第34章

作者:陈立德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14:04

|

本章字节:8184字

依照这山里祖祖辈辈传下的族规,女人是不准在外抛头露面的,特别是没出嫁的姑娘;要有谁违犯了这谨严的族规,轻则用刑,重则处死。近些年来,虽则“咸与维新”的思想也波及到了这荒僻的山乡里,然而这思想却又似乎只限于富人们专有。三公的几位“树桩桩”和尖下巴少爷,都到省城去读洋书,或者到外国去当“番鬼”了,然而穷家小户的姑娘,却还连下田进城也算作不守三从四德,大逆不道,更何况进学堂了。


在这山村里,大凤又是这样一个受人注目的姑娘,当然更逃不过人们的议论。因此五公的愤怒颇引起了一些族人的同情,姓赵的又是这一带的旺族。于是,大凤进学堂的事,便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这晚上,大凤照例要到青龙寺的学堂去。她因为帮母亲做活,走得晚了些。先廷本来想等她一起走,然而她又是十分好强的,说自己不怕,让他们先去了。大凤帮母亲把家里的事安置归一,便提个灯笼赶出门了。


村中到青龙寺虽不很远,中间却要经过一段很僻静的树林。那林子白天也总是阴森森的,一到天黑,就更叫人毛骨悚然,胆小些的男人都不敢单身往这里走。据说在从前,有几个女人在这里被谋杀过,至今冤魂不散,还徘徊在周围找替身;有的人夜里还听到过哭声,这大抵是些添油加醋的传说。这时天已黄昏,一切都隐入冥冥之中,隔远些便看的不很分明了。大凤虽是好强,一个人走在这里,终觉有些胆怯。她一面走,一面小声哼着容大叔教他们唱的新山歌,竭力不去看那两旁阴森森的林子,只顾昂着头走。可是刚走到林子中间,只听旁边林中飒飒一阵响,蓦地从路旁跳出两条影子来,挡在她面前……


大凤不觉一惊,仔细看时,两个都是本村的族人:一个瘦长得像钓鱼竿的是族长的侄孙狗三,另一个是专跟地保帮闲的癞皮松宝。她问:


“你们作什么?”


狗三的头像个压瘪了的臭虫,涎皮赖脸地说道:“大妹子,听说你跟男人们一样,也读起洋书来了啊?”


“是读了,你管得着!”大凤胆子壮起来了。


“族公还管不得!”癞皮松宝短粗肥壮,像个鼓肚蛤蟆,气汹汹地说道,“你以为吃了洋教就敢翻天了?识好歹的,快给我滚回去!”


“偏不!”大凤气忿地说,“吃洋教又么样!”


“么样?”松宝狞笑一声道,“家有家法,族有族规!五公亲口吩咐过,哪个要敢违背三从四德,就绑到祠堂去背磨盘按封建王法,族长有生杀之权;但规定处死方法不能同官府一样砍头,只能用鞭打、绳吊、背磨盘沉水等。!”


狗三在一边装好人道:“五公的脾气你也晓得,他是个铁面包公。大妹子,我们总还是同姓骨肉,把好话说在前头,要不然……”


“我们就动手!”松宝恶煞神般地抢着说。


“你们反天了!”大凤理直气壮地说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你们动手动脚,看哪个到祠堂背磨盘!”


“哟,正经哪!”狗三大嘴一咧,嘻笑着道,“谁不晓得你跟万家那野种明来暗去……”


“放屁!”大凤气得浑身打颤了。


“你还嘴硬!”癞皮松宝道,“没工夫跟你多念经,你回是不回?”


“不回!”大凤道,她想从路边绕过去。


狗三拦到路边两臂一横,像个十字架:“大妹子,瞧你嫩得要出水,我真不忍心下手……”


“砍脑壳的,我喊了!”大凤怒极地说。


“喊吧!”松宝说,“五公还正要召拢全族的人公议呢,谁敢救你!”


“还是回去吧,大妹子,”狗三洋洋得意地说,“绑进了祠堂,当哥子的想救你也救不成了。”


“啊喂——”大凤真的高声叫喊起来。


“狗三,快动手!”癞皮松宝从褂子里拿出一根麻绳。狗三一把抓住大凤的胳臂,大凤用力一挥,把他那细麻梗一股的手挣脱了。可是松宝粗壮力大,又一把捉住了她,正要拿绳子捆绑时,只听前面路上传来一个粗犷的喊声:


“大凤——!”


大凤听出这声音是黑牯。远远看去,一个红红的火点移动着向这里走来;她心中一阵欣喜,像在茫无边际的大海中突然看见了小岛,她高声回答:


“黑哥,我在这里——!”


狗三和松宝听是黑牯赶来,早吓得魂不附体,他们都尝过黑牯那铁一般的黑拳,不敢再当面领教,便慌忙收起绳索,一面回头骂着:“你等着,妈妈的!……”一面向黑暗中溜走了。


大凤轻松地透了一口气,她迎着黑牯的松明亮处走去。不一会,便看到他那楞冲冲的身影,她感到异常亲切地叫了一声:“黑哥!……”


“你做什么磨到现在?!”黑牯气乎乎地责备道。


大凤听起这责备的声音也觉格外亲切,走近他道:“刚才松宝跟狗三来了,他们要拦我回去。”


“松宝?这癞的!他在哪块?”


“听到你来,溜跑了……”


“拿着!”黑牯把松明递给她,说,“我追上去,砸扁这两个舅子!”


“你又来了,”大凤不接松明,说道,“追上去又要惹祸。还是听大叔的话,先忍一忍。”


“哼,你们老是叫忍,忍,还忍到几时!容大叔不是都说穷人该造反么?真刀真枪也要砍翻他一大片,几个拳头算什么?!”他赌气地说着,但也没有去追,拿着松明径自前面走了。


第二天,刚吃过早饭,赵柄清就被族长叫去了。约摸有顿饭工夫才回来。看着丈夫一往开朗的面容上笼罩了一层阴影,妻子便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不幸。她从来不善于过问丈夫的心事,倒是丈夫遇着为难的时候,总要先跟她商量的。但这次却没有,他只是心神不定地问了问大凤。他听说大凤已经和黑牯、先廷下田去了时,便拿了镰刀和扁担赶去了。


原来,五公把赵柄清叫了去,便大肆咆哮地把他训斥了一番。说他家教不严,败坏了赵氏的门风,并且屡教不改,竟敢抗拒族长的严命,触犯了族内最重大的律条。后来,他严厉地吩咐:回家后,立刻把女儿看管起来,明天召集合族在祠堂公议,决定处置办法。


几千年因袭的族权,对人们的威压是多么重啊!在神圣严酷的族规下面,多少人在惨厉的刑罚下含恨死去。而最严酷的惩罚又是加在妇女身上,只要族长动一动嘴,便立刻背着磨盘沉下河底,无情的波涛便永远吞没了那些姑娘和寡妇的青春。人们都知道,要是犯的事进了祠堂,那就好比一脚踏进了阎王殿,再也没有出来的指望了;许多犯了事的妇女想到这样的结局,又想到那临死之前受人们的尽情的羞辱,便悄悄用一根绳索,自己结束了生命。……


这一切,赵柄清知道得多么清楚。眼看着自己的女儿也要轮到这样的命运了。这里的人们虽然已经在容先生的开导下开始觉醒起来,可是这祖祖辈辈铁一般牢固的族规,谁又敢大胆去触犯啊?恰好容先生这天一早又有急事上省城去了,没有个出谋划策的人,赵柄清更感到焦急沉重。


夜晚,他们一家长久地在堂屋里坐着,心急如焚地商量:去,还是不去?


“万万不能去,大叔!”万先廷激动地说道,“进了祠堂,命就不是自己的了!……”


是啊,赵柄清怎能不知道!可是,不去又怎么办呢?


“爸!……”一直坐在角落黑处的大凤,这时忽然说话了,她红着脸,激动地说道,“我去!……”


“你去?”万先廷和黑牯都大惊地叫出来,赵柄清也出乎意外地惊讶地望着她。


“我去!”大凤重重地说,她的黑亮的大眼里含着两颗晶莹的泪珠。她激动地说下去:“容大叔不是说过,在我们这偏僻闭塞的山村,要让农友们都清醒过来,第一步就得挣开捆住我们手脚的族规?……可是靠哪个来挣呢?再说,穷人家哪个又不恨死了族规?哪个不是听见了打锣进祠堂就胆战心惊?就是你怕我、我怕你,迈不开这头一步啊!……如今就让我来闯一闯吧!闯得过,算我的时运好;闯不过……也不亏爹娘养我,大叔教导我一场!”她急促地说完,便站起来跑进自己的房里去了。


这一席话,说得万先廷也只有敬佩。赵柄清是知道女儿的性情的,事情就得这样决定了。母亲除了流泪,更说不出别的话来。最后,万先廷又想出个主意,明天他同黑牯约合几个相好的小伙子,在祠堂外头暗暗埋伏好,万一事情危急,就冲进去把人抢出来!赵柄清也只好点头,不过这总是最没有办法时的下策,服不住人心的。


那一夜,大凤整夜都没有睡着。她想起明天将要发生的一切,心里充满了仇恨和激动,也有一种莫名的胆怯……


她记起了,还是在很小的时候,从祠堂的门缝里看见过一次开审的情形——因为女人非经特许,是不准迈进祠堂门槛的。那一次看到的情景,不知怎么,总会使她想起那可怕的鬼怪故事里阴惨森严的阎罗殿来。那杀气腾腾的殿堂,冰冷严厉的族长,族人们的怒骂和吼叫,还有那孤弱无靠的女人凄厉的哭声……都在她那幼小的心灵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一想起来,心就恐怖地紧缩到一起,耳边便响起了那哀怨凄楚的哭声。明天,自己不就要亲身去重演那悲惨的景象么?……可是,她想起了这些日子里容大叔讲过的那些道理,心中又复充满了力量和勇气。她听容大叔讲过那位革命女侠秋瑾的故事,她曾经暗暗立志要作一个秋瑾那样的奇女子,要为自己的姐妹同胞们争权利,争生存,争平等!她整夜想着明天将要进行的斗争!……


第二天,刚吃过早饭——他们这一家哪里还吃得下饭去啊!——便听到了远远而来的锣声,癞皮松宝扯着破锣一般的大嗓门叫喊着,要赵氏宗族的人快进祠堂。他从赵柄清家的大门外走过时,叫喊得特别地得意,锣也敲得特别响。


到该走的时候了。赵柄清和大凤要出门时,小莺从厨屋赶出来,拉住大凤的衣襟,要姐姐也带她去——她以为他们是有什么好事去的。母亲的泪水再也抑止不住了,她走回厨屋去暗暗啜泣起来。大凤硬着心肠,看了看被万先廷哄住的小莺,转身昂起头,像一个初次出征的战士,跟着赵柄清一起向前走去了。


像怪物张着黑洞洞的大嘴,阴森的祠堂又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