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醒龙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2
|本章字节:11074字
陈东风没有更多的时间来管束雪花,闲来无事时反而有一种被雪花监管的感觉。雪花三番五次问他结婚没有,有女朋友没有。陈东风怕引起过去的那一连串误会,每次总说有。高天白又来找过他几次,催着他快去找人。陈东风只好一有空就去找赵家喜。赵家喜很忙,时逢年底,想请他吃吃喝喝的单位很多,陈东风几次同他擦肩而过,还没说上话,载着他的小汽车便将他的身子叼走,只留下一只在半空中飘摇的手臂。陈东风一直想抓住那只手,然后将那身子及身子上油腻的嘴巴从车上拖下来。有一回,他终于抓住了机会,赵家喜在车上向他招手时,他幸运地捉住了两个指头,并且死死不放开,逼得那车停下。赵家喜下车,陈东风二话不说拖着他就走,直到无人处才同他说清缘由。赵家喜也很为难,他知道阀门厂的书记厂长因为没有提拔起来而灰心丧气,有点撂担子的味道。徐富的正式委任书也迟迟未下来,在遭受罢工事件以后,徐富基本上不敢自主地处理厂里的事务。陈东风下了决心,赵家喜不想出个办法来,自己就不放他走。赵家喜也急了,说不管怎样王元子也在阀门厂拿工资销药费,他也一样着急。只是现在的困难实在太大,段飞机的特种阀门厂太厉害,既是县开发区的重点企业,又是县委书记亲自抓的典型,别的领导就不敢过问阀门厂的事,怕担上与一把手唱对台戏的罪名,所以说到底,阀门厂只能靠自己救自己了。两人站在路边从黄昏一直说到天完全黑下来。赵家喜看见时间不早就急着要回家,他说王元子病已有好转,她每天晚上都要打电话回来,检查他有没有出去同别的女人约会,只要没找到他的人,王元子就不放下电话,长途电话费贵得吓人,又不能报销,他不敢让王元子一个电话打上一两个小时。陈东风说他自己花多了钱心痛,工人没工资发就不心痛,仍然不放他走。赵家喜万般无奈只好出了一个他实在不愿说出来的主意。他说现在唯一能让陈西风和徐快发奋工作的办法,是使他俩觉得有可能拿到那个渴望的“副局级”。陈东风要赵家喜出面放风,赵家喜坚决不肯,而且还要陈东风保证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个主意是他出的,否则自己的政治前途就完了。
陈东风想了很久,只有田如意是唯一合适的人,可是他想不出能使田如意同意参与这个骗局的办法。旧仓库里有两堆人在打扑克,是新近流行起来的“拖拉机”,两副牌合起来打,看谁先升到a,他们不输钱而是输定额,输家将自己完成的定额工时从核算员那里划给赢家。雪花和几个女孩挤在一个墙角里,同几个刚刚高中毕业的男孩一起,一首接一首地唱着流行歌,他们唱得很快活,陈东风听来简直忧伤得要落泪了。他心里一动,便径直走过去,请雪花她们陪自己去一趟田如意家,好好地为田如意唱上几首歌。
见陈东风心事重重的样子,雪花便拉上几个人跟上他。
又要下雪了,冷风中有股特别的清凉。小巷里的麻将声,被电视里的点歌声淹没了。大家都以这种方式,庆贺经济合作社成立暨山南大酒店红运东升。只有田如意的小院像一处寂静的港湾。屋里传出的则是女人那好听的催眠曲。陈东风敲开门之前对雪花她们说了一句话,他说厂里现在有困难只有田如意能救大家。田如意开门让大家进了屋,她似乎也有心事坐在那里抱着孩子不说话。雪花很乖巧,说了几句女人爱说的话,趁着一时的静默,抚摸着小翱翔,轻声唱出了“因为爱着你的爱,因为梦着你的梦”,接着大家唱出了“所以悲伤着你的悲伤,幸福着你的幸福”。唱了一阵,县城里突然停电了,黑暗中雪花她们唱得特别的投入,《牵手》完了又唱《祝你平安》,随后是《迟来的爱》和《同桌的你》,雪花忽然又从头唱起因为爱着你的爱,这一次别人都没唱,就她一个人的声音,沙哑中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凄厉。田如意没有点蜡烛,等到电灯再亮时,那脸上有两道干涸的泪痕。
田如意轻声问,你们来找我有什么事?
陈东风将雪花他们支开以后才说,我想求你骗一回他们,为了阀门厂,为了高师傅!
田如意默默地听完陈东风的话,她说,今天是我和翱翔他爸爸第一次见面的日子。谢谢你们带来许许多多的礼物,我应该答谢你们。这事必须有人配合,他们才会相信,这个人必须是方月。
陈东风想了想说,我借你家的电话机用一下行吗?
田如意点了头。陈东风拨通了方月家的电话,然后像那一次一样,唱起了《晚秋》。他没唱完,方月就在那边问他现在哪儿,并说她马上过去。她求陈东风别唱,再唱她肚子里的孩子就保不住了。
白雪说落就落了下来。
红色桑塔纳轿车在白雪中失去了本色。陈西风和徐快那疲惫的脸色里始终褪不掉的是一种只有在劳动时才有的容光。方月骗了陈西风,田如意骗了徐快,她俩互相唱和骗过了许多人,就连许记者也从省城打来电话表示祝贺。腊月雪,腊月黑。腊月初的雪要到腊月底才能化。陈西风同徐快横了心,每人押了一车货往山外闯,如果行的话,再让徐富带上几车货出去。
陈西风和徐快走的当天晚上县里通往外面的电话线就被雪压断了。
街上不时有雪地里翻车死伤人的消息传来。陈东风有些怕见田如意和方月那焦急的眼神。上班时心里不安,居然破天荒车了一件废品。雪花看出他的心思,就告诉他汤小铁有一部大哥大,可以同省城联系。陈东风想想也没别的办法,就去找汤小铁。汤小铁竟然很爽快地将大哥大给了他,还教他怎么用。陈东风要通了省城办事处,得知陈西风和徐快已平安到达,这才放下心来。他回头感谢汤小铁时,汤小铁说人命关天的事用不着谁谢谁。
陈东风转身将大哥大里听来的消息,告诉方月和田如意。
曾经沧海的两个女人都懂得克制,都是反过问陈东风,什么时候学会关心陈厂长了。
人虽平安,但两车货却难以出手,费尽周折省化工厂才收下一车。徐富想钻钻段飞机他们的空子,就邀上陈东风过去看看。门卫拦着不让进,徐富和陈东风让他去喊冯铁山或者段飞机来,门卫去了又回,说他们都不在。徐富气得大叫,骂冯铁山和段飞机太绝,早知这样,当年也将他们拒之门外。趁着门卫不注意,徐富一下子闯了进去,门卫叫出两个保安来追他。徐富并不急于钻进办公室,而是绕着停在院子里的两辆外地卡车转了一圈,然后再推开冯铁山和段飞机的门。冯铁山和段飞机都在,徐富没有坐,他们也没请他坐,尽管是上午十点钟左右,冯铁山和段飞机却要请徐富吃饭。徐富非常努力地看了看办公室,除了销售表上的长长红箭头,什么也没看清。但他还是满意地随他们出了大门,因为他毕竟看清了院子里两辆货车车门上的单位名称。吃完饭,徐富就找汤小铁借大哥大给省城打电话,告诉陈西风和徐快这两家等着要货的单位。晚上,厂里就收到电报,说他们已成功地打入了这两个单位,包括在省城办事处存放的积压产品也基本上销售一空。
隔了一天,段飞机和冯铁山带着两辆卡车来到阀门厂,徐富一看那些车门上的字以为是司机来要放空费。谁知段飞机竟是来买阀门的。他们点了几种型号,而且答应货款一半用转账支票付,一半直接用现金支付。财务科长一听说马上可以拿到近十万元现金,高兴得死去活来,坚决要徐富答应下来,这样过年时给职工发钱发物的假账就好做多了。徐富一想也对,产品卖谁不是卖哩,当即发了话。
两辆满载的卡车离开了阀门厂。
财务科的人正在清点段飞机交付的现金,邮递员送来一封电报。陈西风在电报里命令徐富,就是找推土机开路,也要在两天之内送两车货到省城。因为用户要趁放年假时停机检修,货要得急,价格比平时高出百分之二十。徐富读完电报后半天说不出话来。陈西风电报中所要的那些型号的产品,全被段飞机买走了。电报是加急,邮递员刚好是四个小时内送到。通过收报时间来分析,从县邮电局到阀门厂只有五百米,邮递员却花了两个多小时。段飞机来厂恰好是在电报接收后二十分钟。
段飞机走时,徐富忍无可忍地问他,收买邮电局的人花了多少钱?
段飞机皮笑肉不笑地表示,这话若被录了音,不说可以到法院起诉徐富诬陷,起码也会得罪邮电局。
徐富不敢多说了,他懂得邮电局是得罪不起的,只好认了这一大笔损失。
晚上,县电视台播送了段飞机他们建厂时间短,收到的效益非常可观的新闻,其中就有他们冒着大雪用推土机拖着卡车翻山越岭赶着给用户送货的镜头。徐富更加意识到必须同邮电局搞好关系,他让田如意找汤小铁在山南大酒店订了两桌酒席,将邮电局大大小小的有关人员都请到了。吃完饭刚出酒店,就碰见段飞机。段飞机说他们刚刚装了一部传真机,再也不用担心经济情报泄密了。
听到段飞机说有这两桌酒钱,另外再加一些就可以装上传真机时,徐富气鼓鼓地说,我愿意请人吃饭,我愿意花冤枉钱,怎么样!
段飞机平静地说,办企业就得经常请客。我也来订酒席,晚上县委书记和县长都要到,他们要亲自给我们厂的劳模先进发奖哩!
听说特种阀门厂要开年终总结表彰会,陈东风心想方豹子这回总该露面了。他以为方豹子会抽空来看自己,上班后老往车间门口望。等到那边传来阵阵鞭炮声,陈东风再也忍不住了,他让雪花独自顶一个班,自己却跑到特种阀门厂。
因为开会,厂里停产了,门卫看守得不太紧,加上来来往往的客人多,陈东风轻易就混了进去。他看见坐在台上的副厂长中没有方豹子,心里就纳闷起来。段飞机将来宾介绍了一番后,说了一句让陈东风颇费思量的话,段飞机说,方副厂长和部分职工因为大雪封山不能赶回来,但他们那里设立了分会场。劳模名单上有方豹子。
陈东风想不通,只好找赵家喜打听。
不料赵家喜像惊弓之鸟,什么也不肯说,还反过来提醒,经委领导正在追查,是谁说要提拔陈西风和徐快的。当然经委领导也有两条用心,首先是怕这消息是由县委那边传出来的,有可能是县委书记的意思,他们就要主动迎合一把手的意图;其次才是觉得这消息是否有某种背景,因为县里每提拔一个副局级,往往是实权人物间的一次平衡与较量,而一次在一个单位里提拔两个副局级,这样的背景绝对非常复杂,弄不好就将夹在中间的经委,搞成人不人鬼不鬼的。
赵家喜央求陈东风,这一阵不要来烦自己。他以透露另一条消息作为补偿:徐快的表妹马明梅同王副县长的小儿子几乎摊牌了,一年之间必须生个儿子,这其实是王副县长妻子的意思,她残了一只手,连麻将也玩不利索,一个人孤独,想有个寄托。
5
县财政局突然派检查组来阀门厂查小金库。
段飞机他们买阀门支付的现金首先被查了出来,连同陈西风打发许记者之后,剩下的五千元特别金一起被查封了。财务科长急得直流眼泪,说了一大堆好话也没有用,他们只管执行上级的通知,毫不在乎厂里如何给职工分发过年钱物。工人们听说后,全都放下手中的活儿,从车间里跑出来,将财政局的那辆吉普车,里里外外围了几十层。徐富怎么也劝不开。工人们像绑架一样,将检查组的几个人拖到车间里,要他们陪着上一个班。别的不用做,只要求他们将500毫米的阀体抬到车床上夹好,待加工完了,再动手搬下来。
虽然有小吊车辅助,检查组的人仍然需要几个人一起,才能对付那些笨重的阀体,还幸亏有开吉普车的司机充当主力。第五台阀体还没卸下来,两个女孩手上就起了血泡。雪花看不下去,要大家放了这两个女孩。一部分心软的人同意了,另一部分人反而更坚决地表示不同意。雪花只好将田如意和方月叫来,不同意的那些人开始仍不同意,田如意和方月就说由她俩来替换他们。
方月一弯腰陈东风就叫起来,让她别动。
大家听说方月怀孕了,想着陈西风这些天在外面的辛苦,才答应让检查组的两个女孩到办公室去待着。
僵持之下,工人们以为王副县长会亲自来,没想到只来了一个赵家喜。赵家喜一句软话也没说,开口就说这些人是胡闹,最典型的吃光分光的小农经济思想,小金库封了只是控制不让乱花乱用,财政局并没拿走。
赵家喜说,突击坡的农民还知道每年年底要留点钱,来年买种子化肥和农药,你们只知赚了钱就分光,没有钱时就罢工闹事向国家要,说句不客气的话,你们都是败家子,总有一天高天白师傅他们创的这些业都要被你们败光。我还跟你们交个底,阀门厂全部固定资产是一千二百万,可你们光欠银行的贷款就有一千三百万,如果不是县财政局想法死保,你们厂早就破产了。接着,赵家喜说起粗话,我一个卵子科长你们可以不放在眼里,可我说话比县长还狠,县长说话讲策略,我就可以不讲。若是再过两小时,还不放人,你们当中的有些人就不能在家里过年了。
趁大家发愣时,赵家喜对检查组的人说,你们走,我留下来。
检查组的人犹犹豫豫地往外走时,正碰上汤小铁将一辆铃木摩托径直开进车间。他不知道问题已有转机,一下车就说,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财政局的人哩!大家都跟我学着文明点,我当了经理后才明白,靠蛮力是过不了一生的,无赖无赖,越赖越无。听我的,大家以后都别再动不动就用暴力。
赵家喜对他挥挥手说这儿没你的事了。
赵家喜真的没有走,他和陈东风搭档干了一整天,而且超过了八个小时。赵家喜不会车工技术,只能帮陈东风搬阀体。他不用吊车,超过一百斤的阀体,一咬牙猛地抱起来,靠在夹具上,等在一边的陈东风飞快地将夹具上螺丝紧固好。仅这装夹一项就比用吊车省了差不多十分钟。陈东风问他,当了几年干部,怎么力气一点儿也没衰。赵家喜声称自己是王家的长工,包括王副县长那边,粗活重活一直都是他干。他说王家的那些人甚至男女***时也巴不得要他去出把力。
雪花听到这话红着脸跑到一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