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醒龙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2
|本章字节:12238字
从下午五点到家,他就躲在房里睡,连晚饭也没有吃。他回来时翠不在家,只有水珠在带孩子玩。翠回来以后敲过他的门,但他没有应声。天亮后,他看见窗边的桌子上,用瓶子插着一束黄色的野玫瑰。他一下子爬起来,刚刚双脚沾地,就听见翠在门外轻轻地唤他。开门后,翠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温柔地望着他。眼神中是问询,但嘴里却没说。陈东风说,今天我帮你摘桑叶去。翠脸上露出惊喜来。水珠过来催陈东风洗脸洗手吃点东西。陈东风往后门走经过厨房时,闻到锅里有蒸馒头的浓香。他望了一眼翠说,蒸了多少,我今天要吃五个以上。翠没开口,水珠抢先说,要不够你找翠要,不过只许要双不许要单。翠生气地踢了水珠一脚。陈东风听出这话的意思,连忙拿上洗漱用具走到后门外。
正吃饭,方月的母亲进来了。
她昨晚过来看了好几次,想问问方月怀孕的情况。
陈东风告诉她厂里怀孕的女人不少,但没听说方月怀孕。方月的母亲叹着气刚走,方豹子的妻子又来了。方豹子的妻子连珠炮似的问,方豹子怎么没回,既不是月初月半,又不是节假日星期天你怎么回了?陈东风有些烦,就顶了她一句说,又不是到台湾,我想回就可以回。方豹子的妻子说,家里搁着肥肉哩,三天没尝想得慌,是不是?陈东风举起手中的馒头要砸她,方豹子的妻子大肚子一晃,笑嘻嘻地走开了。
陈东风被早晨的清新感染的情绪又变坏了,面前放着的五个馒头只吃下去三个。陈东风放下碗筷,正在整理箩筐和扁担,翠走过来说,你还是别去摘桑叶,这事是女人干的,男人干起来别扭。水珠在厨房里大声说,翠,你怎么这样苕,让他陪陪你嘛!翠说,早稻快割了,田里这时没什么事,若是你不太累,还是将那红芋苗浇点化肥。陈东风望了望翠,放下箩筐,操起锄头,并问粪桶是不是还在老地方。
水珠急得两头骂,你们俩到底是真苕还是装苕,多时不见,在一起做个伴,说说话,互诉衷肠嘛!
翠说,水珠,你别操心操到山冈另一边去了,快给孩子喂奶吧,别等她们哭,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哩。
翠让水珠到公路边的铺子里买点肉和啤酒。
陈东风连忙从口袋里往外掏钱。
水珠拦住他说,我们俩养蚕发了一笔不大不小的财。
翠在小路上逐渐消失的身影,又一次映在陈东风站在红芋地里伫望的眼睛里。
上午十点钟,一辆红色桑塔纳轿车出现在突击坡。陈东风以为是陈西风或方月回来了,桑塔纳轿车在段飞机家门前停下来,然后掉头顺着来路去了。陈东风看见车上下来的人是段飞机,那个从左前门下来绕着车看了看,又钻进车门将车开走的人很像阀门厂的司机小张。陈东风给红芋浇完化肥回家时,听见段飞机在家门口不厌其烦地对别人说,是陈西风派车送他回来的。见到陈东风,段飞机热情地请他到家去坐坐,自己有话要说。
陈东风说,我没空,正忙哩。
到家不多久,段飞机就跟来了。段飞机说,方月正到处找他,还托他看看,陈东风是不是回突击坡了,是与不是,都回个话,免得大家都担心。陈东风没有做声。段飞机说,你应该回去上班,将他们的技术都学过来,将来我们自己办一个厂,不给城里人打那窝囊工。
陈东风看了他一眼突然问,你在对陈西风搞什么阴谋诡计?
段飞机哈哈大笑,我不过是想同他做笔生意,帮忙推销阀门厂积压的产品。
陈东风说,冯铁山是不是也在做这个生意?
段飞机惊讶地说,你好像都晓得了!冯铁山只是帮阀门厂搞零件加工。
陈东风说,厂里的订单,连自己都满足不了,怎么可以让你们做呢?
段飞机狡黠地眨眨眼,人哪,有时候就得打肿脸充胖子,或者是捏着鼻子吃屎,这叫小不忍则乱大谋。陈西风的痛脚被我们捏住了,他能不让步吗!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晃了晃,并说,所以他才这么乖,派桑塔纳轿车送我回来,桑塔纳轿车是他的官轿,过去花轿能借,官轿可是不能给别人坐的。
陈东风说,你斗不过陈西风的。
段飞机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也要办个阀门厂。我调查了,若不是做阀门利润很大,以徐快那些人的德性,早已将阀门厂办垮了。说着话,段飞机认真起来,我是当真的,不管你陈东风在阀门厂或者在陈西风家受了什么委屈,还是回厂为佳,我的计划中已经打你的算盘了,等你学好技术了,就来我们厂里当主管生产技术的副厂长。
陈东风冷笑一声说,你是不是半夜里醒来,摸着自己的肚脐眼,以为是好大的铜钱!
段飞机说,我不开玩笑,我帮他们卖积压产品,帮他们加工整套的阀门零件,都是打基础,摸门路。若是我将他们积压的产品都推销出去了,将来的好产品就不愁没有买家了。其次是生产技术,阀门虽然大小悬殊,但技术道理是一样的,大的用大夹具,小的用小夹具,大的用大车刀,小的用小车刀,学会加工一种型号就等于学会了所有型号。
陈东风说,你以为像刀长切南瓜,刀短剁茄子那么简单?
段飞机忙说,正因为这样,我才要你哪怕忍辱负重,也要回去将那些独门技术学到手。还有方豹子,将来你俩一个管加工,一个负责铸造,加上我的推销才能,不说挤垮阀门厂,起码也要同他们平起平坐,到时候我们出门不坐桑塔纳轿车,而是奥迪。
段飞机又将那张纸掏出来,交到陈东风手里,让他看看计划中的核心机密。陈东风看到的只是一张旅客住宿登记表,上面填满了天南地北的旅客的姓名地址,其中有一栏写着“阀门厂接待客人”,房间号是301。陈东风看不懂。段飞机告诉他,这是田如意同陈西风幽会的地方,是他同冯铁山在山南大酒店策划办厂之事,偶然发现的,这也叫天助其成。陈西风自以为计谋高,让田如意将那份由田如意自己填的登记表弄走了,却没料到酒店还有一份归档的被我们弄来了。陈西风被我们堵住时,什么都答应了,昨天一回来就开始赖账,以为我们没有物证了,老子将这个往外一拿,他就乖乖地同我们签了合同。段飞机说,此事只有他们三人知道就行,连方豹子都不能告诉。陈东风说,你就不怕我泄密。段飞机说,我晓得你同你父亲一样只相信仁慈的力量。陈东风心里突然难受起来,他对段飞机说,你走吧,我太累了,想一个人躺一躺。段飞机临走之前说,我把你看死了,阀门厂不会让你长久干下去的,等你比他们能干时,他们就会撵你走,所以我才真心实意地把你当作自己人,将一切都告诉你。
陈东风躺在床上时,仿佛看见父亲了。陈老小扛着一柄锄头站在床前说,田里的水该排了,不然早稻没办法割。他爬起来扛上锄头来到田里,田里的水果然太多了。他在田中央挖了两条浅沟,将水引到田埂上的缺口那儿。水流哗哗地冲进田埂下面的一处水坑,一条鲫鱼缓缓地浮出水面。陈东风伸出锄头用锄板猛一勾,大鲫鱼就被勾到没有水的地方。陈东风扑过去捡起来一看,原来是一条大蚂蟥叮在鲫鱼身上了。他弄掉蚂蟥,心想这鲫鱼正好给水珠吃,多催些乳汁喂孩子。就在这时,他突然意识到陈西风与田如意私通之事,有可能让方月与陈西风离婚。陈东风来不及兴奋一下,眼前又浮现起方月与陈西风在床上的那番情景。他痛苦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头。
回家后,他默默地将鲫鱼交给水珠,什么也没说。
水珠告诉他,翠被马蜂蜇了一口,脸肿得很厉害。陈东风连忙去看。翠用床单将头包住不让他看,说自己现在的样子丑死了不敢见人。水珠用乳汁给翠搽过了,东风要去弄点丝瓜叶榨出汁来给翠搽。
陈东风出了后门,来到菜园,挑了一片嫩叶摘下来。没料到丝瓜架上也有一窝马蜂。他发现情况不妙时,一群被惊动的马蜂已经扑过来了。陈东风飞快地往屋里跑,仍然被一只马蜂蜇了左脸。
水珠又气又笑地说,今天这鲫鱼是白吃了。
水珠要陈东风将眼睛闭上,然后撩起衣服将乳汁一滴一滴挤出来。陈东风被那温暖的乳汁一刺激,忍不住睁开眼睛,那红葡萄一样的***正好垂在眼前。水珠用手掌在他脸上拍了一下,说,看什么看,心里痒就去看看翠的,那才是极品,比雪里的红梅花儿还鲜艳。
翠在那边屋里说,水珠,你又在乱说什么?
水珠说,我正在向陈东风介绍你身上的地理知识哩。
翠说,你再多嘴,我就打你女儿,看你心疼不心疼。
水珠说,你敢打我女儿,我就打陈东风!
翠果然心疼,由于自己脸肿得难看,只好求水珠好好继续照顾陈东风。翠在房里带孩子,别的事都由水珠去做。三人说话时必须用大嗓门。翠又一次问等钱存得差不多了时,她们可不可以在这房子旁边再盖几间房子。陈东风说,这是他家的宅基地,他答应了就没问题。
傍晚时分,红色桑塔纳轿车又来了。
从车上下来的是高天白。这让陈东风吃了一惊。
高天白来看看老朋友的坟。他到陈老小的坟前烧了点纸钱,又在屋前屋后转了转,然后对陈东风说,我们走吧,晚上还要上班哩,你昨天已耽误了一个班。
陈东风本来就是空手回来的,他同翠和水珠打过招呼就上了车。
一路上师徒俩什么也没说。司机小张倒说了个不停,自己跑完这一趟,明天就要送徐快上省城去看病。
快到县城时,陈东风忍不住问,师傅,是不是方月叫你来找我?高天白说,没有,是我自己找陈西风要的车。我想了一天一夜,我马上要退休,往后阀门厂就指望你来带头了。陈东风说,这不可能吧!高天白说,我听你父亲说过,过去搞集体时常常有几头牛一起干活,牛也有偷懒的,偷懒的牛总爱捣蛋,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吃草,天一黑就想收工。那时,你们队里有一头老受欺负的水牛,它总是埋头干活,谁也不把它当回事,可是只要它不歇下来,别的牛好歹总要跟着熬到头,总能多干一些活儿。厂里的人其实都不坏,只是被一些不合适的政策宠成眼下这个样子,有人带头干活,他们也就不好意思太过分了。
陈东风在高天白家吃过晚饭,然后才去陈西风家。
方月见了他,忙说了许多关怀的话。
陈东风一直没有作声,等到方月将要说的话全说完了,他才说,从今天起,自己要搬到旧仓库去,同方豹子他们住在一起。方月正要挽留,陈万勤先开口说,这样很好,免得在这儿,主不像主,客不像客。
9
赵家喜同王元子喜结良缘的请柬,在国庆节前两天发到各个车间科室。办公室里坐着的几个人正在议论,赵家喜连过转户口、招工和调动几关,安排到县经委工作之事,背对门口的陈西风,发现徐快的眼神不大对,回头观望时才发现,玉儿和小英花枝招展地走了进来。
陈东风欠欠身子算是打招呼,问她们怎么回来了。玉儿说,时间到了,所以就回来了。徐快说,半年时间真快,说过就过去了。小英说,你们过得当然快呀!陈西风听出此话的弦外之音忙说,回来之前打个招呼嘛,我们要派车接一下。玉儿说,化工厂有车送,还派人送我们回来,顺便将合同重新谈判一下。陈西风说,人呢?玉儿说,住在山南大酒店,等你们去见面哩。陈西风正要走,玉儿说,我们的事呢?陈西风一愣,说,既然外出学安装。就到总装车间去吧!玉儿说,不,我们不回来上班,只要厂里帮忙将户口问题解决了就行。陈西风说,你们去哪儿?玉儿说,还是回省城做事,只要我们是城镇户口,他们就帮忙转过去。陈西风和徐快到里面的屋子商量了好久,他俩都明白这事的重要性,即不敢推却,也不敢承诺,说到最后,还是决定去找王副县长。
玉儿见他们现在才开始动手,生气地说了些不中听的话。小英在一旁拦了两下也没拦住。文科长这时走进来,冲着玉儿说,我当是谁哩,都变得认不出来了,到省城混半年,口气就这么硬,连厂长、书记都不放在眼里了,女人别太恶,太恶了不长寿,我那老婆就是这样,大热天叫她别发火她不听,结果大脑一溢血,抢救都来不及。
听着这话玉儿脸色白了。文科长又说,人和人交往,再大方的人,也有亏欠别人的地方。玉儿拉上小英往门外跑。田如意连忙追上去。玉儿不肯回头,只让田如意给陈西风和徐快捎个口信,她等一个星期,请厂里一定将户口办好,不然的话,莫怪她们翻脸无情。
陈西风生起气来,将文科长当作出气筒,嘴里说,要将文科长发配到铸造车间。文科长忙着认错,答应马上去找玉儿赔情。徐快拦住他,要他不要再过问玉儿的事。文科长说,这样也行,不然真正闹起来,还不晓得谁的错误大,谁的损失大!田如意劝他少说两句,文科长反过来说,你死了丈夫,我死了老婆,其实刚好凑一对。陈西风猛地一拍桌子吼道,死了老婆怎么样,就可以耍无赖吗?文科长边走边说,你也死过老婆,你有资格说我。陈西风气得半天难平静下来,直到田如意说,我都不气你气什么。他才平静下来。
陈西风和徐快并肩走在去县政府的路上,间或有熟人说,他们如此亲密地并肩走路,简直是下雪天打雷。陈西风就问徐快,我们从来没有因公事或私事吵过架,他们为什么还要这么看?徐快说,我也觉得这几年大家配合得挺默契,县里还一再表扬我们领导班子团结哩。陈西风说,也不晓得是不是矮子里面拔长子。徐快说,评先进本来就是这样嘛,说法不同而已。陈西风说,这话不妥,我们不能自己贬低自己。说着他俩一起笑起来。
快下班时,他们才轮上见王副县长。
听说是为了两个农民工的户口,王副县长生气地批评他们为了这么丁点小事,党政一把手一起来活动,是不是怕分赃不匀。陈西风也不客气地将嗓音提高了些,提醒王副县长应该等他们将话说完再批评。
王副县长说,谋私利的话我不听。
陈西风说,我们是谋公利。
王副县长说,假公济私转户口的事我见得多了。
陈西风说,那两个农村女孩不惜自我牺牲,换来厂里的产品销售合同,这事先前曾报告过。
王副县长回过神来,将办公室的门掩上,让陈西风和徐快将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王副县长边听边叹气,拿起笔正要在递上来的报告上签字,又摇头放下笔说,这个字不能签,签了后患无穷。万一被捅出来,牵扯上谁谁就要倒霉。合计了好久,王副县长自己提出来,干脆去找县长要两个指标,就说是解决自己的亲属,什么字也不用签。
王副县长去了半个钟头才回,他将一张字条放在桌上,喘口气说,下届再选我当这副县长,说什么也不管这臭狗屁的工业了,县办小厂,省城里随便一个狗东西都能置它于死地。我宁可去管计划生育、管火葬。
这后一句话说得自己也笑了起来。县长的条子上只写着:请解决农转非两名。王副县长吩咐他们将有关人员请到一起吃一顿,备点礼物当场一分,然后顺势办了,别一个个地去找,那样多花钱多费时。
往外走时,王副县长告诉徐快,马明梅回来了。徐快有些吃惊。王副县长进一步说,马明梅是前天回来的,回来过国庆,一直住在他家。徐快说,你家待她太好,她都快记不起自己的家了。王副县长说,你跟她说说,明年暑假一毕业就将事办了,也给我那小东西上个笼头管一管。徐快连忙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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