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铁屑湛蓝(7)

作者:刘醒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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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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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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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146字

陈万勤突然说,你晓得我为什么非要你到城里来吗?陈东风没有回答,他明白无论自己说还是不说,陈万勤都要回答自己的问题。陈万勤说,这是你爸陈老小的意思。我这样说并不是我不欢迎你来我家,在西风和方月之间搅和。你来我家的确不是让我高兴的事,我已经听过两次了,有人说你和方月倒像是一对儿。你别以为我人老心胸窄,在这个院子里的三人中,任谁开口留下的客人,决不会有另外的人要撵他走。老小兄弟也好,他的儿子你也好,我晓得你们身上有一种叫做热爱劳动的东西,让女人喜欢。不是一两个,而是许多女人在喜欢你们,越是好女人越喜欢你们。就是在我的眼睛里,也没有比你们更真心热爱劳动的。我只是觉得你要学习你爸,可以爱别人的女人,但别把她当成自己的女人。


陈东风此时更无话可说了。他发觉陈万勤似乎已洞悉自己的心思。他抬起头仰望满天的星星,眼睛在数,心里却没有数。


陈万勤继续说,要你进城,是你爸的意思。他最后一次来县里开劳模大会时,已不再是劳模了,而是作为特邀人员。那天,他在街上找到我,见面就说不知怎么搞的,早上吃下去的三个馒头,都下午了,还有两个在喉咙里哽着。我劝他,别以为是吃白食有愧,他是真劳模,只吃三个馒头这是谦虚的表现。听我一番劝,哽着老小兄弟的两个馒头又下去了一个。老小兄弟帮我将石头送到河边,剩下的一个馒头才完全下到胃里。那时,阀门厂这栋宿舍楼还没有开始动工,它是西风当厂长后的政绩。阀门厂不要的铁屑都在这儿堆着,然后卖给那些想要的人。老小兄弟走到很大很大的铁屑堆前面,一圈圈地转,找了半天没找着。他用手扒,又用我的扁担撬拨,嘴里不停地说,怎么没有蓝色的呢,怎么没有蓝色的呢,以前可是很多很多,蓝得爱死个人。找了半天,他才找到一截卷得像从铅笔上削下来的铁屑。那蓝色果然可爱至极,像一串宝石闪着光。问了几遍,老小兄弟才说,他听一个年年在一起开劳模大会的工人劳模介绍过秘诀,看一家工厂劳动效率高不高,工人有没有生产热情,只需到那倒铁屑的地方看一看就知道,如果白色的多,那情况就很糟,如果黄色的多,情况就一般,只有蓝色多时,情况才比较好。从那时到现在,阀门厂的铁屑堆上一直是以白色和黄色为主。老小兄弟当时说,自己若不是老了,就要来当一回工人。我想他这话其实是说,东风正年轻,有干劲,让他来当工人吧!但老小兄弟是个人精,我又怕猜错了他的意思,挑明之后,他又说不是,让他笑话。所以,一直等到他死了,我才让西风回去找你。其实,这也是我的心愿,让你来厂帮西风一把,他在厂里从来没有个贴心人,说句话也难得有响应。方豹子不行,他总爱同段飞机搅在一起,我一向就看不惯。我喜欢老小兄弟,也就喜欢你,我跟西风说了,要他提拔你。你要实现你爸的遗愿,让厂里的铁屑都变成蓝的。


屋里的电话忽然响起来,陈万勤没反应。


陈东风提醒他后,他却说,我从不听电话,那声音幽幽的,像是从阴间传过来的,一个字一个字勾得人的魂痛。陈东风只好去接那电话。一拿起话筒,方月的声音就传过来。陈东风不知说什么好,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西风他不在家,出去了。方月在另一端挺高兴,要他转告家里,一路上挺顺,只是快到省城时晕车吐了一回。又说省城比她上次来时又大了许多。陈东风突然说了一句,你要小心,听说省城里的扒手和流氓特别多,街上也老爱出车祸,连警察都爱欺负下面去的人。正说着,身后门一响,陈西风进来了。他问是谁的电话,陈东风不作声,将话筒从脸颊旁挪下来递给陈西风,一头钻进自己的房中。


陈西风虽然与方月隔着几百里远,那股亲热劲仿佛二人就在彼此身边。陈西风声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快一会儿慢,那嗓音像是一只猫在唤另一只猫。半个小时内,也不知说了多少无聊的话,陈东风没有听出一句有意义的。


外面的门又响了一下,跟着方豹子走进来了。


方豹子一进门就大声说,我真想回家,你这儿多舒服呀。


陈东风说,你小声点,有事吗?


方豹子小声说,我找你帮个忙,有个东西要车一下。


陈东风说,厂里不是禁止在上班时间干私活吗?方豹子说,规定是规定,谁不搞点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事,乡下不是也说小叔不搞嫂,树上不结枣!


陈东风说,我还没有顶班,有师傅看着,不方便。


方豹子说,你就大胆做,现在谁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陈东风勉强答应下来。


这时,陈万勤在院子里叫起陈西风,说高天白来了。陈东风和方豹子连忙开门出去。又过了一会儿,陈西风终于放下电话来到院子。寒暄几句,陈西风突然说,正好有四个人,我们打几圈怎么样。方豹子一下子就来了兴趣,第一个站起来响应,高天白有些迟疑,见大家都在往屋里走,只好也跟上去。陈东风在门口停了一下,等高天白靠近了他说,师傅,你不想打就别勉强。高大白没有作声,天黑陈东风也看不清他的脸色。


摸完风,掷过点数,四个人开始取牌。高天白手有些抖,几次将自己的牌碰倒了,他还没有将牌整理好,方豹子就和了一个门前清。方豹子一摊牌,高天白脸上的汗渗出满满一层来。大家都没注意到,一个劲地催着高天白快点码牌。这一盘陈东风和了一个七对,随后又是洗牌,码牌,高天白的两手还在哆嗦,几张牌怎么也码不整齐。陈万勤在一旁问他,是不是病了不舒服。大家一留意发觉高天白神情果然不对,这才轮流发问。


高天白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这个月的工资,月底以前能不能发?


陈西风说,怎么啦,是不是又没钱花了?


高天白说,我来找厂长你,就是想先借个三四十元钱,家里几乎没钱了,别说给孩子买肉,明后天连买青菜的钱都成问题。


陈西风有些不高兴地说,老高,你的工资收入在厂里算是上等,保底的收入也有两三百元,可豹子和东风他们每月只有八九十元,你要是过不好日子,那他们简直就不用活了。高天白说,你不了解情况,不过有些话也一下子说不清。陈西风说,钱的事真的是谁也说不清,我今天批给你三四十,明天一早厂里就会有一半职工找上门来批条子借钱。


高天白说,可今天已经是二十号了。


陈西风不耐烦地说,跑不出这个月,工资总要发给你们的。他又说,这麻将还打不打?


高天白说,我口袋里只有几角钱。


方豹子一推牌说,几角钱你来凑什么角色!


高天白正尴尬时,陈万勤在一旁忽然说话了,他说,西风,你不能这样对待高师傅,他资格这么老,来找你一定是实在没办法了,厂里若是没钱,你将我的那份棺材钱先借给他。


陈万勤一发火,陈西风就慌了,忙说,爸,这是工作上的事,我晓得怎么做。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抽出一张五十元的票子递给高天白,并说,这钱你就别还了,我记得过几天是你的生日,就当是我提前送的贺礼。


高天白尽管非常不好意思,但还是收了下来。


高天白走后,几个人在一起议论了好一阵。陈西风也觉得,像高天白这种勤扒苦做的老实人,已经吃不开了,关键要看一个人的智力,要斗智。说得正起劲时,陈万勤突然将高天白坐过的那张椅子一脚踢到门口。陈西风使了个眼色,方豹子连忙起身告辞,陈东风也借口送客,陪着方豹子出了门。他俩站在门口,很清楚地听见陈万勤在屋里训斥,陈西风让他太失望了,将以前种田做工时的老本全丢了,如果陈西风不是一厂之长,不方便损他的威信,自己非要当众打他几耳光。


陈万勤说,阀门厂几百号人,如果都去斗智,中国十几亿人,如果也都去斗智,那粮棉油就只能种在脑子里,机器阀门也只有全部安在心窝里。人活在世上,基本的劳动还是主要的。农村里没有陈老小,工厂里没有高天白,斗智超过天堂里的太白金星,超过沙家浜的刁德一,也只有死路一条。


方豹子对这些话不感兴趣,他迈步往街上走。陈东风也禁不住问工资什么时候发,他来了快一个月,也想尝尝领工资的滋味。方豹子告诉他,自己这个月的定额工资已算出来了,一共只有一百一十几元钱。说时,方豹子还不轻不重地骂了一句狗东西,也不知是针对谁。分手时,方豹子再三叮嘱,明后两天一定要安排时间将他的那个东西在车床上车好。


9


陈万勤突然来到车间,要找高天白。


这时,高天白正在砂轮间里聚精会神地磨着一把怪模怪样的车刀。车刀是徐富交给他的,用来加工螺距为90~96毫米,锥度为30∶1的特殊蜗杆。徐福主动说,只要高天白将这车刀磨好了,给他另记八个工时。趁高天白在砂轮间忙碌时,陈东风将方豹子给他的那张草图标示的一只钢套和两只螺帽匆匆车好了。虽然有些粗糙,但各部分尺寸与精度要求是相符合的。他将零件用一张报纸包好,从后门绕到铸造车间,交给了方豹子。方豹子很高兴,随口表示决不让自己兄弟吃亏。


陈东风回来时,墨水和黄毛她们正蝴蝶一样在砂轮间进进出出。说是去磨车刀,其实是想偷走高天白磨蜗杆车刀的技术。高天白也不糊涂,只要有人在身边,就将手中车刀收起来,说是为了冷却,其实是不想被人看见。陈东风也想看一看,学一学,就要求替高天白把守砂轮间大门,不让别人进来。高天白没理由让他回避。高天白并非像磨别的白钢车刀那样,总在白砂轮上用工夫,而是一会儿在白砂轮上磨,一会儿又在绿砂轮上磨。白砂轮磨出来的火花,又长又密声音又大;绿砂轮上则不同,火花小而且稀,几乎听不见什么声音。他留心看了一阵后,便想到高天白可能是在用白砂轮粗磨,用绿砂轮控制车刀的精密角度。


陈万勤一进车间便扬起嗓门大叫:高师傅,高天白!


陈万勤扛着一只扁担,一对铁丝箍挂在肩上,身上尽是泥土。


汤小铁从维修钳台后面抬起头来说,你找牛哇,这么样的叫,又不是什么兔子窠、突击坡什么的!


陈万勤瞪他一眼,继续叫自己的。陈东风连忙上前拽着他进了砂轮间。见到高天白,陈万勤就要他帮忙打一根钢钎。高天白一开始没明白,待想过来,便笑他找错了门,打钢钎应该去找打铁的锻工。陈万勤以为他在推辞,有些不高兴,说自己来找他,是瞧得起他,把他当作好工人。一直在旁边看着的徐富,恰到好处地走过来,将陈万勤叫到一边,问清楚之后,便吩咐陈东风拿上他的字条,让锻压车间按陈万勤的要求打一把钢钎,工时和材料都记在加工车间账上。


陈万勤在车间里转了一圈,不时用眼睛在一堆堆铁屑中打量。铁屑乱七八糟,搞得车床底盒像是一处粪凼,黑不溜秋的杂物,活生生就是猪粪牛粪以及鸡鸭羊狗的排泄物。他忍不住问徐富,怎么铁屑的颜色这么难看,一点儿鲜艳的也见不到。


徐富告诉他,这是铸铁,天生地造的,除了火烧变红以外,就是这种黑灰色。


陈万勤不信,反问道,怎么从前铁屑是蓝色的。


徐富不告诉他真相,却说谁要是能将铸铁车出蓝色铁屑来,我输一瓶气得死茅台的白云边酒。


陈万勤不理他,转身钻进砂轮间看高天白磨车刀。


蜗杆车刀已到了最后成型时刻。高天白每次都要眯着眼对好光,看了又看,这才在砂轮上小心翼翼地磨一下。每一次只磨出几个淡淡的火星。


陈万勤在一旁看了半天,像是看出门道似的说了句,磨刀不误砍柴工。高天白点点头,没有搭话。他将车刀一点点地琢磨几十次后,终于关了砂轮机。陈万勤同他走出砂轮间时,陈东风提着一根一米多长的钢钎迎面走过来。高天白将车刀递给陈东风,要他送给徐福。他正要走,墨水走过来,冲着他说,东风,你拿着这家伙,就像电影里修水库的民工。陈东风说,我本来就是民工,也修过水库。他拿着车刀头也不回地往车间办公室走去。


陈万勤走出车间的样子与陈东风正好相反,像蜻蜓一样东张西望地扭着脑袋,眼睛却只看着铁屑。在车间门口,陈万勤正好遇上陈西风。


陈西风瞅了瞅他手中的钢钎问,你弄这个干什么?


陈万勤说,山上的石头太硬,我用手指抠不下来。


陈西风说,又没人逼着你去抠石头,在家歇着不好,没事做去练练气功,不生病又能长寿。


陈万勤说,每天挑两担石头回来,练的是硬气功。


陈万勤走出阀门厂,穿过黄陂巷等等大大小小的街道,来到县城后面的那座山上。县城到处在盖房子、搞工程,山上好取的石头差不多都被取光了,留下许多巨大的石坑。石坑里没有人,再在这里取石头代价太大,人们都到旁边山上放炮轰炸去了。陈万勤爬上石坑的绝壁,用钢钎撬了半天,终于将一块大石头撬松了。他调整一下自己的位置,双手握住钢钎用力撬了几下,大石头轰隆一声飞下绝壁,跳过坑底,在山坡上打了几个滚后,掉进一条水沟,变成一片巨大的水花。


陈万勤正要往下走,山坡的草丛中忽然探出一颗男人的头。男人鬼鬼祟祟地看了一阵,又隐匿下去。不一会儿,一对男女从草丛中站起来,顺着小路往山下走。一见那模样,陈万勤就知道不是正经人和正经事,忍不住叫起来,也不管他们听没听见。


他说,别做伤天害理的事,当心天打雷劈。


下了绝壁,他怕那对男女遗下秽物,就绕着山路往沟底走。


大石头就躺在水沟里,水不深,只淹到它的半身处。陈万勤跳到大石头上面,用脚踩了踩,最终不得不叹了一声,从心里承认,自己已经没有能力对付这块大石头了。他坐在水沟边,一次一次地回想当年与陈老小合力抬起四五百斤重的大石头,翻山越岭如走平地的情景。那些年,冬季修水利总是他们最风光的时候。论力气,工地上比他俩大的人很多,可是,一搞劳动竞赛,除了仅有一次失手之外,其余时候他们总是胜利者。别人帮着总结经验时,概括出很重要的一条,干劲与力气不是一回事,他们能赢,主要是干劲比别人大。他冲着大石头自语地说,要是老小还活着,说什么也要将你抬回去。


对付不了这块大石头,陈万勤只好再去别处找能够独自对付的小石头。


山上树木稀稀密密。没树的地方,草丛茂盛,荆棘纵横。陈万勤弯着腰在树林里钻来钻去,翻过一座山嘴,几块黑色石头迎面立着。他快步走过去,冷不防发现一个男人正在石头后面搂着一个女人。男人一惊,情不自禁地回了一下头。竟然是方月工作的那个科的文科长。


文科长也认出了陈万勤,脸色红得发紫,嘴里支吾地说,我这是同她闹着好玩。


陈万勤一见女孩那么年轻,最多只有十八九岁心里就来了气,就说,要玩就和自己的女人玩,她是哪个车间的?


文科长说,铸造车间打泥芯的,名叫玉儿。


文科长忘了要放开自己的双手,让那女孩子走。还是陈万勤吼了一声,他才恍悟过来。女孩顺着山坡跑开后,文科长扑通一声跪在陈万勤面前,求他别说出去。陈万勤开始不理睬他,经不住再三哀求,终于答应不说出去,特别是不对陈西风说。文科长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百元钞票,要陈万勤拿去买点东西补补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