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县政府办公室打来电话，询问办事处的人见到王副县长的小儿子没有，有人曾看见他乘坐一辆红色桑塔纳轿车往省城方向来了，昨天跑省城的红色桑塔纳轿车只有阀门厂一家。得到肯定回答后，打电话的人叫他们等着，王副县长要亲自说话。一听说王副县长要亲自说话，大家便推举文科长接听。文科长从未听见王副县长说话口气如此和善，他要文科长想尽一切办法将他那小儿子带回来，同时，切切不要让他去那些娱乐场所，万一有什么事可以直接给他打电话。文科长放下电话，拿着记有电话号码的纸片说，这下子我们有事做了。小张不以为然地说，这么个大活人，丢不了。你还是关心一下方月，原说昨晚到，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见人影。文科长说，你别将狗屁事都往我这儿推，你以为你开着车就很了不起，在过去，你这一行可是叫轿夫。小张说，那你就很了不起，怎么不对大家明说自己这次出差的重大意义。文科长一听到这话就软了，他递了一支香烟给小张，一边赔小心，一边说他们两个还是分头去打听。小张心中有数，王副县长小儿子的去向，他已估计到了，但他不想说出来，让文科长在省城里瞎猫碰死老鼠乱碰乱撞。所以，他选择去火车站打听方月的行踪。

小张一到火车站就听说，由于大雨造成的洪水，从宜昌方向开过来的火车因铁路中断被堵在半路上，最早要到明天上午才能通车。小张打听到方月乘的列车，停在一个叫鸦雀岭的小站附近，便打定主意开车去接她。天黑时，小张将车子开到了鸦雀岭，几列火车趴在铁轨上，两边的人像蚂蚁一样多，他一时苕了眼，这么多人上哪儿去找呢。不过小张也真机灵，他想到方月既是参加什么培训班，一定是同许多人一道，而这种时刻，为了安全他们更不会分散。小张顺着铁路两旁专找十几人以上的人堆，三个钟头以后，居然将方月找到了。方月惊喜万分，见到小张连忙拉着他的手向周围的人介绍说，这是我们厂的司机。

轮到上车，麻烦却来了，培训班有八个女的，二十多个男的，男的自然不争，女的却争执不下。按常理桑塔纳轿车只能带四位乘客，小张见方月非常为难，不知该留下哪四个，便咬牙答应将八个女人全带走，他让四个先坐进去的胖女人一人抱一个瘦女人，然后慢慢悠悠地开着车来到国道上，拦住一辆去省城的夜行客车，并强行做主分下四个女的到那客车上。

回到办事处已是第二天早饭后，文科长他们正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给省城各交警大队打电话，查询小张开的红色桑塔纳轿车是否出了意外。见到方月，大家自然很高兴。

文科长手快，抢先给陈西风打电话报了平安。

方月不想吃东西，她喝了一瓶鲜牛奶，洗一洗后就睡了。小张也想睡，但文科长求他帮忙找一找王副县长的小儿子，他说那小子昨夜一夜未归。小张推说自己通宵未睡再开车出去会出事的，又趁人不注意偷偷溜出去开车来到师范学校，问起马明梅，同宿舍的女生说她同一个老乡出去了。小张问清那老乡是男的以后，心中更加有数了。他不愿被文科长再纠缠，在外面找了一家宾馆订好铺位，一个人安心地睡到天黑。

文科长两头不见人心里更急，方月说过明天一早就回县里，今天晚上若还找不到王副县长的小儿子可就难办了。万般无奈中，他只好到黄土高原夜总会门前守株待兔，碰碰运气，他觉得自己那天晚上并没有看花眼。等了一个钟头，没见到王副县长的小儿子，倒看见玉儿和小英挽着手进了那五光十色的大门。他心里很难受，没料到玉儿这么短的时间就变了，他总以为像玉儿这样的农村姑娘很容易对付。正在无精打采，王副县长的小儿子挽着一个女孩的手出现了。他一激动，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拦住他们的去路，结结巴巴地说了一通。王副县长的小儿子很不高兴地推开他，径直走进夜总会大门。

文科长回去时，小张已经回来了。

文科长将刚才的情况说了一遍，并说他已认出来那个女孩是徐快的表妹。小张当即拨通黄土高原夜总会的电话，请她们找一下从县里来的王先生。文科长不相信服务小姐会找到他们，小张很自信，他相信服务小姐能将舞客分成许多等级，甚至可以精确到小数点以后若干位。果然，两分钟后王副县长的小儿子就来接电话了。小张毫不客气地要他明天跟车回去，并告诉他若要做阀门厂的表女婿，就别给阀门厂添麻烦。王副县长的小儿子这才答应，明天早上八点，在师范学校大门旁等他们。

实际上，还不到半夜，王副县长的小儿子就回来了。

小张挑逗一阵，他就说了实话。

徐快的表妹这几天除了陪王副县长的小儿子玩，连亲都没有让他亲一下，只是在跳舞时摸了几下她的腰。他说，这是自己见过的最好女孩，一定要娶回家做老婆。

回厂的路上，大家都很高兴，只有文科长闷闷不乐。小张于是将车绕到省化工厂。玉儿和小英只顾同方月说话，基本上没有理睬文科长。方月不知内情，再三叮嘱她俩多学点技术，回去就能当师傅。还说大城市里风气不好，要她们注意自珍自爱。玉儿和小英被这话说红了脸。方月以为她们在害羞，就岔开话题问她们有没有信要捎回去。玉儿说没有。小英犹豫了一下，才要方月回去代她问候车间马主任和各位师傅身体好，心情好。玉儿和小英将他们送到车间门口，分手时，她俩都流了眼泪。

小英虽然先哭，并且哭出声来，但是玉儿的眼泪比小英的眼泪流得多而急。

3

尽管陈西风在家里只字未提，陈东风还是感觉到方月要回来了。这个星期轮到他上二班，上午八点起床后，他将屋里屋外仔细打扫一遍，又将桌椅板凳和锅碗勺盆擦洗得干干净净，其中那台不锈钢煤气灶就花费整整一个小时，才将上面积累多时的污秽弄干净。忙到十一点，到处窗明几净，陈东风扔下抹布扫帚歇下来，单单剩下陈西风和方月的卧房，不愿再动手了。陈西风回家吃午饭时，问他为何没有一起清扫一遍。陈东风说，他刚做完别处的清洁，还没顾得上。吃完饭，陈西风将自己的卧房收拾一下，便开始午睡。上床后，陈东风将《萌芽》翻看了十几页，门外忽然响起汽车喇叭声。他霍地坐起来，侧耳一听，先是院门响了一下，接着他清楚地听见方月说了两声谢谢。他站起来，光着脚走到门后，没等他拉开门，客厅里已响起了陈西风的脚步声。

外面的门先是拉开，跟着又是合上，然后是两个身体碰到一起的那种肉奶奶的声音，还有那叭叭叭、咝咝咝的吮吸声。后来，方月说了声，累死我了。陈西风则说，想死我了。这样客厅里就响起了一个人沉重的脚步声，陈东风明白这是陈西风抱着方月往卧房里走。果然，卧房的门咚地关上以后，屋里忽然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了。陈东风悄悄地将门拉开一道缝，见客厅里胡乱地扔着几个行李包。那边卧室的门关得严严的，几乎一点儿声音也听不见。陈东风关上门，坐在床边不知做什么好。愣了好久，才听见那边房门开了，跟着是方月大声说着话。方月说，我还以为自己个把月不在家，家里会乱得像狗窝，没想到三条光棍能将家收拾得这么好。陈西风说，岂止家里，厂里的事我也处理得非常巧妙。方月大概是倒开水瓶里的水洗头，屋子里一片哗哗响。陈西风在她旁边将厂里近些时发生的事从头到尾地说了一遍。说到徐快喝了家里那掺了马桶水的假茅台时，方月咯咯咯地笑了很长时间。笑完之后，她对陈西风说自己想洗个澡。陈西风为她准备洗澡水时，她终于问起陈东风。方月先说，你爸去哪儿了，是不是又去捡石头了？陈西风说，老了，无所寄托，由他去吧！方月又问，东风呢，上班去了？陈西风说，他上二班，正在睡觉呢。陈东风听见方月的脚步声来到了自己的房门前，停了一会儿才移开。

方月洗完澡又被陈西风抱进房里。

陈东风心里太难受了，他穿上衣服开门走了出去。

已经是7月了，屋外的太阳很毒，转眼之间就能从身上烤出一层黑油油的汗珠。陈东风在街道上走了一阵，实在抗不住，便朝方豹子他们住宿的旧仓库里走去。旧仓库里很安静，乒乓球台上躺着四个半裸的男人，一台吊扇在上空呼呼旋转。方豹子的床空着，陈东风躺了上去，却睡不着，眼前老有陈西风抱着方月的模糊身影在晃动，他甚至还猜测，天气这么热，方月一定被陈西风折磨得大汗淋漓并喘不过气来。想到这些，陈东风身上的汗一股接一股地往外涌。他伸手到枕头底下找扇子，扇子没找到，却摸出几只避孕套。陈东风看了几眼，心里不好意思，就将它塞回枕底。

这时，方豹子回来了。

陈东风一看他身上沾了许多黑沙黑土，就知道是从车间里出来的。他问方豹子是不是又去干私活了。方豹子说这回是半公半私，车间主任老万私下接了外面的活，让他偷偷做。说着他用一只黑手从脏兮兮的荷包里摸出一百元钱，得意地说干私活最大的好处就是当场见到效益。陈东风问他做的是什么东西。方豹子说好像是齿轮。陈东风又问他枕头底下是什么东西。方豹子一时想不起来，待掀开枕头看了看后，他竟说这是雨衣。陈东风忍不住笑了，边笑边问方豹子的目标是谁。方豹子什么也不说，实在被逼无奈时，他才透露说，反正是阀门厂的人，能不能成功，这几天就能见分晓。方豹子拿上毛巾肥皂，用门外的水龙头冲洗一通，也上床来睡，并且只用几分钟就睡着了。陈东风本来就睡不着，两个人挤在一张窄床上，周身更加不舒服。他爬起来，方豹子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在那发达的胸肌旁，微微跳动的心窝盛满了汗水，宽阔的胸毛向下纵贯整个腹部。陈东风听人说过，那些性格开放的女孩就喜欢这类有野性的男人。

不知怎的，陈东风想到了王元子。他用力摇醒方豹子。

陈东风说，别的人我都不管，但你不能碰王元子，她有病，你懂不懂！

方豹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嘟哝了些什么，头一歪又继续睡去。

方豹子一侧身，心窝里的汗水像山洪一样倾泻到床上。陈东风转身走出旧仓库，正要往街上走，迎面来了王元子。他急忙回头往厂区走。紧走了一阵，王元子并没有追上来，他扭头往回看时，宽宽的路上空无一人。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便放下心来慢慢地踱着步。

还没到上班时间，厂区里空荡荡的，只有加工车间的车床在响，那声音像是来了瞌睡一样，有些无精打采。厂区大门敞开，门卫在小屋里响亮地打着呼噜，张开的嘴巴由于缺了几颗牙齿，显得又黑又大，不知是谁将一支粉笔放在门卫嘴角上，粉笔在鼾声中不停地颤抖，却掉不下来。陈东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这时，身后响起自行车铃声。陈东风一闪身，徐快骑着自行车快速越过他，沿着走廊一直骑进办公室里。隔着窗户，陈东风看见他拿起电话，大约是对方听不懂这里的方言，徐快只好提高嗓门，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说，要对方喊316房间的马明梅接电话。在对方喊人的间隙，徐快将窗户关上了。

车间里只有几台车床在转，多数人都在歇息，一些人干脆垫着半张报纸坐在阀体上打瞌睡。李师傅招招手让陈东风过去，开门见山地问，中午怎么没休息，是不是给人家让房呀！陈东风红着脸说，我自己要早来的，提前磨几把车刀。李师傅说，人家两口子个把月没见面，你出来避一避正好，难怪大家都对你那么好，你真是聪明伶俐。说话之间李师傅开始询问他的家庭情况，而且拐弯抹角地试探他有没有女朋友，还特意问了陈东风与墨水和黄毛两人的关系，陈东风的回答让她很满意，她要陈东风过几天上家里去玩玩。

这时候，有人将车间里的一块旧铁皮用力敲了一下，正在打瞌睡的人全都惊醒过来，慌慌张张地站到车床边，让车床转起来。敲铁皮的人是汤小铁，他压低嗓子喊，起西风了！起西风了！李师傅马上说，小铁，你别瞎叫，人家西风这会儿正同老婆亲热哩！有两个反应慢的人听了这话，随口骂一声死小铁，复又坐下去。汤小铁说信不信由你们。

转眼之间，陈西风真的出现在车间里。

他走到那两个还在打瞌睡的车工跟前，大声说，瞌睡来了干脆回家睡去，别占着茅坑不让别人用。那两个车工慢慢站起来。陈西风继续训斥道，不想干了就打声招呼，我好再找两个农民工来顶班。

汤小铁忽然走拢去说，你别乱放炮，她们的车床出毛病了，是我叫她们休息的。

陈西风说，出毛病了为什么不修？

汤小铁说，没有零件换，仓库的人还没上班。

陈西风说，哪儿出了问题？

汤小铁说，你当过几天车工？说了你也不懂。

见陈东风在一旁站着，陈西风就说，你来试一试，看问题出在哪儿！

陈东风走过来，刚要动那操纵杆，汤小铁一巴掌将他的手打得垂了下来。汤小铁说，我说不能动就不能动，谁动了谁负责。

陈西风说，这话没错，东风，你就车一下试试，出了问题由厂长负责。

汤小铁拿起一把榔头气势汹汹地说，谁敢动一下，老子一锤子砸扁他的头。

陈东风瞥了他一眼，果断地伸出手一提操纵杆，c6136车床呜呜地转起来。陈东风正要进刀，陈西风忽然说了声，停！他指着车床主轴箱说，这几个齿轮磨损得太厉害了，是该修一修，换一换。陈西风又问汤小铁，还有什么地方有毛病。

汤小铁怔了一会儿才说，这台车床要大修，床面子凹下去最多的地方有十个丝，中拖板也凹了六七个丝。

陈西风说，动床面就是大修，暂时不行，起码要将今年维持到头。

说着话，陈西风人已走远了。

汤小铁盯着陈东风说，你是一条看家狗。

陈东风说，你再说一遍。汤小铁真的又说了一遍。陈东风马上说，你骂我两句我只骂你一句，你是一条癞皮狗。

汤小铁手臂上的肌肉动了几下，终于没有将手臂挥起来。

陈东风拿上一把新车刀走进砂轮间，三个面还没有磨白，门卫突然闯进来，揪住他便往办公室方向拖，嘴里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狗东西的农民工都邪了，敢侮辱正式工。陈东风不知为何缘故，直到见了陈西风，门卫才说，陈东风乘他打瞌睡时，将一支粉笔塞进他嘴里。陈东风申辩自己绝不可能做这种事。门卫有证人，说是徐快亲眼看见的。上班的人陆续来了。门卫揪着陈东风不放，非要陈西风大义灭亲。眼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闻讯而来的徐快赶忙纠正门卫的话，说自己只看见陈东风一个人走过去，并没有确切地说是陈东风干的。

陈西风将这事丢给徐快处理。徐快不肯接手。

正在这时，王元子分开人群走进来说，我可以为陈东风作证，他与此事无关，我看见他经过门卫室时一步没停，直接进了车间。

徐快有些紧张地问，你当时在哪里？

王元子说，我当时就在他身后，后来我进了农民工的大宿舍。

门卫不肯罢休，他说，你一个小花疯子，八成是看上了陈东风，才作伪证。

王元子走上来扬起小巴掌说，陈东风没资格侮辱你，我却有资格打你。说着就给了门卫一个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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