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醒龙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2
|本章字节:12030字
一连几天,阀门厂到处都是吵架的声音。大家都要当先进,有把握当先进的又要当劳模。评比开始时,大家都很平静,以为还是老规矩,先进是一张奖状再加二十元钱,劳模是一张奖状,一朵红花,再加三十元钱。谁知突然间有消息传出来,说这一回要实行重奖,奖金是先进二百,劳模五百。大家起初还不相信,跟着又有消息说,徐快想趁陈西风不在家,大大地做一回人情。大家一想还真是那么回事,便一个个较起真来。先是汤小铁直截了当地跟徐富说,这先进要定了,不过那张奖状,他可以让给别人。汤小铁一开口,别的人就都来找徐富说,汤小铁能当先进,自己就能当劳模。徐富被吵不过,便将这话透露给汤小铁。汤小铁也不说别的,下班时一个人守在车间门口,要每个人写一张同意他当先进的字条才让出门。汤小铁对他们说,自己只要先进,将劳模让给他们。
只有高天白没有写。汤小铁也没有让他写,他说他不要百分之百的赞成票,他只需要百分之九十几就行。
陈东风也没有写,评比表彰之事,按惯例从来不考虑临时工和农民工。
陈东风、方豹子等一百多名农民工天天都在看热闹,看那些正式职工如何相互揭短。一时间,各种故事将阀门厂的地皮铺厚了三尺,似乎人人都拿了厂里的东西,人人都在上班时间干了私活。农民工中受到牵连的是那些女孩。不管长相如何,只要是女孩,每人身上就会有两个或三个牵涉正式职工的风流韵事。徐快忙了两天,几乎问遍全厂的每一个人,才搞清这些谣言是农民工先说起来的,这之后,一切的线索都集中到方豹子身上。方豹子一开始认了下来,说这是自己编的,主要是想发泄心中的不满。徐快一怒之下,要将方豹子辞退了。直到这时,方豹子才无可奈何地交代,这事是王元子让他干的。徐快不大相信,他将王元子找来,还没开始问,王元子便大咧咧地承认,她故意让方豹子这么说。徐快问是什么原因,厂里哪方面对她照顾不周?
王元子说,没有原因,如果硬要我说,那就只好说是你教的。
徐快没办法,只好不了了之。
听说是王元子胡编出来的,汤小铁气得半天没说话,然后将那些签了名的纸条用打火机点燃,烧得满地黑灰。其他人个个若有所失,当班的定额任务全部没完成。只有那些农民工在暗暗高兴。陈东风听见黄毛说这些事时,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以为听话的耳朵是别人的。黄毛还没说完,他就坚决地反驳,王元子不可能编出这种谎言。黄毛说,她有精神分裂症,最爱搞些幻觉。陈东风不同黄毛争辩,下班后径直去找方豹子问缘由。方豹子上的是长白班,本来要到五点三十分才能下班,见陈东风来找,干干脆脆地将工具一收,提前离开车间。老万主任看了他一眼,也没多说什么,只说明晚开炉,场子要准时做满。方豹子回答说,我明天中午不休息。出了车间,陈东风找了一个无人的角落,开门见山地问,王元子为什么要帮他说谎话。方豹子起先不肯说出真相,口口声声咬定事情本来就是这样。陈东风问了半天方豹子还不松口,他有些火,口气也硬起来,声称方豹子若不说实话,他就将其枕头底下的避孕套带给方豹子的妻子。方豹子嘴上说,我那苕老婆一定会笑你没结婚什么也不懂,怀了孕还要用什么避孕套,心里却软了,但他还是硬撑着要陈东风再帮忙车一件东西。陈东风答应后,方豹子才开口说,是段飞机叫他在厂里放风,评了劳模和先进要拿几百元奖金,段飞机算定那些正式职工要闹内讧。方豹子也乐意看看平时总显得高人一等的正式职工们如何出洋相,便接受了段飞机的建议,将一套莫须有的评比方案,在宿舍里悄悄说开。后来见徐快追得太凶,他唯恐躲不过处罚,便央求王元子将这一切都承担起来。王元子一向不喜欢徐快鬼鬼祟祟的做派,不问原因就应承下来。陈东风弄清楚一件事,又放心不下第二件事。他吃不准方豹子同王元子的关系到了哪一层,问了半天,方豹子才说到目前为止,只是在游泳池里拥抱过王元子。方豹子说,主要是心里害怕,王元子有个做官的叔叔当后台,连陈西风和徐快都让她几分,万一弄出什么事,恐怕不好脱身。陈东风知道方豹子说的是实话,就趁热打铁将他的胆子吓得更小一些。他说,王元子有精神病,法律上有规定,精神病人是受到重点保护的,哪怕是女方自愿的,也要判决与她通奸的男人坐牢服刑。
听了这话方豹子半天不作声。
陈东风问他今天还去不去游泳,他只是嗯了两下。
陈东风回屋后,洗了些绿豆同米一起放进高压锅,搁在煤气灶上煮了二十分钟,然后拿起来放在地上。陈西风不在家,他便主动地帮方月做些事。等方月下班回来,炒好菜,再打开高压锅,绿豆稀饭正好不凉也不烫。方月很高兴他这样,每次端碗时,总要用那对含情脉脉的眼睛看他几下。一起吃饭,分别洗澡,随后方月就开始洗衣服。陈东风看见方月总是将陈万勤的衣服放在水池里泡着,又将他和方月的衣服放在一起泡在一个干净的盆子里。方月每洗一次衣服,陈东风心里就像擂鼓一样激荡半夜。
差不多在墙上挂钟敲了一下的同时,门也被敲响了。
陈东风以为是方月回来了,连忙去开门,门外站着的却是陈万勤。陈万勤脸上有些划伤,脚指头有不少血迹。
不待陈东风问,他先开口说,又碰到大蛇了!
陈东风用热水将伤了的地方洗净,才知只是被荆棘挂着,被树桩磕碰了几下,伤得并不重。喝了半杯白糖水,陈万勤完全恢复了正常。方月下班回来,若不是陈东风将实情告诉她,她根本不会注意到陈万勤受过伤。
三个人围到饭桌旁,方月刚撩起眼皮看陈东风一眼,陈万勤突然又说,我今天又碰见大蛇了!
方月一惊,说,别说这个好不好,晚上我一个人睡觉会怕的。
陈万勤不理她,继续说,大蛇今天有点反常,对着我直冲过来,吓得我只有放下前面两条腿,变成四只脚,连滚带爬才躲过那几尺长的蛇信子。过后,我一个人想了半天,大蛇为什么这样凶!想了好久才明白,当时,扁担、铁丝箍和钢钎都不在身旁,我不该将它们放在路旁,钻到树林里拉稀。中午啃那干馒头时,多喝了两口山沟里的水,肚子里难受。
方月不高兴地放下筷子说,吃饭时,什么不可以讲,怎么单讲这脏东西!
陈万勤说,我是想提醒你们,劳动工具是一件宝物,随身带着有好处,可以镇妖避邪。
方月说,你别总以为别人邪,若是真的成天扛着锄头、挑着粪筐逛商店,进宾馆,人家还不知会将你当成什么哩!
陈万勤想了半天没想出什么话来。
这时候,汤小铁出人意料地闯进来。
汤小铁一屁股坐在四方桌子空缺的那一边上,扫了几眼桌面,什么也不说。方月有些紧张地问他吃过饭没有,要不要再加一点儿。汤小铁冷笑一声说,我不吃别人的剩饭剩菜。陈东风想起那掺了马桶水的假茅台,就问汤小铁想不想喝茅台酒。汤小铁说他不会像徐快那样上当,为了尝一口茅台却差一点儿连心肝五脏都吐了出来。汤小铁站起来在堂屋里转了一圈,并伸手撩彩电上的布罩看上一眼说,大厂长家里也还看这么个小家伙,是不是将那些黑心钱都存到银行里去了。说着话,他就要往方月的卧房里钻。
陈万勤一拍桌子大声说,有本事上车间好好劳动去,想来我家里耍赖,要问这条扁担答不答应。
汤小铁看见陈万勤将一根黑溜溜的扁担拿在手上,一副横刀立马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他说,我听说了,你这扁担能避邪,连大蛇都怕,我一个小人物还不怕?你老别发火,我说完正经事就走。
汤小铁转向陈东风,说自己请了一个乒乓球高手,今晚八点整,在老地方同陈东风较量,分个高下来。说完这些,汤小铁真的扭头走了出去。
汤小铁走了好久,陈万勤还在生气。
方月怕他气出毛病来就说,爸,还是你的话有道理,不是这根扁担,汤小铁这邪东西就要在我家横行霸道了。陈万勤没有作声,脸色却缓和下来了。
陈东风放下筷子将乒乓球拍找出来。方月看到球拍有些不高兴,要陈东风将球拍扔了,另外再买一个。陈东风说他不敢扔,球拍像是陈西风留下来的纪念品,毕竟与前妻生活了那么久。陈东风这样说话,虽然没打算离间方月和陈西风的夫妻关系,却有刺激方月的意思。没料到方月却说,陈东风连女朋友都没谈成一个,哪里懂什么夫妻感情。方月的话让陈东风判断不出自己这番刺激的效果。
旧仓库里面的吵闹声老远就能听见。
陈东风一出现,乒乓球桌周围的人就安静下来。
汤小铁指了指身旁的一个人说,他代表我同你决战,三盘两胜制。陈东风认出那人是赵家喜。赵家喜也认出陈东风。不过他俩都没有显露彼此的熟悉。
汤小铁说,你们俩先赌一下,谁有胆肯定自己能赢。赵家喜不作声,也不看陈东风,掏出二十元钱放在球台上。陈东风笑一笑,只掏了一元钱出来。汤小铁要围观的人每人押伍元钱,大家见陈东风只出一元钱,以为他准输,就将钱都压在赵家喜那边。开球后,两人一直僵持不下,十平以后,陈东风的弧圈球慢慢占了上风,以二十一比十六赢了第一盘。第二盘赵家喜用接发球抢攻和发球抢攻扳了回去。第三盘一开始,大家一边倒地为赵家喜加油。陈东风有些火,为了伍元钱的赌注,他们竟向着汤小铁。心里一急躁,失误就多了,两人换边时,陈东风竟以三比十落后。看见汤小铁那副得意的样子,陈东风忽然平静下来,出其不意地削了两板,将比分追到五比十换发球。等他发完五个球,比分已变成了九比十一。十五平以后,他以六个凶狠的弧圈球结束了比赛。他放下球拍准备将赵家喜那边的钱拿过来,汤小铁拦住他,说这要按赌注的比例来分,陈东风只能拿二十分之一。他丢了两张五元钞票给陈东风,自己卷起剩余的钱扬长而去,边走边说,你们这些狗东西,想用评先进来出我的丑,可我还是将奖金拿到了。
汤小铁在门口同刚刚游泳回来的方豹子撞了个满怀。
赵家喜垂头丧气地要走,陈东风叫住他,问他怎么同汤小铁认识的。赵家喜说,自己在农机厂赌球赌出了名,汤小铁就跑过去找他。不过,他也的确想与陈东风赛一赛。他建议陈东风不妨赌赌球,可以认识一些城里人,同他们交朋友,对自己的将来会有益处的。赵家喜说,他来找过陈东风两次,都没碰见他。陈东风问他在厂里的情况怎么样。赵家喜说工作上马马虎虎过得去,下了班后除了赌球,别的无聊至极。因为他球打得好,厂里有两个女孩追他,可他看不上眼,懒得理她们。陈东风以为赵家喜会反过来问问自己的情况,赵家喜没有这样做,而是一连说了三次,要陈东风介绍他认识一下王元子。陈东风记起来上次回家,半路上碰见赵家喜,他也提起过王元子。陈东风追问赵家喜非要见王元子是什么意思。赵家喜沉默了一阵后,低头告诉他,如果有机会,他就同王元子结婚,然后通过王副县长来改变自己的人生道路。
陈东风没料到赵家喜这么直率地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反而弄得自己有些窘,过了一阵才说,王元子有病,而且失过身,这些你晓得吗?
赵家喜说,我晓得。
陈东风说,晓得了那你为什么还想同她结婚?
赵家喜说,如果她没有这些问题,以我们这种条件,就是用脚后跟做脑子也不敢想。
陈东风喃喃地说,你这样太冒险了,是拿自己这一生开玩笑。
赵家喜说,我们自己不去开人生的玩笑,别人也会一样地开我们人生的玩笑。与其让别人摆布,还不如自己来做痛快。
陈东风几次想说,赵家喜应该同高天白和陈万勤一起待一阵,受点感化。他明白这话说了也白说,赵家喜的目光中尽是那种隐忍坚硬与渴望幸福严严密密箍在一起的光焰。
赵家喜临走时再次表示,希望尽快认识王元子,免得夜长梦多,被别人抢了先手,单单在农机厂,与他想法类似的人就有两三个。赵家喜保证只要陈东风简单介绍一下就行,不管将来怎样都不会牵连他。赵家喜相信,如果命运是这么安排的,哪怕两个人互相看一眼,就能产生决定性后果。
陈东风还没有从赵家喜造成的迷糊中清醒过来,方豹子又悄悄地告诉他,天黑时,游泳池更衣室里只剩下他和王元子,王元子被一只老鼠吓坏了,光着身子跑到他这边屋子里来,他们接了吻。方豹子仍然又慌又怕,没有再做别的事。陈东风再次严厉地警告方豹子,万一越过那一关,肯定会牵连到方豹子那即将出世的孩子在内的四个人。
回屋后,方月见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就问他球打赢了没有。听说赢了,方月又说那应该高兴才对。陈东风一想到方月当初以一个姑娘之身,嫁给陈西风做填房,这同赵家喜的想法有些相似,他都忍住不说,怕伤着方月了。陈东风想来想去,只能将汤小铁拿出来做挡箭牌。方月宽慰他,汤小铁这种人只靠蛮横吃饭,所以不可能长寿。
夜里,屋里安安静静,只有陈万勤起来上了两次卫生间,并在每次上卫生间之前,都要在梦中喊着什么。陈东风以为是喊大蛇,后来听清了是喊大水。这以后陈东风也睡死了。第二天早起时,他没有像过去那样将《萌芽》藏在枕头下面,而是明明白白地放在枕边。
6
田如意在广播里通知,今晚召开全厂半年工作总结与表彰大会,并说会后有联欢舞会时,车间里的车床破例全部停了下来。高天白本来没有停,但见大家都停了,他以为发生事故了,也将车床停下来。田如意的语音隔了几天没在广播里响,现在突然响起来,大家都能听出那种罕有的柔情。汤小铁这次没有先作声,徐富第一个开口。
他怀里抱着一只沉重的阀体,望着梁上的喇叭说,这个田如意怎么啦,好像全厂人都是她的情人。
黄毛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田如意一定是在谈恋爱。
黄毛的这句话,通过汤小铁,在一个小时之内传遍了全厂。一整天,不断有人问,黄毛是怎么晓得的,恋爱的另一方是谁。黄毛不得不矢口否认,同时一遍遍地将汤小铁骂成是多嘴多舌的婆娘。最后徐快也亲自来了,说王副县长对此事很关心,该澄清的就得澄清,因为田如意是烈士遗孀。黄毛这才告诉他,自己是从广播中听出来的。
上午广播时徐快去经委开会没听见。他找个借口让田如意再播一遍会议通知。
一会儿,广播又响了。大家再听,觉得更像。
下班后,陈东风从车间直接去了农机厂,找了好久才在锻压车间后面找到赵家喜。赵家喜上身什么也没穿,脚下却穿着一双满是窟窿的翻毛皮鞋,浑身的黑灰最薄处也有半寸厚。他站着的地方是一座退火炉,热腾腾的空气,隔着老远也能感觉到。两个穿着白色恤衫的男人坐在远处的电扇底下,看着赵家喜将炉内的东西一件件地搬到板车上。陈东风刚同赵家喜说了两句话,那两个人就吆喝起来。
陈东风生气地说,我帮他搬十分钟,然后我们再说五分钟的话!
那两个人问陈东风是哪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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