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机运来的石头很大，先前徐富替他做的钢钎也撬不动，陈万勤便到厂里找了一根两米多长的铁杠。出大门时，正好碰上徐快。徐快拦住他，不许将铁杠往外拿。陈万勤毫不客气地说，我会还的，若没有还，你可以找我儿子要。徐快上来夺，陈万勤一横铁杠说，我已经活了七十多岁，你同我拼命不划算。徐快一怔，很快就转过弯来，表示自己在同陈万勤开玩笑。徐快也不例外地向陈万勤问大蛇的情况。他听别人说，凡是大蛇嘴里都会有一颗夜明珠，不知陈万勤看见的大蛇会不会是如此。陈万勤不说有，也不说没有，他回答说，品行不正的人见到那夜明珠，眼睛会瞎的。徐快马上说，那你千万别让西风看见，他娶了两次老婆，心里又在惦记着第三个。徐快说完就跑开了，气得陈万勤在那里叫骂，要让大蛇的蛇信子将徐快的血一口吸干净。

看热闹的人很多，却没有人上前来劝一劝。

后来，田如意远远地走过来，她用手掌将陈万勤背心抚了几下，又轻轻拍几下，然后说，我送你回去休息吧！田如意扶着陈万勤走了一程，陈万勤忽然甩开她，扛着铁杠大步流星地走了。

有了铁杠，石头再大也能对付。陈万勤选了那块最大的石头，一点点地撬。大石头缓缓地移动了一个上午，才从装卸地点来到土坡边缘。陈万勤找来一块小石头做支点，用力按下铁杠后端。大石头翻了一下身，顺着陡坡轰轰隆隆地滚了下去。

轰隆声惊醒了正在沉睡的陈东风，他赤脚走到窗前时，那块大石头已经平稳地躺在石岸上。他洗漱一下便出门往石岸那儿走。半路上碰见方豹子。昨晚开炉化铁，方豹子今天又在休息。

他冲着陈东风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这狗东西真是情种，傍晚陪王元子散步，白天陪黄毛游泳，上班时又同墨水躲在厕所里接吻，搞得女孩们不是害相思病，就是醋吃多了胃里反酸，连我都被你弄糊涂了。

陈东风矢口否认，你们没有看到问题的本质，真实情况不是这样。

方豹子说，还要什么真实呀，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将三角恋爱建立起来，然后慢慢品尝，慢慢选择。

陈东风生气地说，我将她们都给你，你想怎么选择就怎么选择。

方豹子说，我没长标致的小白脸，讨不了她们的欢心，吃不上天鹅肉。

陈东风说，还天鹅呢，一个个都长得像母鸡。

方豹子说，你也不要心太高，怎么说她们也是城里人，端正一点儿的就不会将眼睛瞄着乡下来的农民工。再说，她们模样虽丑，那味道却比乡下漂亮姑娘好。

陈东风想起那剃头匠马师傅说的话，他说，千万不能看贱了自己，我将丑话说在前面，你要是乱来，再有什么事，我可不再打掩护了。

方豹子毫不掩饰地说，只要有机会，哪怕是四十岁的嫂子，只要是城里人，我就要试一试，尝个新鲜。

陈东风说，难怪你老婆那么对待你，她真是看准看死了你。

方豹子笑起来说，我老婆还看死了你，她说你不管怎么风流浪荡，到头来还得同一个农村姑娘过一生。

陈东风说，你完全听歪了，她这是为你说的。你想想，若是连我都只有与农村姑娘过一生的命，那你还有什么企图呢！

方豹子想了想后，忍不住骂了一声臭婆娘。

陈东风将方豹子拖到陈万勤那儿，刚刚搬了两块石头，高天白也来了。

一见面高天白就说，你们听说了吗？武警中队派了一个班上山对付那大蛇。

陈万勤说，听说了，还带着三挺机枪呢！

高天白说，我看他们未必对付得了。

方豹子说，他们还有手榴弹和手雷。

高天白说，爆破筒也没用。

方豹子说，怎么没用，别说是肉做的，就是钢铁做的大蛇，也挡不住现在的高爆炸药。

陈万勤白了他一眼说，它要是不出来呢，你炸个屁！

高天白也说，我估计大蛇是不会出来的。

陈东风忍不住也插嘴说，你们怎么这样有把握，好像大蛇完全听从你们指挥。

陈万勤毫不客气地说，你不懂，世间许多事其中的道理是极为简单。

高天白也觉得，现在的人把基本的东西丢在一边不问不闻，而去寻求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他还告诉大家，山那边一家农户前天丢了一头小牛，如果是大蛇吃了，它一两年都不会饿的。

说了一阵话，高天白邀请陈东风到家里吃饭，并请陈万勤也去。他说陈东风就要单独顶班了，做师傅的也该表示一下心意。陈万勤没有推辞，收拾一下工具就随高天白走。虽然没有点方豹子的名，方豹子毫不在意地跟在后面走，并且话比别人多，声音也比别人高。

高天白的妻子对多出一个人表示了明显的吃惊，脸上也流露出一些为难之色。她上了一碗辣椒炒肉丝、一碗红烧豆腐，一盆鸡蛋汤和几碟小菜与青菜后就叫吃饭。大家各就各位之后，她又拿出一瓶县酒厂生产的白酒，开了盖子将每人面前的酒杯斟满。四个人饮了一巡，高天白的女儿放学回来了。她扫了一眼桌上的菜，一点儿笑容刚露出点苗头又收敛回去。高天白对大家说这是他的独生女乐乐，然后又向乐乐将陈万勤、陈东风和方豹子分别介绍成陈伯伯和东风哥、豹子哥。乐乐数莲花落一样飞快地叫了一遍，拉着妈妈一头钻到里屋去了。不一会儿，高天白的妻子又出来了。她到灶上盛了一碗饭，回头又夹了些肉丝和豆腐端到里屋去。陈东风挨着里屋门口，他听见乐乐小声说，妈妈，好久没吃肉了，你也尝尝吧！高天白的妻子没作声只是叹气。高天白也气说，本来想弄丰盛一点儿，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乐乐她妈工作的食品所基本上垮了，屠宰工停薪留职自己开个卖肉摊，她这当会计的无事可做，也无钱发工资，今年都过了一半，总共才领了一百二十元钱的生活费。全家人就靠我的这点工资养活。

陈万勤说，这么困难，你还请什么客！

高天白说，那天我只是随口说说，可东风真的买了那么多肉送来，还不要我的钱，我要是不回请一下，那就显得我这个人太贪了。

陈万勤将高天白埋怨一通，说他享不住福，徒弟送点东西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方豹子说得更痛快，他说有些领导接别人的彩电、冰箱和金货也从来没有不好意思过，工人之间送几斤肉的事说出去别人都懒得听。

高天白将话岔开。他说，说起来，我与东风他爸陈老小还是朋友，如果不是这层关系，那天我就不会收他做关门徒弟。

陈东风想起父亲说过，凭借铁屑颜色来判断一家工厂的生产效率的事，他脱口问道，你是不是教过我爸爸，如何观察铁屑的颜色？高天白点点头说，我同陈老小是在县里的劳模大会上认识的，将近三十年了。那时全国人民非常听党的话，也真心愿意跟党走，人民学雷锋，干部学焦裕禄，劳动干劲大得很，想当劳模非常不容易，比现在弄个县长当当还难。不像现在，只要有钱，手掌软得像棉花的懒汉二流子也能当上劳模。那时的劳模到一起就比谁手上的老茧多。我和陈老小就是在比老茧时认识的，当时我手上的茧比他的多。因为他来开会之前插了三天秧，将手上的老茧泡软了。每次开会我们都住在一个房间。陈老小来报到时，总要带些乡下的时新吃食，若是麦收时就带新麦馒头，双抢过后就带新米发糕，秋天里和冬天来，带的东西更多。有一回来得急，他只好带上一升新米，在县城里爆成米花背进客房。事后他悄悄地告诉我，是妻子为了别的女人同他斗争起来。陈老小朝我发誓，他绝对没有碰过除了妻子以外的其他任何女人。当工人除了工资以外，什么都是公家的，我没有什么送给陈老小，那时厂里刚刚买回有史以来的第一台车床，叫我和另一个人轮流操纵。那个人后来当了官，现在是地区工业局的副局长，姓郑。厂里很看重这第一台车床，轻易不让别人碰，我就偷偷带着陈老小到车间里参观，并让他亲手车了几刀。陈老小当时惊诧不已，那么硬的钢铁，乡下铁匠非要将它们烧红了，然后几个人脱光了膀子，抡着八磅大锤，狠命砸半天也只能将其砸扁或砸圆，车床对付它们简直就像削萝卜和削红芋一样。陈老小将车刀拿在手中反反复复地看了半天，不理解车刀这么钝，为何能削铁如泥。他甚至找了一段木头用车刀削了一阵，车刀钝得连一点儿木灰都削不下来。那时，我也不懂其中道理，只是听师傅说，车刀不能磨得太锋利，越是锋利，车刀寿命越短，效率就越低。我答不上来时，陈老小就说我学得不够，在他干过的农活，没有说不出的道理。为了搞清楚这个问题，我专门加了两个班，挪出时间搭车到地区机械厂，找那里的工程师和老车工请教，这才明白，车刀说是切削，其实是靠挤压来完成对钢铁材料的加工成型。半年之后，再在一起开会时，我借了一只放大镜，学着工程师的样子，将铁屑放大了给陈老小看那些遭到挤压才会出现的裂变痕迹。陈老小看了半天才说，这有点像用菜刀的刀背刮下的萝卜皮。

突然间，一阵机枪声传来。

屋里的人全都愣住了。

嗒嗒嗒嗒的机枪连射声继续在响。

方豹子第一个反应过来说，一定是发现大蛇了。说着，就跑到门口向后山上眺望。大家相继来到门口，见家家户户门前都有一堆人，相互问着同一个问题：是不是那些武警将大蛇打死了。方豹子兴奋地要去山上看看，他拉了几下陈东风。陈东风回头看了看高天白和陈万勤，高天白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不用去看，肯定是放空枪。

方豹子不信，跟在一大群年轻人后面往后山跑去。

方豹子走后，剩下的三个人又继续喝起了酒，桌上的菜几乎都吃完了，高天白从柜子里找出一碗腌辣椒。陈万勤用手拈了一只放进嘴里边嚼边说，要是现在的人都有过去的那种干劲，到2000年别说小康水平，就是大康水平也没有问题。高天白说，我看这大蛇的出现，绝不是无缘无故的，现在到处都是奇人、神人、怪人，要不就是奇兽怪兽，妖道盛行，恐怕不是什么好事。陈万勤说，心里有鬼世上还能没鬼！过去任何一件劳动工具都能避邪，农民收工晚了，手里有镰刀、锄头，匠人收工晚了，手里有墨斗、砌刀，真有鬼怪也不敢显形。可现在天没黑就不见有人做事，劳动工具都成了累赘，手上戴着的只有手表、手镯和戒指，指甲涂得像妖怪的眼睛，脸上又抹着厚厚的粉脂，将身上的正气掩盖住了，那邪气还能不趁机大力发展自己！高天白说，我一直在琢磨，为什么那大蛇不伤害你，现在我明白了，它不敢，因为你在劳动，身上的正气正旺，又拿着扁担。想想过去，为何富人家的后花园总爱闹鬼，原因也是这个。

陈东风插不上嘴，心里觉得他们所说的话，有些四不像。

不过，陈万勤和高天白说，大蛇的出现标志着未来的一场灾难，这话对陈东风还是很有震撼力。

喝完酒，高天白的妻子出来将碗筷撤了，自己盛了一碗米饭，夹上两只腌辣椒到里屋去吃。陈东风不好意思，正要提醒陈万勤该走了，方豹子从门口闪进来。

山上那枪声果然放的是空枪，一名武警士兵错把一股小旋风吹得灌木丛倒地，当成大蛇在爬，率先开了枪，引得其他士兵一起朝那最早的弹着点射击起来。方豹子白跑了一趟，酒也没有喝好，便拼命地说话损那些士兵们。

武警士兵在山上守了三天，大蛇一直没有出现。他们只好到地区警犬训练所借来一条警犬。那条雄赳赳的大狗在山上转了几圈，然后不停地叫起来。但那叫声并不是发现了目标，而是像普通的看家狗那样用叫声来吓唬谁。警犬驯导员见情况不对头，就不让警犬上山了，接着武警士兵也撤了。

自此，那山上去的人少了许多。

只有陈万勤不怕，封锁线一撤除，他就上了山。

也就在这一天，徐富通知陈东风开始单独顶班。

高天白送给他几把车刀，并对他说，你爸陈老小曾对我说，过去的劳动模范都是些钝车刀，现在的劳动模范都是些磨得锋快的车刀。陈东风推测父亲说这话是在那次由老劳模向新劳模发奖的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