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醒龙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2
|本章字节:11922字
不待站停,王副县长的司机小丁就冲着他说,我们不喝酒,你大厂长的心意要到哇!陈西风忙说,各位司长,陈某慢待了大家,对不起,先自罚一杯。陈西风将杯子里的酒一口吞下去,再斟满了后,才举杯同一大群端着可乐和雪碧的司机逐一碰了碰。司机们也相互碰了碰杯,趁着乱劲,陈西风悄悄吩咐自己的司机小张,要他找机会向小丁打听一下,徐快为什么这一阵同王副县长那么亲密。他刚吩咐完,小丁就在背后捅了他一下。小丁说,这么多请都请不来的客人,你没有准备点礼物打发一下?陈西风说,都是挺正派的领导,这样做合适吗?小丁说,你听我的没错,刚才厅里的司机已问过我,让弄几斤新茶。你就将那种百把元钱一斤的弄个三四斤,每人一份。陈西风说,丁师傅,这可是你出的主意,若是领导们退回来我可将责任全都推到你头上。小丁说,你放心,这种事我们是开车的,心中最有数。小丁将陈西风好好教育了一番,说他几年的厂长差不多是白当了,只顾及同用户打交道,不懂得如何同领导打交道。陈西风听见他说,其实领导也是用户,而且是最大的用户时,突然觉得茅塞顿开。当即叫过小张,要他下午将茶叶买回来,邀上小丁送到各个领导的司机那儿。三人在一起说话时,其余司机已感觉到是什么事,主动站起来要同陈西风喝一杯。陈西风实在不敢再喝,央求之下,司机们才同意他也以饮料当酒。
陈西风陪着领导们从山南大酒店里出来时,陈万勤正挑着两块大石头,在街边艰难地走着。他走过去叫了一声爸。陈万勤看了他一眼,边走边说,你又喝醉了!陈西风说,来了很多领导哩!
陈厂长,陈西风!听到王副县长在叫,陈西风只得转身送客。
陈西风将他们一直送到隔壁的农机厂,才坐上红色桑塔纳轿车往回走。他让小张送自己回家休息一下。方月正在午睡,他敲了好一阵才将门敲开。见方月只穿着半透明的睡衣,小张将陈西风往方月怀里一推,连忙出门走了。
一开始陈西风还能朝方月笑,到后来就只会用一双手将方月死死地箍住,闭着眼睛一会儿骂徐快是小人,一会儿又责怪方月为什么不给自己生个儿子。见他这个样子,方月不知如何是好,就问,谁叫你这么死喝?陈西风听得见,他说领导要我喝,我能不喝?方月希望他能吐出来,他总是这样,只要一吐,便开始睡觉。折腾一阵,陈西风终于吐了,尽管方月有准备,用一只盆子接住,但客厅里还是被弄得一塌糊涂。
方月费力地将他弄到床上去,回头将客厅整理干净。只是一股酒味去不掉,特别是房里,酒味浓得熏人。方月不愿在那种气味中午睡,她打开陈东风的房门,铺开床上的被子,钻进去很快就睡着了。睡着后,她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中她怀孕生了一个女儿,女儿长得很漂亮,可就是不肯叫陈西风爸爸,总是手指陈东风说,我要他做我的爸爸。
方月睡得很香,醒来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她懒洋洋地躺在被窝里,心想这个班干脆就不上了,回头就说是在家料理陈西风。她翻了一下身后,忽然记起陈东风要下班回来了,立刻不好意思起来。
方月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到地上。
刚叠好被子,陈东风就在外面敲门。
开开门,方月冲着陈东风说,下班了!陈东风点点头,进屋后才发现方月只穿一件睡衣,两条胳膊和两条小腿全部裸露在外边,就是被睡衣遮掩着的部分也能看出五分模样。陈东风在客厅里只走四步,却已偷看了三眼。每看一眼,心跳就加快几分。他一头钻进房里,随手将门掩起来。工作服很脏,不便往床上躺,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刚定下神,方月就在外边喊他洗手洗脸。陈东风走到门后,轻轻地将门拉开一条缝,刚好看着卫生间里方月的半个身子。方月正在那里往脸盆里倒热水。方月将水弄好后又叫了他一声,并对着门缝走过来,陈东风赶忙拉开门红着脸走出去。
陈东风进卫生间后,方月没有马上离开,就在身后站着,教他多用点肥皂,手纹里的黑迹,要洗干净,否则会越积越多,到后来怎么洗也是一双黑手,就是用刀也刮不掉。陈东风将头埋在脸盆里,只会嗯嗯,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后来,门响了一下,他从腋窝里偷偷看时,发现卫生间的门被方月关上了。他慢慢洗完手和脸,又解开裤子小便一次。听见方月就在客厅里走动,他不敢让便坑里的水溅得太响,用力憋着细细地缓缓地朝外放,后来,他干脆将裤子往大腿上一捋,整个身子蹲了下去,像女人一样对付内急。
磨蹭半天,他才走出卫生间。方月笑话他,洗个脸比女人化全套妆还要费时。方月已将睡衣脱了,换上一套休闲便装。这让陈东风的心安定了些,他寻了一只茶杯正要去泡茶,方月在一旁说,茶已泡好了,就在茶几上。陈东风刚在沙发上坐下,方月就捉住他的手,要看看洗干净了没有。方月说她刚来厂时当了一个月的车工,可手上那黑迹,直到半年以后才完全洗掉。方月看了一遍后,见洗得很干净,就要他往后每天下班后都这么洗,别偷懒,也别像在乡下那样想省柴,哪怕是三伏天也要用热水洗,油泥拌着铁灰,只有热水才能洗干净。
方月的手软软的,暖暖的,有点潮,还有点黏。
陈东风缩了一下鼻子问,屋里怎么有股酒气?
方月说,西风他喝醉了。
陈东风说,是不是陪上午在车间视察的那些人?
方月说,大概是吧,天天都有人来厂里要吃要喝的。
方月起身给文科长打电话。文科长不在,田如意在电话里说。方月就要她转告文科长,陈西风身体不舒服,她要在家照料,下午就不来上班了。方月用的是免提,电话声音一屋子都能听清。田如意问,是不是醉了,醉了别光给他醋喝,最好是用醋泡一根酸黄瓜给他吃。
方月放下电话后,陈东风告诉她,下午汤小铁到车间去发了一通牢骚,说是工人挣的利润还不够头头们请客送礼花销。方月表示,汤小铁是个人见人怕的活阎王。接着讲了汤小铁的一件事。汤小铁是加工车间的维修钳工。有一个月他的任务是做一套在车床加工阀门的专用夹具,技术科的肖爱桥一时疏忽,将夹具上的一个偏心轴标反了方向。汤小铁发现后一声不吭,也不动手,天天上班到处闲逛,月底结账时,却要车间和厂里承认他的工时,还说不是自己不愿做,而是图纸错了不能做,如果按图纸做了,损失会更大。厂里不肯给他工时,他就去找肖爱桥算账,要肖爱桥出他一个月的工资奖金。厂里没办法,最后只好让步。
陈东风正在想汤小铁这样做到底有无道理时,文科长敲门进来了。文科长买了一大堆水果点心,说是来看陈厂长,同时汇报一件事。陈西风还没醒,文科长就告诉方月,省里要办一个安全管理人员培训班,时间是二十五天到一个月,先在省里集中,然后到重庆,再顺江而下经过三峡,在宜昌结业。方月挺高兴,想也没想就说她要去。文科长自然没有意见,只是提醒她要去就得先交百分之五十的会务费,会务费是每人两千。方月要文科长在厂里为她争取,文科长开心地笑起来。说三峡得早去,不然水库一修,好多风景都没了。
文科长走后不久,陈西风就醒过来。听见动静,陈东风连忙跑过去,推开门,陈西风正扶着墙,踉踉跄跄地要上卫生间。陈东风将陈西风扶到卫生间,关上门退出来,陈西风在里面大声说,妈的,连尿里都有百分之三十八的酒精。陈西风出来后,坐在沙发上拼命吃水果,方月在一旁削皮都削不过来。在等待的时间里,陈西风不断地用手去抚摸方月的脸和腿。陈东风实在看不下去,找个借口回到自己房间里。陈西风和方月并没有注意到陈东风情绪上的变化,继续着夫妻间常有的亲密。
这时,院子外响起两下熟悉的喇叭声。方月让陈东风去开门。开了院门后陈东风就待在院子里,司机小张一个人进到屋里。小张将一张发票递给陈西风,并说事情全办好了。二十个人,每人四斤特制毛尖。陈西风一见发票上写着一万零八百元整,心里像是被谁捏了一把。他下意识地说,怎么这么贵?小张说,茶叶公司我有个熟人,他们还优惠了百分之十。小张一转话题说,我问过小丁了,徐快有个姓马的表妹在外面读师范,徐快想将这个表妹介绍给王县长的二儿子,为这事徐快还托过小丁,并让小丁与那女孩见过一面。小丁说,女孩长得的确不错,正面看像月季,侧面看似水仙,站着看是株兰花草,坐着看又成了牡丹。方月咯咯地笑起来。小张也笑,他说,这是小丁的原话,不过小丁不敢介绍,一见面他就觉得那女孩已被人开了苞,那腰身和眼神根本靠不住。那么漂亮女孩谁见了不爱,万一后来出现事故介绍人就麻烦了。小丁一直在推却,徐快熬不住便自己上门推荐。可是王副县长没有兴趣,王副县长只是不断地问田如意的情况。陈西风心里踏实了一些,他在发票上签了“请财务报销”五个字,再写上自己的名字和年月日。陈西风又问小张,认不认识王副县长的儿子和徐快的表妹。小张说,现在还不认识,若想认识简直太容易了。陈西风似笑非笑地说,才子佳人千里姻缘,这种事要多帮忙,小丁这样做太谨慎了,能成全人家的美意才是功德无量之举。小张马上说,什么时候徐快再去看他表妹,我捎上王副县长的儿子不就成了。
陈东风不作声,方月进到里屋,拿出一条洋香烟递给小张,小张大大方方地接过去,并说,厂长不抽洋香烟,你屋的洋香烟都是我的。方月笑着说,跑不了,除了你,别人就是拿钱买我也不敢卖。
小张走后,方月才对陈西风说,上午有个姓马的女人打电话到办公室找徐快。陈西风只是听着,没往心里去想。
天黑后,小张又来接陈西风出门。陈西风到县政府招待所,一个个房间地将省地领导拜访了一番,多数领导对阀门厂的工作表示满意。陈西风回家时已是晚上十一点了。
方月破例在房里开着灯等他。陈西风上床以后,方月又将上午徐快在车间故意奚落她的事,强调了一遍。陈东风明白徐快是冲着自己来的,便劝方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方月说,你必须在厂培养自己的人,特别是像陈东风这样的贴心人,要特意栽培。陈西风说,陈东风的问题很困难,他是个农民工,提拔谁也提拔不到他头上。方月说,你总可以栽培一下我吧!她将下午文科长说的事告诉陈西风。陈西风沉吟一阵说,你的身份不一样,这种活动的性质大家都清楚,主要是旅游,你去恐怕大家会有意见。方月说,你别找托词,我晓得,其实是你不放心我!这种理由也不是第一次了。方月猛地翻过身来,将背对着他。陈东风急了,忙说,好好,天大的问题我也担当一回,你去,你去!说完就去逗方月。没几下,方月便转过身来,开始相互抚摸。陈西风一激动,便要脱方月的内衣。方月拦住他说,不行,今天刚刚来了。陈西风一怔说,我还以为你真的怀孕了。方月一搂他的脖子贴着脸说,对不起,又让你空喜一场。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方月说是陈东风。陈西风闷闷地起床往外走。
6
天黑时,电视里又开始播本县新闻。陈万勤一看见那个瘪嘴的女播音员在电视上出现,便起身往外走。屋里只剩下陈东风和方月,两人断断续续地说着话。电视里出现一组车间的镜头,播音员同时说,省地有关领导来我县视察工业生产情况。陈西风看见屏幕上出现一个熟悉的人影,他还没说出来,方月就激动地叫开了:我!我!她一双手指着电视,屏幕上出现一个特写镜头:穿着漂漂亮亮的方月站在一台车床旁。陈东风也在高天白身旁隐隐约约地闪了一下,他没把握认定那就是自己,方月却一口咬定,陈东风第一天上班就上了电视。方月很高兴,不时冲着陈东风笑一笑。陈东风想了半天才说一句,你比那个播音员漂亮多了。方月说,你别瞎夸,田如意见过那播音员,说她平时很漂亮,就是不能上镜头,一拍到电视里,人就丑了许多。陈东风说,那还是有先天不足之处,像你,就是往脸上摸黑也掩不住美丽。方月说,别人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你是什么人呢,这么起劲地拍我的马屁!陈东风觉得心里憋得慌,便站起来说,燕子红该换水了。说着就往门口走。方月问,你去哪儿?他说,我去方豹子那儿看看。
院子里,陈万勤孤独地坐在一把藤椅上。
见到陈东风,他突然问,秧田该薅头遍草了吧?
陈东风说,应该薅草了。
陈万勤又问,二季春蚕是不是出蚁了?
陈东风说,应该出蚁了。
他以为陈万勤还要问什么,站在那里不动,等了一阵却没有动静,他才继续往外走。
出了院门,一阵麻将声扑面而来,如同隆冬季节山口里的北风,又像电影中封锁线上的机枪,陈东风心里打了一个趔趄。这条街叫黄陂巷,靠东端的这半截,住的全是阀门厂的人。除了一栋新盖的宿舍楼有些气派,就只一些低矮的旧砖瓦房屋了。西端的房子与此大相径庭,半条街全是两到三层的小楼,住在里面的人清一色是在小商品市场内有摊位的。陈西风家的小院,正好处在二者交界处。陈东风站在门口,听见东西两边的麻将声,同样热闹而激烈。
他慢慢地往前走,并不时扭头看看两边窗户里的风景。一间间屋子里,偶尔有小孩趴在桌子上做功课,大人们不是打麻将就是看电视。小巷很窄,前面有两个女孩相互搂着腰挡在巷子中间。陈东风跟在身后走了十几米,她们一点也没察觉,只顾唧唧喳喳地说着话。陈东风听见她们在议论方月上了电视的事,并且说方月这多年不生孩子,让人想不通。陈东风听出是墨水的声音。他咳嗽一声,墨水回头认出他来,便将身旁的女孩介绍给他。陈东风这才知道女孩叫黄毛,也是加工车间的。墨水问他做什么,他说没事随便走走。墨水便邀他去唱卡拉ok,他没想到城里女孩这么大方,第一天认识就敢请别人出外玩,连忙说自己还有事。墨水有些生气地问他,到底是随便走走还是真有事,陈东风回答她,自己既有事,也想随便走一走。说着,他从黄毛这边侧着身子超过她们,并立刻加快了脚步。
墨水冲着他叫,你别这么土气好不好,方豹子连三步四步都分不清,还敢请我们跳舞哩!
陈东风忽然站住,等她们走近了,才用很重的声音说,我就是土气,你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你哩!
黄毛忙打圆场说,墨水这是激你,没别的意思。这样吧,我们一起去田如意家玩玩,她丈夫是飞行员,刚刚牺牲,她家里有许多飞机模型,跟真的一模一样。
陈东风冷冷地说,我不想去。
刚走近方豹子他们住的旧仓库,就听见里面有许多人在吵闹。旧仓库门口正朝外吐着浓度很高的汗臭,陈东风跨过门槛,准备将抬起的后脚放下来时,一只乒乓球蹦了过来。他下意识地伸手将黄色小球捉住,定下神来,见过来捡球的正是方豹子。方豹子朝他说了句,你稍等会儿,又转身回到球台上同别人对打起来。没打几个球,方豹子便败下阵来。方豹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元钱交给对方,嘴里还不甘心地说,我一定要赢回来。
陈东风问,你们打球也赌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