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黑夜守望(1)

作者:刘醒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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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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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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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482字

只有吃饱了胀死的人——


父亲用力说完这几个字,便开始进入弥留状态。


陈东风唤了几声,见没有反应,心里就紧张起来。母亲生下他后,不等他过完三岁生日便突然死去。母亲死时,陈东风什么也不明白,见父亲抱着湿淋淋的母亲号啕大哭,他习惯地叫了声:我要吃奶!往后的很多年里,这一带的人都在传说这个故事。尽管多数人对这三岁男孩的名字说法不一,故事中真实的人始终是陈东风。三岁的陈东风叫过饿以后,光着脚走到母亲身边,撩开她的衣襟,抓起一只***就吮吸起来。他趴在母亲胸脯上时,父亲的哭声忽然停止了。陈东风叼着奶头扭过脸来看了一下父亲,他发现父亲泪汪汪的瞳孔里也有一只又肥又白的***。陈东风吸空了一只奶正要站起来,父亲哽咽着说,再吸一只,以后就没有吸的了。母亲的奶水是突击坡的女人中最多的。三岁的陈东风食量已经很大了,也只能吸空一只***就叫吃饱了。母亲奶水的充足主要得益于父亲。父亲是突击坡男人中最会干活的,无论什么季节,除了干完生产队里的农活,总能抽空到小河里抓几条小鱼或者上山捕一两只小动物,拿回家让母亲弄熟了吃。陈东风捧起另一只***后,慢慢感到那奶水的滋味与先前不大一样,先是嘴里冰凉冰凉,然后又出现一种浓烈的腥味,他有些生气地咬了一下嘴里的奶头。见母亲没动静,他便逐渐加大力气,直到由于用劲太大身子发生抽搐,母亲依然静静地一动也不动。父亲上来将他拉开,他心里还大惑不解。后来,外婆家的人到了。父亲又开始放声大哭。在一片哭声中,陈东风不断地听到死,以及与死有关的话题——包括水塘。他断断续续地听出来,母亲是早起出门到水塘边洗衣服时失足掉进水里的。当时她正将洗净的衣服装进竹篮,连棒槌都放进竹篮里了,在她挺直身子时,忽然轻轻歪了一下,人便落入水中。母亲死后手中还死死地攥着一把钥匙。父亲说,当时他正在屋后的菜地边砌石岸,想增加一畦地,才没有听见动静,如果不是在屋后,无论在哪儿他都能听见母亲最后的呼叫。外婆将陈东风搂在怀里,唉声叹气地解释,认为这一定是蹲久了,猛地往起站时,血气跟不上去,脑子空了,惹得头发昏,脚发麻,自己管不了自己的身子便倒了下去。父亲将母亲头天夜上做剩下的针线活拿给外婆看:有父亲那补了半截的裤子,有陈东风那只差几十针就要完工的小衣服。外婆看着那些没做完的活儿,心疑地问家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不然,她的女儿绝不会将这点活儿留到第二天。父亲脸色有些红,支吾地说是他不好,硬要拖她上床睡觉。他不该让她太受累了。外婆听后不再说话,默默地听着父亲对她说丧事准备如何办。陈东风并不记得自己曾在母亲出殡时,不时地弯下腰去捡路上那没有炸响的鞭炮!他的堂兄陈西风,高中毕业回家种田时,曾写过一篇散文发在省报上,后来还获了奖。文章写的就是他的事。当时,陈东风正在上小学一年级,老师在班上念了这篇散文,同学都明白写的是他,他因此一直不喜欢陈西风。陈东风只记得棺材合盖时,父亲趴在棺材上哭,从此再也见不着母亲了,自己该怎么办。母亲下葬时,坟丘堆得很小,三朝那天,父亲领着陈东风去上坟,他看见母亲的坟一下子长高长大了好几倍,新鲜的黄土堆得如同一座小山。父亲在坟前烧纸钱,陈东风无事可做,竟躺在坟堆旁边的草丛中睡着了。在梦中他又看见母亲两只又肥又白的***。母亲躺在一处荒野上,奶汁流成一条汩汩的小河。父亲后来告诉他,他当时在草丛中翻来滚去,嘴里不停地叫喊,我不吃饭我要吃奶!陈东风第一次趴在母亲坟上大哭则是十几年以后的事。那一年他十七岁,那一天,一个名叫方月的突击坡姑娘出嫁到城里。方月的丈夫就是陈西风,两人年龄相差正好也是十七岁。那一天早上,陈东风看见县阀门厂的一辆东风货车轰隆隆地驶到方月家门前,车上下来的一群人,口口声声地说,他们是来接厂长夫人的。方月的家人都是眉开眼笑的,一个个忙不迭地招呼人将嫁妆往车上抬。陈东风以为方月一定不高兴去给死了老婆的陈西风做填房,因为这一切都是她父母强行包办的。陈东风推说肚子疼没有去上学,非要看到方月的愁眉苦脸才放心。正午时,陈西风坐着一辆桑塔纳轿车回来,后面还跟着一辆一模一样的桑塔纳轿车。陈东风好不容易等到方月被伴娘挽着走出来,谁知方月竟没有丝毫不高兴,脸上反倒漾满幸福的如愿以偿的笑意。方月一笑,陈东风便呆了。眼睁睁看着两辆红色的桑塔纳轿车在旋风中飘然远去,他一个人跑到母亲的坟上哭得死去活来。陈西风和方月家是同时办的酒宴,父亲去了陈西风家,将方月家留给陈东风。他本不想去,但不知怎么还是去了,并喝了不少酒,没等出方月家大门,人就醉成了一摊烂泥。醒来时才发现自己睡在方月的闺房里,他一伸手就摸到一根长长的头发。方家人进来看时,他又装作睡着了。天黑以后,父亲来接他。他闭着眼睛听见父亲请方月的母亲帮忙留个心,有合适的姑娘就给介绍介绍,东风也到谈婚嫁的年龄了。方月的母亲则开玩笑说,自己若再有个女儿,一定会许给东风。陈东风睡在方月的床上不肯睁眼,父亲弄不醒他便想将他背回去。好不容易将他弄到背上,又不得不放了下来。父亲叹口气说自己背不动儿子了。父亲的衰老应该是从这一刻开始的,或者说,陈东风是在这一刻里发现这个秘密的。陈东风独自在方月的床上睡了半夜后,浑身上下开始燥热起来,他想到陈西风的新房里这时候客人一定走光了,陈西风一定开始对方月动手动脚了,方月真的那么乐意像小猫小狗一样偎在这个大她许多的男人怀里吗?陈东风找不到答案,他再也睡不下去。翻身下床,开门就往回走。进屋后,却没有见到父亲,他懒得去找,倒了杯水喝下去定定心气,忽然听见屋后的山坡上有动静。陈东风出门绕到屋后,一见那身影就知道是父亲。父亲手中的锄头举得很高,落下时却不怎么有力,锄头与沙石相碰撞时产生的火花也很微弱。父亲这时刚刚五十岁出头,正是好干活的年龄。然而,陈东风又一次感到父亲已经衰老了。他走拢去问父亲,这晚了挖这山地干什么。父亲说他想多种一些茯苓。陈东风觉得家里的日子已经不错了,劝父亲不要太劳累。父亲扶着锄头歇了一会儿,朝着月亮憧憬地说,他要在陈东风满二十岁时,为他盖一所新房子,然后就再用一年的时间为他找个好妻子。父亲特地补充一句说,一定要找一个同方月一样好的姑娘。陈东风知道父亲已看破自己的心事,红着脸往回走。睡在自己床上时,陈东风想起了方月床上那根长长的头发。父亲回来时他还没睡着。天一亮他就去敲方月家的门,他谎称自己的钥匙可能掉在方月的床上,进屋去装模作样地找了一番。方家的人一直在旁边站着。陈东风分明看见那几根长发仍在枕边,却没有勇气捏到手里。后来他不得不又一次说谎,说自己需要一个手电筒或者火柴,看看钥匙是不是掉到床底下了。方家人转身拿来一盒火柴,陈东风趁空将两根长发捏到手心里。


此后陈东风一直想买一本好书,将两根头发夹在里面。他在学校旁边的书店里挑了几天,最后选中了法国作家左拉的《萌芽》。现在,那本书就在自己的枕边上放着。方月是“三八”节那天出嫁的,3月10日三朝回门。这天学校里搞单元测验,所有学生都不准请假,陈东风怎么也集中不了精力,试卷做得一团糟。天黑以后,陈东风回到家中想从父亲嘴里听到一点儿消息,可是父亲只顾吧吧地抽着旱烟,全神贯注地摆弄那根烟管,一会儿往里添烟丝,一会儿又叭叭地往外磕烟灰,就连学校考试的事也不开口问一声。然后开始吃饭。父亲吃饭速度之快是很少有人比得上的,如果没有酒,三大碗饭下去绝对不需要五分钟。这种习惯是母亲去世后形成的,为了多挤出些时间来干活,他几乎完全放弃了咀嚼食物时的那份享受。父亲总是在省下来的那些时间里,分别干完喂猪、洗衣服、挑水和扫地等家务事,因此那些来家里的陌生人总不相信这所屋子里没有女人在操持。从前住的那三间老屋里,没有一处不是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而且正厅的墙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奖状。奖状的样式虽然不一,文字几乎是一致的,每一张上都少不了“劳动模范”四个字。那些由奖状联系起来的连贯岁月,在搬进新屋之前两年中断了。父亲第一次空着手从村里的年终总结会上回来时,脸色苍白,他望着墙上那一大片陈旧的奖状,喃喃自语,说怎么将劳动模范改成赚钱模范了呢!隔了好几天,陈东风一早起床,看见父亲捡了一筐还在冒热气的猪粪,一边往粪堆上倒一边说,你母亲最喜欢我的奖状,今年没拿回奖状,她一定认为我变懒了,我死了还不好同她讲清楚……


父亲嘴角动了一下。


陈东风以为父亲要说什么,赶紧将耳朵贴过去。


听了一阵,一丝声音也没听见。他忽然觉得,一定是父亲看见母亲站在那高高的坟丘上招手迎接他了。


2


黄昏时,天上下起了小雨。


水电站还没有送电。


陈东风点起一盏油灯,屋里亮了一些,外面却更黑了。灯光下的父亲,脸色蜡黄,头发蓬乱,胡子也有一寸多长。母亲死时他太小,一点儿也记不得人死之际要为其做点什么。别人家死人,除非出殡,父亲总不让他去看热闹。父亲总说人死如灯灭有什么好看的。陈东风觉得的确如此,十七八岁的姑娘来到办丧事的人家,不让笑,不让大声说话,不让唱歌,甚至连鲜艳一点儿的衣服也不让穿,实在是没有好看的。看着父亲的面容,陈东风总算想到必须马上找一个剃头匠来为父亲整理一下仪表。


陈东风拉开门,在雨中小跑一阵,然后在一座大门前站住,大声叫方豹子。叫到第四声,方豹子从门缝里钻出来问是谁叫他。等搞清楚是陈东风后,方豹子便叫他进屋坐坐别在雨里站着,像个大干部一样不肯进小百姓的门。陈东风说,我父亲不行了,你摸黑帮忙,替我找个剃头匠来。方豹子连忙啊了一声说,我拿把伞就去找。


陈东风转身刚走几步,方豹子隔壁的门开了。方月的母亲出现在门口,大声问,东风,你说谁不行了?陈东风说,没有谁,是我父亲。方月的母亲便立即哽咽起来,不成句地说,这么好的人,才五十多岁,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连一点儿指望也没有了吗?陈东风说,我怀疑他是癌症。方月的母亲这时已哭出声来。


陈东风正不知如何是好,方月的父亲在屋里骂起来,哭你娘的头,你是哭我不该没早死是不是?方月的母亲小声分辩说,我是那么狠心的女人吗?方月的父亲说,我死时你一定不会哭只会笑。方月的母亲说,求求你,别自己咒自己。


人一死万事方休。陈东风听见一处窗户里有人极深奥地叹息。


回到屋里,他顾不上擦去身上的雨水,先去父亲屋里伸手试了试父亲的鼻息。他明确感到手掌上有一丝热气在吹拂,这才放心地进到厨房里给自己弄点吃的。天下雨,松毛针有些发潮,划了三根火柴才将松毛针点燃,刚塞进灶膛里,又熄了。反复两次都没成功,陈东风起身到自己房里,想找一张废纸助燃。无意之中,他又触到那本《萌芽》,便忍不住翻开,看着夹在516页和517页之间的两根长发出神。


外面刮起了风,屋脊被吹得呜呜直响。


陈东风莫名其妙地想着一个问题,县城里也刮大风下大雨吗?


方豹子忽然在外面叫门。陈东风放下手中的书,开门让他进来。见方豹子身后无人,他忍不住探头看了看雨夜,然后问,怎么就你一个人,剃头匠呢?方豹子说,我这就去!又说,我是来拿手电筒的。陈东风说,你不是有把新的吗!方豹子说,我拿着正要出门,被老婆夺了去,说是帮人跑夜路就得用人家的手电筒。她心疼电池,一年之内涨了三次价。陈东风从枕边拿手电筒时,顺便让手指从《萌芽》光滑的封面上滑过。


手电筒在方豹子手中晃动一下,射出一道雪白的光柱。方豹子说,是上次同我一道买的,还是又买了新的?陈东风说,上次买的。方豹子说,你可真会节省,我那婆娘夜里放个屁,也要用手电筒照。


方豹子走后,屋里又变得寂静无声。


陈东风将灶火燃起来,往锅里放了一瓢水,却不知弄点什么吃。想了一阵,才决定煮一碗面条。他打开后门,摸黑到菜园里掐了几根葱,他抬头看了看,整个突击坡一片漆黑,只有几处窗户透着昏黄的灯光。面条煮好以后,陈东风来到父亲床前,虽然明知不会有回答,还是机械地问,爸,你想吃点什么?父亲一个星期以前就水米不进了,可他仍然要每天问上三次,不如此就觉得心里难受。父亲没有回答。他便说,你不想吃,那我就先吃了。父亲依然不会回答。


回到厨房,陈东风将面条盛进碗里扒拉两下,觉得一点儿胃口也没有,便想要点辣椒酱。打开碗柜,这才想起辣椒酱又吃光了。父亲发病一个月,他已经吃了四瓶辣椒酱。没有这辣东西,他就吃不下去饭。


陈东风开了门,又去方豹子家。听说是借点辣椒酱,方豹子的妻子忙说没有,她说方豹子是个辣椒虫,有事没事总爱弄一口尝尝,就是开一座酱厂也供应不上。她小声告诉陈东风,隔壁方家有上好的辣椒酱。


陈东风犹豫了一阵,才拿定主意去敲方月娘家的门。


敲了两下,又叫了两声,方月的母亲终于出来了。陈东风不好意思地小声说,我吃不下饭,想借点辣椒酱开开胃。方月的母亲叹口气,什么也没说,转身往里屋走。这时,方月的父亲在房里问,谁来了?方月的母亲说,隔壁的,借点盐。方月的父亲哼了一下没有再问。一会儿,方月的母亲抱着几个瓶子走出来,小声说,这是月儿上次带回来的,两瓶蜂乳你爸能喝就给他喝,不行你就喝了,别把身子耽误了。辣椒酱是湖南产的,特别辣,可能管的时间长一些。说着,她提高嗓门说,谢什么,一点儿盐就别还了,现在不比过去,一匙盐算什么。


陈东风回到家里,一试那辣椒酱,果然味重,三下两下就将一碗面送进肚子里。不吃快不行,那辣味叫人受不了。让陈东风简直无暇联想到方月或别的什么。


陈东风将蜂乳拿到父亲房里,对着父亲的耳朵说,这是方婶送给你的蜂乳,你想尝尝吗?他看见父亲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他又问了一句,你想喝点吗?父亲没有作声。陈东风用汤匙装了一点儿蜂乳,送到父亲嘴边。然而,父亲双唇紧闭,任凭蜂乳在脸上缓缓流过。


蜂乳流淌得很慢。陈东风用舌头在汤匙上舔了舔,一股清甜立即溶进全身。他忽然想到,方月结婚三年了,怎么还没有生孩子呢?


3


?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