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燕子红(2)

作者:刘醒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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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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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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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044字

电灯亮了时,陈东风才睡下。黎明时,他又开始做起那种最终导致梦遗的梦。他依然记不起梦中的女人是谁,甚至连她是胖是瘦,是长发还是短发都没有印象。


他正在换短裤,方豹子忽然在窗外叫起来。陈东风慌忙将短裤塞到床底。他开了门,方豹子却不进来。他口口声声说自己马上就走,他是同别人倒了班才回来。陈东风说这么两头不见天回来干什么。方豹子说想老婆,厂里的漂亮女人多,夏天还没到就穿起短衣短裤,让人看了心里像火烧,不回来泄泻火,心就要熬成汤,管不住自己了。


说了几句话,背着一袋米的方豹子就要去赶班车。


陈东风问,厂里好吗?


方豹子头也不回地说,好!


陈东风本来还想问怎么个好法,可是方豹子已经走远了。


早饭过后,陈东风将洗过的短裤晾在门前屋檐下的竹竿上。方豹子的妻子也在那边晾衣服,光是短裤就晾了好几条。段飞机叼着一支香烟冲着她开玩笑说,怎么一次洗这么多短裤,豹子一回来床上就发水灾呀!方豹子的妻子一点儿不避讳地说,水再大也淹不着你家的水缸。段飞机还想说话,方豹子的妻子抢先说,你是不是还想问发了几次水灾呀,是不是想了解自己的能耐和别人比,到了什么水平?段飞机连忙讨饶说,罢罢,我只晓得城里的女人都开放了,没想到你也开放了。方豹子的妻子说,我这叫开放?东风那才是真开放呢,人家姑娘才来第二次就——她故意不往下说。段飞机一见陈东风孤零零地晾着一条短裤,便会意地笑起来。听见他们的话,陈东风顿时脸红得如同一束燕子红,赶忙抽身躲进屋里。


陈东风有种预感,如果自己真像他们所说的那样,翠不会不答应的。他明白自己也有那种渴望,不明白的是自己为什么没有那样做。


这一天,陈东风一直在菜园里做事,有房屋挡着,别人也很少会绕到屋后来找他,劳动了一整天,心里才恢复平静。


第二天,他又去田里将该做的事都做了。


陈东风后来才明白过来,其实自己在问方豹子城里好不好时,就已经决定要到城里去了。随后的一切都是扫除障碍,使自己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翠像候鸟一样如期而至。


陈东风带着她爬到平时很少去的高山上。


高山上杳无人迹,翠以为陈东风对自己有企图。水珠告诉过她,就是因为同那个男人单独上了一次高山,等到下山时就变成了他的妻子。当时水珠喊过几声,没有人应便不再喊了,她其实也愿意同那个男人结婚生孩子,只是男人这样性急让她有点害怕。翠也有点怕,虽然她心里特别想天天晚上搂着陈东风的脖子睡觉。跟在后面走,陈东风每次回头她心里跳得如同擂鼓。陈东风见翠面色通红气喘吁吁就伸出手来拉她。翠将自己的小手放到陈东风的掌心上时,一阵酥软的感觉像触电一样立即传遍全身。这时只要陈东风稍一用力,甚至根本无须用力,翠就会倒在他的怀里。陈东风将手伸得笔直,说是拉,其实是拦,手臂硬得像根粗棍子,翠就是用尽全身力气也扑不到他的身上。


一只野兔趴在草丛中被翠看见了。


翠激动得直叫唤,连声说,东风——兔子——东风——兔子!陈东风没有回过神来,翠从他的掌心中将手抽出来,蹑手蹑脚地朝草丛走去。肥肥的一只麻色野兔安静地趴在草丛中,睡着了一般。翠伸出双手刚要扑过去,麻色野兔忽然抬头尖锐地叫了一声。翠吓得后退好几步。陈东风终于看见麻色野兔了。翠心慌慌地问他,兔子见了人为什么不跑。陈东风便猜测这兔子是不是病重了不能动。他嘴里却说,想必这兔子成了精,不怕人了。翠挥着拳头要打他,嘴里说,你别吓我。陈东风捡了一支小棍,伸到麻色兔子附近慢慢拨弄,一直拨到兔子身上,它还是不动,只是又尖锐地叫了一声。


陈东风还在琢磨,翠却明白了,她说,我晓得了,它是在生小兔子。说了这一句后,翠就不作声了,她找了些最嫩的草叶放在兔子妈妈嘴边。然后扯了扯陈东风的衣襟,悄悄地走开。


高山之上,燕子红开得铺天盖地。


翠一直在想那只正在生孩子的麻色野兔,陈东风提醒几次,她才将情绪扭转过来。


翠又要采集燕子红。翠发现了一株黄色的燕子红,她置那如海如潮一样的红色燕子红不顾,崖上崖下,爬来爬去,到处寻找这种黄色的燕子红。翠的兴致越来越高,有两次她发现山崖的半中间有一株黄色燕子红。她爬不上去,便要陈东风帮她采。待陈东风真的往上爬时她又不让,她说太高了危险别摔着了。陈东风便没有爬,翠却无缘无故的生气了。第二次,陈东风没听她的,上去将黄色燕子红采了下来。翠又生起气来,一直不伸手接,直到陈东风说他要将这花扔在地上踩烂了时,她才接过去。


翠的兴致直到碰上一条蛇,才开始消失。那条蛇到底有多粗多长,翠其实并没有看清,她只记得有一道箭一样的黑光在草丛中嗖地射过,留下一道沟,让草往两边斜着退倒。陈东风站在一块石头上,一见翠突然没命地奔跑起来,就明白一定是遇上野物了。他跳下岩石,将一根手臂粗的朽木朝着翠身后那条前进得很快的草沟扔去。在看清楚草沟拐了方向以后,他才去迎接翠。


翠的胆差一点儿吓破了。陈东风不停地用手抚摸她的背部和腰部,有几次大拇指还伸向了翠的乳根。翠对这些几乎没有反应。陈东风只好用巴掌在翠的肉奶奶的胸脯上轻轻地拍打。他没有做任何其他的多余动作,他心里也有些着急,担心翠会影响自己明天进城的计划。他已盘算好了,将这些黄色燕子红带给方月,作为给陈西风的礼物。


翠的复原是那只麻色野兔将小兔子生下来以后。陈东风不顾麻色野兔凄厉的尖叫,将一只刚生下来的嫩如春水的小兔子捧在掌心上,让翠仔细地看了一阵。翠终于长吁了一口气,清楚地说出话来,要陈东风将小兔子还给兔妈妈,并用树枝给它们做成一道栅栏。


二人平静地下了山。


方豹子的妻子正在路边打猪草,她讪讪一笑说,翠,你是叫翠吧,你好像太累了点!


翠说,山太高,是有点累。


方豹子的妻子说,你可以叫东风背你走嘛!说着,她哧哧地笑起来。翠红着脸朝路边唾了一口痰。方豹子的妻子呀呀地叫起来,做都做了还怕人说!说完又笑起来。


陈东风顾不上臊,他说,你再敢瞎说,我就将你家秧苗扯了。


方豹子的妻子忙说,我嘴臭,算我没说。等他们走过去了,她忍不住小声嘟哝,充什么黄花姑娘,走路都一撇一撇的成了八万,莫以为我看不出来。


翠烧了一锅热水让陈东风洗澡。她在替陈东风洗衣服时发现裤袋里有一串钥匙,她选出能开大门锁的那一把,将它从链子上取下来。


偷到陈东风的钥匙,翠感到很幸福,她找了一根红丝线,像玉坠一样,让钥匙贴着脖子垂在两乳之间。她怕陈东风锁门时发现钥匙不见了,就没有让陈东风送自己,骑上陈东风的自行车一个人往回走。


翠说,下次要带点好东西来。


陈东风不想让人知道自己要走,直到天黑以后才开始收拾行李。让他犯愁的是翠采回来的那一束黄色燕子红。他不可能一路上抱在怀里,但如果没有一只纸箱将其装着,颠簸到县城肯定会香消玉碎。


整个突击坡只有段飞机家有纸箱子可以装花。


夜里,楼房很像炮楼。


陈东风穿过突击坡时,家家户户的女人们都在清理大大小小的簸箕和晒筐,养蚕的季节来了。女人们又高兴又害怕。女人们持家过日子,大部分开销源于乌亮的蚕籽孵成小蚕蚁儿,蚕蚁儿昼夜不停地啃着一片又一片桑叶,让身子长肥长白,最后用一根永远也吐不完的丝线,缠绕出一只雪白的小球。这小球就是女人自己的新衣服,是丈夫喝的酒、吃的肉,是公婆医病的药,是孩子交到学校的学费,是田里庄稼的化肥和农药。所以女人们侍候蚕宝宝,比侍候儿女还仔细。白天采桑叶,晚上喂蚕,蚕不睡她们就没有时间睡。


男人知道女人有钱无钱,可女人永远也搞不清男人有钱无钱。说起来,男人身上总是空空如洗,可麻将桌上总是坐满男人。小楼里的麻将声,比那些土房子里的麻将声清脆明亮许多。陈东风用力敲了几下门,然后大声说自己是派出所的警察,来抓赌的。段飞机大大方方地打开门,笑嘻嘻地说,你若说是过路的或找人的,我倒不敢开门。派出所的人才不会自报家门哩。陈东风没时间开玩笑了,他告诉段飞机,自己急需一只装东西的纸箱子。段飞机不理解干吗非要这种东西,布袋塑料袋不也一样,并且拿起来更方便。陈东风不肯说明用途。段飞机领着他楼上楼下找了一遍,确实没有闲着没用的纸箱子。


段飞机让妻子上阵搓一圈,自己抽空陪陈东风坐坐。一会儿就说到办工厂的事情上。段飞机问陈东风,愿不愿意进私人办的工厂。陈东风绕圈子回答说,自己也去办个工厂,专门生产麻将。段飞机说这是一个好点子,农村还有二分之一的家庭没有普及麻将,这是一个广阔的市场。陈东风见段飞机当了真,也认真起来,他说,城里人钱多,应该以城里为主。段飞机说,城里麻将普及率已达到了百分之九十几了,剩下的都是老顽固,送他一副也不会要。陈东风说,也不一定,如果换成金麻将或者象牙麻将,也许他们会要的。段飞机一时间大笑起来。随后,陈东风问起城里其他一些情况。段飞机说,城里现在将打麻将叫上班,上班则成了业余爱好。陈东风不相信,那么多农民进城打工,未必也是去打麻将。段飞机说,正因为农民进城帮他们干活,他们才有工夫去打麻将。


陈东风不想同段飞机说了,他认为段飞机是替自己成天打麻将作开脱。他站起来要走,段飞机拉着非要他再坐一会儿。重新坐下以后,段飞机并不同他说什么,而是不停地用眼睛去看妻子,就在女人扫过他一眼时,他伸出四个手指晃了一下。女人便迅速吃了上家一张牌,跟着对家打出一张三条,女人推倒和牌时,对家气哼哼地说她,屁了自己的一个豪华七对。段飞机像没察觉牌局上的事一样,又在同陈东风说话。陈东风明白了段飞机的把戏,坚决地打开门向外走。


段飞机站在门口说,你去老方家看看,方月经常捎东西回来,说不定有纸箱子空着。陈东风想了想,除了她家,再也没有别的地方可试了。


方月的母亲正和丈夫争吵。她要养十张纸的蚕,男人不肯,嫌太多了,不用说人累,光是夜晚那蚕儿吃食的沙沙声就能吵死人。方月的母亲不让步的理由也很硬,女儿好不容易怀上孩子,总在年里年外要生的,到时候钱少了对付不过去。男人则认为虽然是女儿要生,可生下的孩子是姓陈而不是姓方,所以不用方家着急。


陈东风敲了一下门,他们没听见。门本来就是虚掩着,他干脆一下子推开了。方月的父亲见了他就说,人家十几年不养蚕,还不是活得很好。方月的母亲说,人家屋里没有女人,再说人家种的那田你种得了吗,一样大的田,人家总要多收几百斤粮食,加上田边地头,就是上千斤。方月的父亲说,要养你养,我可是一片桑叶,一粒蚕屎也不会帮你动的。方月的母亲说,只要你不怕我去找别的男人帮忙,你想怎样玩就怎样玩去。方月的父亲说,这样死做的男人怕是不好找了。


陈东风听出这话是在隐射死去的父亲,便说,方婶,你有事就开口叫我。


方月的母亲仍在冲着丈夫说,我就不信多养几张蚕,就能累死人。


方月的父亲气呼呼地钻进里屋去了。


方月家里真有空纸箱子,墙角里堆着好几个。陈东风挑了一个比较好的,拿上就走。方月的母亲撵到屋外,追问他是不是打算出门。陈东风不想让她知道,矢口否认了。方月的母亲叹起气来,问陈东风同翠的关系到了哪一层,准备什么时候结婚,还责怪他没有趁父亲在世时,让他看上一眼,她说翠比方月强,陈老小看了一定会感到称心如意。陈东风听得出来,这话的意思有些特别,既不真也不假。不知为何,陈东风生气了,他说,你别说自己的女儿不好,你是不是因为这才将她嫁给陈西风?若是这样,当初我——他没把话说完,但那意思方月的母亲是一清二楚。她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才小声说,你同你父亲一样,苕得让人心疼。我养这十张纸的蚕,有五张是帮你养的。等你结婚时,帮你买台电视机,这是我许给你父亲的愿。


陈东风想逃走,脚下却被什么扯住。


他喃喃地说,刚才我骗了你,我要到城里去打工,是陈西风要我去的。


方月的母亲说,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是来向我辞行的,纸箱是你的借口。


陈东风说,不,我用它装一束燕子红,带给方月,城里没有这东西。


方月的母亲几乎要喊了,她说,你别这样!


这一次,陈东风成功地逃走了。他明白方月的母亲不会追过来,但他还是将大门闩死,将灯吹灭,还用被子将头蒙住。


陈东风起床时,天才蒙蒙亮。他将行李拿到门外,转身锁门,才发现钥匙少了一根,他马上意识到是被翠偷走了。于是,他回到屋里,写了一张纸条留给翠。


再出门,他看见塘埂上孤零零放着一只马桶。


就在他弯腰挑起行李准备飞快离去时,方月的母亲站到了他的面前。


她说,我一夜都没睡好,你别做没指望的事,那会苦你一辈子。别学你父亲,只会折磨自己!


方月的母亲几乎是在他身后哭喊着,别找她,听见没有,千万千万啦,好孩子!


陈东风没有回头。他用一条小扁担挑着一个红木箱子和一个背包,扁担搁在左肩,右手提着那只纸箱子。一群鸡在露水草中匆忙地觅食,一只小鸡找到一条蚯蚓,叼起来向别处跑。几只小鸡在后面追,母鸡站在一旁看着,并不去管它们的争斗。两头肥猪在一块空地上乱拱,麻雀们吵吵闹闹地在那些翻过来的土壤上跳来跳去。方月的母亲将马桶扔进水塘时,一只鲤鱼跃出水面,用晨曦染了染身上的金色鳞片。远处的小溪边,几只狗正在合力追剿一只狐狸,田野上的风似乎是它们搅起来的,吹得它们一会儿像几只离弦的箭,一会儿又像山洪下来时溪流中的旋涡。方月的母亲只顾蹲在水边,盯着水中的人影,陈东风的行走就显得太孤独了。老劳模陈老小的死,在清晨时分更是无法弥补的损失。动物们都在劳动,单单少了人。那只狐狸已经逃远了,几只狗仍在河岸上嗅来嗅去,陈东风冲着它们叫了一声,快追呀!小时候陈东风见过人追狐狸的情景。那时,田野上有许许多多劳动的人,他们一起吼着,跑动的脚步声震得田野上有水的地方都起了波纹。有一次,一只狐狸吓得躲进放在田埂上的一只空茶桶里,陈万勤上去轻轻一提,连桶带狐狸一起扔进水塘里,交给小孩们用石头砸。只一会儿狐狸就被砸死了。狐狸太臊没人愿要,最后被段飞机捡了去,剥下皮来卖钱。那茶桶在水塘里泡了三天三夜,还未洗尽臊气。段飞机身上的狐狸臊,则延续了差不多一个月。大家都说,段飞机卖狐狸皮的钱,还不够他买香皂洗澡。


陈东风回头看着段飞机的小楼,独自笑出了声。


他同父亲一样,对段飞机有一种骨头里刻着的轻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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