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打在窗玻璃上，细细密密的声音连绵不绝。北风从窗户的破损处钻进来，掀起图纸架上的图纸，叭叭作响。房梁上的大灯坏了好久，车间里的照明只能依靠车床上的工作灯。提前下班的车工将自己车床上的工作灯关了。漆黑的车间只有一盏灯亮着。面对黑色的迷茫，陈东风觉得这太像父亲死前的那个晚上，只是现在天气更冷，风更大，房子更空洞更黑暗，人也显得更加孤立无援。他无法知晓，如果父亲活在世上，也在这车间里的话，什么东西该是他的化身。没有灯光，也没有人操纵的车床，像一只只被困的巨兽吗？陈东风在停下车床用卡尺量螺杆时，听不到任何声音。在突击坡，陈东风有过多次在黑暗中行走，突然碰见那巨大的怪影的经历。怪影曾让他头皮发麻，很快就让他放下心来。因为他听见了黄牛或水牛生存的声音。此时此刻，车床只是作为一种物体而存在，它已失去生命，坠入一种死亡。那么，下一个问题是，机器死了，工厂还能活吗？c6140车床那轻盈的旋转因为孤单而变得沉重起来，只有北风伴着它的鸣响，只有雪花衬映它的光芒，它因此不得不成为一种呼唤，不得不成为一种信号。陈东风忍受不了这苦苦的寂寞，他离开c6140车床，将全车间的机床灯都打开了，所有的灯都朝着大门的方向，让陈东风能够看清来路和去路。螺杆像是被车刀推着旋转，车刀没有吭气，螺杆却在轻微地颤抖，并且发出一串如同呻吟的声音。陈东风心里总在紧张地绷着弦，一方面担心螺杆吃不住劲突然变形；另一方面又担忧车刀会承受不住巨大压力而断裂。每一次车刀走到头退出来时，握着中拖板手柄的右手，就会快活地旋成了一朵花。大拖板向起点的倒退，则是一只满载而归的渔船，或者是一艘胜利凯旋的舰艇。床身上光洁的滑轨是水面被犁过的浪迹，刀架上弯弯的手柄是一面飘扬的旗帜，驱动它们的是一种劳动过程中的舒畅与喜悦。陈东风累了时，便取下车刀走进砂轮间。车刀也累了，它需砂轮的火花给它以新姿和新生。

在砂轮嗡嗡的旋转声中，陈东风听到一声响，接着又响了几声。他走出砂轮间，看见有人影晃动了一下。

正要问是谁，那人先开口说，你一个人上班开这么多的灯干什么！怕鬼呀？

陈东风听出是门卫的声音，他说，你怎么没睡？

门卫继续叭叭地将一个个工作灯灭掉，黑暗在他手掌里一片片地布散到车间，一步步地包围了陈东风，最后只剩下一座灯塔般的光明。

门卫隔着车床与他说着话。从前，他和高天白一样也是个不错的车工，后来出了一次事故，手臂被车床绞断了一只，厂里就让他当了门卫，那时陈西风还没有进厂。门卫说他快四十岁时才找了一个农村姑娘做老婆，孩子才上初中。孩子成绩不错，打算考地区重点高中，这样就有把握升大学，然后再让他考硕士、博士，再去美国，到那时，只要儿子每月寄两百美元回来，他们就有好日子过了。门卫发愁的是高中这一段的生活费不好办。陈东风有点喜欢听他说话，苦日子中的希望，无论谁都会陶醉。陈东风有两次像是听见有脚步声在响，他刚竖起耳朵，门卫就提高了嗓门，并问他是不是听清了他的话。陈东风没法确认，只好为门卫的好心笑一笑。

门卫离去后，陈东风又将被门卫关闭的工作灯全部打开。

在墨水的车床旁，陈东风发现一只精车闸板的夹具上沾着不少雪花。他不由得留意起来，结果发现段飞机想用五百元得到那两类夹具上都沾着雪花或雪团。雪还没有化，肯定是刚从外面搬进来的。

天亮后，陈东风出门上厕所，发现雪地上有两道板车轮印。在板车轮印的远端，门卫正用扫帚扫着积雪。门卫装作若无其事地冲着他说，雪太大了，不扫一扫，一会儿方月和田如意穿着高跟鞋来上班，一不小心就会摔跟头。陈东风没有接话，他从厕所里出来时，雪地里的车轮印快被扫没了。回到车间，陈东风将那些夹具再次看了看。上面的积雪全都融化了，只留下一些不显眼的水渍。

门卫大概将雪地上的痕迹全扫干净了，就在车间门口站着，大声对陈东风说，阀门厂的工人最讲义气，将来你有什么难办的事，只管跟我说。厂里这个月只出去两车货，以前每月至少要出去十车左右，看来情况不太妙哇，你我都得早点儿做些准备。

4

陈西风冒雪赶到地区团委宣传部，商谈同《青年报》联合办几个专版，这让报社的几个年轻人非常感动，双方一谈就拢，以两万元钱达成协议。报社方面按陈西风的意思确定，在专版出来之前，先在头版给他来一个专访。陈西风提出要见见他们的书记，记者们满口答应，本来书记就是报纸的总编，当即说好晚上去书记家。记者们说，他们的书记和别的领导不一样，天黑以后从不出门，从八点钟到十点钟，雷打不动要看两小时的书。陈西风很快就悟过来，团委书记既无实权又没实惠，谁会去打搅他呢，在家看书，还可以落得个好名声！陈西风耐心地等到天黑，才同记者们一同出了宾馆大门。

地委院内一栋旧楼前停了几辆小汽车，记者们有些诧异，一向冷清的书记家怎么突然热闹起来。陈西风一看车牌号全是县里的，连忙拦住正要敲门的记者，说还是先等一等。他们在雪地里站了近一个小时，门口那些小汽车才陆续开走，陈西风认出是县里几家公司的头头。

陈西风同团委书记见面时，尽力将赵家喜的提醒忘在一边，只谈厂里的情况，还邀请他有机会亲自到厂里去看看，或者将阀门厂作为青年工作的试点。团委书记问到在厂里打工的青年农民的情况。陈西风灵机一动地表示，自己正在考虑从打工的青年农民中破格选拔一些人，参与工厂的生产管理。团委书记很有兴趣，马上往小本上记了几笔，然后有些高瞻远瞩地对陈西风说，中国要实现现代化，必须解决好庞大的农业人口问题，而当前迫切需要的是解决进城的农民问题，如果这个问题解决不好，农民们就有可能将城市毁掉。陈西风觉得这话有些危言耸听，但还是点头说这话太有见解了，非常符合阀门厂的实际情况，他们厂就是这样，如果那一百多名农民工闹起事来，后果不堪设想。团委书记的确读了不少书，他滔滔不绝地说了近一个小时，谈的都是城市人如何同农民融为一体的问题。陈西风出门时，他还有些意犹未尽，站在门口的雪地中还补充了几句。陈西风看见路边的树影下站着的两个人正不停地跺着脚，就意识到他们一定在这儿等了好久，他怕自己被他们看见，握别后，有意靠着路旁的暗处走。厚厚的积雪马上灌进皮鞋里，一股凉意从脚底迅速升到头顶上。他有一种预感，这些人也是县里的，而且已认出了他。他有些后悔自己没有上去将他们认出来，索性来个彼此彼此。

陈西风是以到地区来要贷款为名出来的。供销科的人不厌其烦地重复，厂里只剩下百把公斤焦炭。甚至小张开车要出工厂大门了，还有人追上来，敲着车窗，告诉他，厂里只剩下几十公斤焦炭了，仿佛这段时间里有人将焦炭吃了一些。

离开团委书记家里，一回到宾馆，陈东风就让小张开车送自己去地区化工厂。小张说这么大的雪人家早睡了。陈西风说，这样才有意思。陈东风敲开地区化工厂张副厂长家门时，张副厂长果然是从被窝里爬起来的。

地区化工厂长期用阀门厂的产品，两人很熟。进屋后，陈西风也不坐，开口就说是来求援的，要对方支援两车焦炭。张副厂长明白，如果不是万般无奈，以厂长之尊，谁会冒着这么大的雪，深更半夜骚扰别人呢？张副厂长沉吟了一会儿，答应给一车焦炭，并声明是送给陈西风的，那点钱从账上走太麻烦。陈西风心领神会，马上表态说自己知道怎么办理。张副厂长笑一笑说，没办法，要过年了，家里开销太大。张副厂长打了两个电话，然后告诉陈西风，装焦炭的货车明天一早就会出发。

陈西风回到车上，心里稍觉轻松，就想连夜赶回去。小张提醒说，雪夜行车恐怕不安全，陈西风只好同意回宾馆过一夜。陈东风在房间里给方月打电话，打了半个钟头仍没有通。陈西风没有去想，方月是不是正在接别的男人的电话，他认为是大雪将线路压断了。

天一亮，他们就往回赶。一进到山区，路面果然变得非常滑。小张极小心地开着车，还是没有躲过一场灾祸。桑塔纳轿车在一段平坦的公路上，遇上一辆大货车，小张下意识地踩了一脚刹车，车子顿时像雪橇一样滑进路旁的冬闲田里。车子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只是陈西风的额头和膝盖上碰伤了几处。小张拦了半天也没有人肯帮忙，司机们都说雪太大，路太滑，不敢随便拖车。

临近中午，一辆满载着焦炭的大货车驶过来。陈西风说这一定是地区化工厂的，就不顾一切地跳到路当中拦车。小张拉也拉不住。大货车不敢用急刹，滑行中差一点儿将陈西风卷进轮底下。大货车果然是去阀门厂的，听他俩自报家门后，司机不但不生气，还用钢丝绳将红色桑塔纳轿车从田里拖起来。

两辆车一前一后地回到厂里。

方月一见陈西风额头上的伤口，昨天的不快顿时去了大半。她从医务室要了些药来，当着大家的面给陈西风敷上，并说陈西风为了阀门厂连命都不要了，要是有人同他过不去，那就太不讲良心了。

徐快在一旁没有作声。徐富反应快，他要田如意马上给王副县长打电话，将陈西风的动人事迹汇报上去，可能的话请他来厂里看一看。田如意当即给县政府办公室打了电话，对方很高兴，他们正在写今年工业生产总结，这是一个很好的实例。

陈西风一直等到方月敷完药，才开口吩咐，铸造车间主任老万，今天晚上一定要开炉。

老万走开后，徐快才问，贷款的事办得如何。

陈东风叹口气说，国务院又发文件了，年底要控制向外发放贷款，几家银行都将门关得死死的，找谁谁不在。看来还得在县内想办法。只要县里不想看到阀门厂关门垮台，到最后总会有人贷款给我们的。

徐快说，这一次只怕真有困难。县里已同意将塑料厂改为特种阀门厂了，说是特种，其实产品与我们的一模一样，那些人还说不出两年就要吃掉我们。

陈西风说，这些情况我晓得，阀门又不是专利产品，我们没办法阻止他们。陈西风不希望徐快过问生产上的事。他说，你放心，我有办法对付他们，要相信自己的实力，那种破工厂，只有讨米要饭的人才会看得上眼。

徐快说，还有一件事，厂里都在传说徐富要当副厂长了。徐富自己也在到处封官许愿，并开始指挥起厂里的事情来。

陈西风一边问缘由，一边回想起徐富刚才指挥田如意打电话的情形。顿时心里有了不快。尽管徐富是自己要提拔的，陈西风还是不想见到徐富在自己面前指手画脚的样子。徐快追问了许多人，大家都说是黄毛说出来的，黄毛则说自己是瞎猜的。陈西风心中有数，撇下徐快，自己去加工车间找徐富。

徐富正趴在办公桌上写着什么，见到陈西风，连忙将几张纸塞进抽屉，站起来将自己坐的椅子让给陈西风坐。陈西风明知别的椅子上有油渍，不方便坐，仍要讥笑徐富，这么迫不及待地想与我换位置呀！

徐富说，哪里，我是一颗忠心，永远感谢陈厂长的提携。

陈西风说，我提携你什么了？

徐富不知是计，就将陈东风告诉自己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陈西风明白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马上改变态度说，这事也拖得够久了，前后已有三个年头，让人想喜也喜不起来。徐富说，这几天我想了一些方案，准备将来协助你工作时，提供你作参考。他说着就将刚才藏起来的几张纸拿出来。陈西风只看了一眼就很不满意。那纸上第一句就写着：在当前厂里生产情况不景气的特定环境下，建议就是将车间的三班制压缩成两班制。陈西风将几张纸还给徐富，嘴上说要他好好完善一下，心里却生出些反感来。他特别不喜欢“特定环境”几个字，那是暗指不景气是由前面的负责人造成的。

出了车间，陈西风在雪地里站了一会儿，后来干脆从地上抓起一把雪擦了擦前额。正擦着，他突然骂了一句，说自己真是个小气鬼，跟徐富斗个什么？关键是将自己的级别升上去，使徐富仍然感到他们之间的差距是不可缩小的。

银杏推着一辆小平板车从一处墙角后面走出来，远远地喊着，陈厂长，领桐油要你批条子吧？陈西风等她走近了，接过纸条看了一眼，从口袋里掏出笔，正要签字，忽然想起什么。

他说，不久前你们已领了一桶桐油，怎么这样快就用完了？

银杏说，我也不晓得，他们叫我来领我就来领。

陈西风说，一桶桐油少说要用两三个月，你们倒好，个把月就用一桶。他飞快地签了字，同时说，回去告诉泥芯组所有的人，别以为我心中没数。想玩花招的，小心让我逮住了。

银杏吐吐舌头说，陈厂长，你别吓我好不好，我怀着孩子哩。

陈西风望了望她脸上的孕斑，你丈夫也太狠心了，这么大的肚子还要你上班。

银杏说，我不上班吃什么，农机厂只有百分之四十的人留下来上班，他成了多余的百分之六十，每个月六十元钱的生活费只够他抽香烟。陈厂长，阀门厂不会落到农机厂这个地步吧？

陈西风说，这个问题得问你们自己。

汤小铁从旁边钻出来说，我们一没钱，二没权，三没关系网，在厂里，主人不像主人，奴隶不像奴隶，问自己时，也不晓得是称呼老爷，还是称呼畜生？

陈西风不接话，他将条子递给银杏后抬腿就走。刚走几步，背后又响起高天白的声音。高天白追上来，正要开口，见汤小铁站在旁边不动，就要他走开。汤小铁哪里肯听，还说在阀门厂里，除了女厕所，任何地方他都有权想站就站，想不站就不站。

陈西风将高天白牵着走了一程。

离汤小铁远了，高天白才说，徐富要当副厂长了？

陈西风说，你也晓得了？

高天白说，徐富一走，车间主任就空了。我一向不问厂里的政治，这一回我要说说话。厂里的处境你不说我心里也清楚，照这个样子下去，下个月就得学农机厂了。厂里要振兴，车间主任非让陈东风当不可。

高天白的一番话将陈西风说愣了，他答应认真考虑高天白的意见。

回到办公室，陈西风让田如意去县经委看看，有没有发给阀门厂的文件。田如意不想去，雪地里不能骑车，走起来太远。她打电话找到赵家喜。赵家喜说，没有发给阀门厂的文件。田如意正要放下电话，赵家喜同她说起王元子住院的事，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个厂级领导去看望她，这让他很有想法。田如意解释了一番，陈西风到地区办事刚回来，路上车翻了，人也受了伤。赵家喜说那还有徐快嘛。田如意没作声。赵家喜要厂里赶紧将三千元现金送到医院的住院部，否则医院有可能停王元子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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