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花开无季(1)

作者:刘醒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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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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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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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344字

陈西风从省城回来,手上的行李还没放下,就问是否有人来家里查五粮液和茅台酒。陈东风将那天的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陈西风夸他会做事,从房里拿出一个纸盒扔给陈东风,说这是哪个会议上发的,他人长胖了穿不上,送给陈东风穿。陈东风以为是新的,他拿回房里打开一看,衣领上有些汗渍,是穿过的旧衬衣。他心里有火但没有发泄出来。陈西风在外屋自言自语地说,对付老狐狸光防守不行,得进行反击。


陈西风在家稍事休息便去阀门厂上班。


路上碰见几个厂里的人,都向他提起陈万勤遇见大蛇的事,说得他心里都烦了。刚进厂门又碰见徐富。


徐富开口就说,陈厂长,你不在家时,你家里发生了一件奇事!


陈西风没好气地说,不就是那条大蛇吗,你别提它好不好!


徐富说,为什么不提,有人想遇见大蛇还遇不上呢。大蛇是什么,是小龙。遇见龙那可是大吉大利,陈厂长你可是红运当头照,说不定哪天就能当上副县长了。


陈西风笑了,他说,徐富,你是不是瞄着我的位子了,想撵我走呀!


徐富忙说,我连干部都不是,哪敢存那个野心。


陈西风说,你也别老将这“成分”问题窝在心里,只要上面看中,就是土生土长的农民也能提拔起来。陈西风又问了几句车间生产情况,他看见田如意站在办公室门口不停地往这边张望,便没让徐富细说,回头迎着田如意走去。


陈西风一进门,田如意就冷冰冰地说,你是不是想知道县纪委的人来过没有?


陈西风说,如意,你别误解我。


田如意说,我告诉你,他们来过,但他们已不再相信有关你家存放着不少名酒的检举了。


陈西风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这一段你过得好吗?


田如意说,一个人,只影孤灯的,有什么好不好。说着话,田如意眼泪就流出来了。


陈西风一时手足无措,随口说了一句,你先别哭,晚上我去你家,有什么话到时你尽管跟我说。


田如意抹了一把眼泪说,今晚你别去,王副县长请我到山南大酒店跳舞。


陈西风忍不住脱口说道,几天不见,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田如意说,我怎么样是我的自由。说着,她干脆哭出声来。


陈西风怕引起误解,正欲离开,徐快进屋来了,开口就说,小田,什么事让你这么激动,这么多情,见了厂长就成了个泪人儿?


陈西风心里很不自在,明知徐快话中有话却无法回击。


幸好田如意抬起头来,用一双泪眼瞪着徐快说,我再多情也不如你,就那么一次,广播内容没有征求领导意见,你就大发雷霆。你们领导之间有什么弯弯绕,我一个小职工怎么晓得。我只晓得厂里的危机解决了得早点儿通知大家,让大家都放心,高兴高兴。


陈西风听出这话里的故事,装着不高兴的样子要走。田如意会意地叫他,你别走,情况我还没有汇报完哩。


陈西风挥挥手说,不说了,我不想听这些无聊的话。你去通知一下,让车间以上的干部都来开会。


田如意一走,徐快就主动地将那次批评田如意不在规定时间里乱开广播的事说了一遍。他说他只是想严格要求她一下,办公室人员不能让其任性胡来,并没有别的什么意思。陈西风淡淡地说了声,这么要求是对的。


让田如意通知干部们开会,其实是一种掩饰,目的是不让徐快看出其中有什么破绽。干部们真的都来了以后,陈西风又觉得没什么好讲的。


此次去省化工厂的确是化险为夷,具体情况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讲出来的。他们到达的第二天晚上,玉儿就哭着来招待所找他,说是自己遭到了侮辱。玉儿还没说完经过,小英也披头散发地闯进房间来。陈西风做了许多工作,最后答应半年以后结束培训回厂时,厂里负责将她们的户口从农村转到县城,并招为正式合同工,才算将这事平息下来。


陈西风将肖爱桥推出来,让他主讲处理这场事故的全过程。肖爱桥一开始还讲得很有分寸,说着说着,就离了谱,仿佛这事与陈西风没有一点关系,完全是他用个人魅力征服了省化工厂的技术官僚。一开始陈西风还不在意,觉得肖爱桥这么大包大揽贪天功为己有反而对他有利,万一玉儿她们的事被抖出来,可以往肖爱桥身上推。所以,他特别关照田如意做好记录,散会后一定要肖爱桥在自己讲的内容后面签上字。然而,肖爱桥讲到后面,就开始张狂了,口口声声说,我看阀门厂应该如何,我觉得阀门厂必须如何,还反复强调,几年之内,阀门厂每个工人都要达到中专以上技术水平,管理干部达到大专水平,就连清洁工也不例外。


肖爱桥讲到这里,徐富第一个站起来说,对不起我要上厕所。


徐富一带头,会场就变成了车水马龙。


肖爱桥似乎没有意识到,仍在起劲地讲着。


陈西风也忍不住跑出去,要司机小张,将车子送去检修一下,过几天还要跑一趟省城。


这几天方月该回省城了。陈西风想让小张接方月回来。明里却是送王副县长的小儿子,去见见徐快的表妹。现在的年轻男女,玩到一起后不可能不上床。他推算这个过程大约要半年,那时就到年底了,那可是考察各级班子的关键时节。在此前后,王副县长的小儿子若发现徐快的表妹不是处女,闹将起来,徐快绝没有便宜可占。这也可以算作是反击徐快的战略部署。


回到会场,肖爱桥还在那儿讲。陈东风心里一阵厌恶,给他一点儿机会,就不知趣地将尾巴翘到别人头上。陈西风用目光扫了一下会场,见文科长几次将眼睛迎上来,便用手指了指,隔着几排人,冲着他大声说,散会后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这话让肖爱桥顿了一会儿,再讲两分钟,就停止了。


陈西风让徐快补充几句,徐快摇头拒绝了。陈西风只好自己上去,他说,该说和不该说的都由肖爱桥说了,我只好向大家透露一下消息,厂里领导班子近期可能会有些变化,希望大家心里先有个准备,到时候好好配合工作。大家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肖爱桥。陈西风一宣布散会,就有几个人围上去缠着要肖爱桥请客。


陈西风刚进办公室,文科长就跟进来了。


陈西风在桌面上的一大堆香烟中挑了几下,找出一支阿诗玛拿着递给文科长。文科长自己掏出打火机点香烟时,陈西风将门关上,冷不防回头就说,玉儿将一切都对我说了。文科长手一抖,打火机上的火苗将眉毛烧去一块。陈西风继续说,玉儿说是你强迫她的。


文科长马上叫屈,除了第一次,往后每次她都是自愿的。


陈西风说,那你说说第一次是怎么回事?


文科长说,当时她一个人加班烤泥芯,我上去用了点力就将她放倒在地上,她怕弄脏衣服,挣了几下就依了我。


陈西风说,你是个畜生,那地方该有多脏。


文科长说,我已向她认了错,第一次不该选那么个地方,她说只要我帮忙解决她的户口,她就不在乎。


陈西风说,玉儿怀孕了,你不晓得?


文科长说,不晓得,我只是在怀疑。


陈西风说,现在有一种流产药,一百五十元钱一包,只要怀孕在四十五天之内,吃下去就会像来月经一样流掉。你准备点钱,过几天随小张的车一起去省城,将玉儿偷偷领到哪家医院做了。文科长正要感谢,陈西风又说,其实我什么也不晓得,玉儿也没跟我说什么,我只是讹诈你。你也真苕,哪怕放个屁也可以算作是抵抗过,人家还没说狠话,你就将肠子里的屎尿都拉了出。幸亏是我,换上徐快,转眼就会捅出去,别说行政处分,单是老婆那儿就够你受的。陈西风问文科长厂里是否还有类似情况。文科长表示还有一些,确切的只知道铸造车间的老万主任,同他们车间的银杏是那么一对,银杏亲口对玉儿说过,她骑的那辆自行车就是老万主任送的。陈西风随口骂起来,真是个老不死的,五十多岁了,也不怕遭雷劈。陈西风同文科长约法三章,半年之内不得纠缠玉儿,往后若有类似的事情被发现,立马撤职下车间当工人。文科长像立功赎罪一样,又说他想起来了,总装车间主任老马和小英也是一对儿。小英有可能也怀孕了。陈西风说,老马有问题还情有可原,他和老婆关系一直不好。


文科长点点头极乖巧地走后,陈西风找到田如意,要她打印几份提拔肖爱桥、徐富为副厂长的正式报告。田如意有些吃惊,以为自己是听错了,要陈西风再说一遍。陈西风不愿再说,他告诉田如意除了徐快她爱写谁就写谁。田如意说,那我就写上方月或者陈东风。陈西风说,你敢写上他们,当心徐快将你撕成碎片吃下去。


陈西风刚到家,徐快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徐快几乎是用质问的口气问陈西风,怎么不经党的会议研究就擅自向上级报告提拔徐富为副厂长。


陈西风一点儿不慌地回答说,去年申报工会主席时,你不是说过要提两个人选让组织部门考察。徐富是陪衬,放在第二,肖爱桥排在第一。


徐快说,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这样重要的人事安排,应当交给党的会议讨论一下。


陈西风说,我想过了,肖爱桥连党员都不是,一讨论起来,徐富是党员,就会喧宾夺主的。


徐快说,只怕这件事不好向党员同志们交代。


陈西风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只管往我身上推就行。


徐快刚说了两个什么字,电话一下子断了。陈西风明白这是徐快自己不想说下去有意卡断的。去年的台历上就介绍过这种窍门,当不想说下去,又不愿让对方明了自己的心思时,可以在自己说话时将电话卡断,这样对方就会以为是线路出了故障。可惜陈西风不是这样的对方,隔了一会儿,他主动将电话拨过去,问徐快还有事没有。徐快说没事了,既然报告已经打印好了,厂里多数人已经知道,再修改负面因素会更多。


傍晚,陈万勤扛着扁担进屋时,嘴里竟哼着一支歌。


陈西风小时候常听父亲唱歌,歌词有些不正经,但调儿很好听。父亲进城以后,除了偶尔哼上一句两句,很少将一首歌唱完整。陈西风忍不住问他,有什么高兴事。陈万勤见厨房里出来的是陈西风而不是陈东风,马上反问道,方月怎么没回?陈西风说,快了,只剩下几天时间了。陈万勤说,女人是水,得用管得住的东西盛着才安全,让它自己流来流去,会抓不住的,就算抓住了,也会与黄泥巴混为一团,变混浊了。陈西风忙说,就这一次,以后我再也不让她放任自流了。陈万勤接过陈西风递来的茶,呷了一下,见水不够温,就让陈西风再掺点开水,才放心地饮了一口。


陈西风又问他为什么高兴。


陈万勤回答说,厂里的废料堆里,终于出现了一些湛蓝的铁屑。


陈西风不明白出现湛蓝的铁屑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反正是废物,就是金子那样的颜色也是无价值的。


陈万勤生气地大声呵斥,你当什么厂长,连出现什么样颜色的铁屑表示工人干活有干劲、什么样颜色的铁屑表示工人干活不出力都不晓得,连进厂不到三天的陈东风都不如。


陈西风说,我不管这个,只要他们能完成生产定额就行。


陈万勤说,生产定额是他们自己定的,没有干劲的定额,做梦也能完成。你应该请高天白做你们的劳动顾问或者是劳动指导。好多人都不会劳动了。


陈西风说,那他们每天上班在干什么?


陈万勤说,上班干什么?上班做事拿钱。


陈西风心里有所触动,就不再同陈万勤讨论下去了。


陈万勤一个人反复说,劳动和做事是不一样的,劳动是为了子孙万代,做事只是为了自己的贪欲。


徐富来之前,屋里的两个男人又恢复了往日那种默默无语状态。


徐富一进门就叫委屈,陈西风不该让自己去做肖爱桥的陪衬,厂里的中层干部都不喜欢肖爱桥那副天才的模样。给肖爱桥当陪衬,就等于在全厂职工面前泼他的大粪,丢他的人。陈西风让他将牢骚发泄完了以后才反问,你怎么晓得自己是陪衬,肖爱桥就不是陪衬呢?


这话将徐富说愣了。


陈西风又说,有些话不用说你也明白,我只是希望你能理解我的一番苦心。徐富当即发了一通誓,并主动提出一定要想办法将汤小铁整蔫了,不让他再同陈西风作对。陈西风说,汤小铁不可怕,他是个草包。你车间的几个党员,总在暗地里同徐快嘀咕,虽然一直未见闹出动静来,我心里还是不踏实。


徐富说,这好说,过两天,我在他们中选两个人调换到c660车床上去车阀体,他们就没有精力嘀咕谁了。


陈西风说:为什么不全调换哩?


徐富说,有的调换,有的不调换,会起一种分化的作用,最少换了的人会对没换的人有意见,一不团结他们就没有力量了。


陈西风嘴里说徐富真有两下子,内心里却开始有所警觉。


徐富一走,天就彻底黑了。


陈西风在电视机前勉强坐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想出去走走。


顺着街道走到山南大酒店门口,礼仪小姐朝陈西风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他就情不自禁地进去了,在舞厅里找了一个位子坐下来。陈西风的目光正在横扫舞池,一个穿得挺露的服务小姐走过来,问他一共几位。陈西风竖了一个指头,服务小姐就问他要不要人陪。陈西风说自己在等客人,并随口说若有姓洪的先生,请领过来。服务小姐给他上了一杯茶水,就去了。灯光又远又暗,音乐又轻又飘,陈西风盯着了一对似乎眼熟的男女,等他们转到跟前,才发现不是田如意和王副县长。找不到田如意,他开始注意有没有厂里的人。一会儿,他就发觉了汤小铁。汤小铁舞步有些生疏,双臂却将一个女孩搂得紧紧的,女孩也将脸埋在他怀里,让人看不清模样。陈西风不想看他们,又开始寻找田如意。找了一阵依然没有,他觉得田如意没有必要哄骗自己,甚至还猜测田如意故意说给他听,是想叫他来解围。如此,他想到了包厢。玉儿她们到省化工厂,就是在包厢里被人摸了上身再摸下身的。舞池旁边,全封闭的包厢只有两间。叫老地方的那一间一直无人出入,服务小姐也不去打扰。叫新地方的那一间却是人来人往,招待小姐也时常去敲门。陈西风唤来招待小姐问有没有空的包厢,得到的回答是两间都满了。


他踱到新地方门口稍站了一会儿,又走到老地方门口,里面只有一丝同舞池里的音乐不相同的萨克斯管在隐隐响着,他轻轻试了试那门锁,把柄能够扭动,里面并没有反锁,这让他多少有些放心。出了舞厅,他到五楼客房部,塞了拾元钱给值班服务员,请她随便开一间空着的客房,让他进去打个电话。服务员真的给他开了一处门锁。他钻进去时随手将门反锁上,然后拨舞厅服务台的电话,告诉接电话的服务小姐,自己是地委组织部干部科的,请王副县长马上给干部科回个电话。打完电话,他迅速离开房间,走出酒店,躲进街边的树荫里。刚刚站定,就看见王副县长从酒店里钻出来,往县政府办公大楼小跑而去。


又过了一会儿,田如意也出来了。


陈西风等她走过去以后,才冲着那背影唤了一声。


田如意没有回头,只是放慢了脚步。


陈西风追上她,两人并肩走了一程后,陈西风问,王副县长回电话去了?


田如意嗯了一声说,我晓得你会来帮忙解围。


陈西风说,他没有为难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