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风说，阀门厂高天白是我的师傅。

那两人这才没作声。陈东风一边帮忙搬那些退过火的铸铁件，一边告诉赵家喜，他已安排好了，今晚六点半同王元子见面，到时他们俩再打一场比赛。搬了不到五分钟，陈东风手上就起了泡，身上的衣服也被汗水浸得湿淋淋的。他咬牙坚持了一阵，然后拉着赵家喜到电扇底下吹了吹。两个人什么也没说，只是叹了一口气。

陈东风又回到厂里，将王元子从技术科的屋子里叫出来，说今晚开会之前自己想请她打几盘乒乓球。王元子问，怎么想起来找她了。陈东风说，自己不管做什么都是为她好。王元子要陈东风散会之后请她跳舞，陈东风满口答应下来。因为两边跑，陈东风回去晚了，绿豆稀饭刚煮好，吃饭的人就回来了。见绿豆稀饭很烫，方月马上问陈东风下班后去哪儿了。陈东风就将去农机厂看赵家喜的经过对方月说了，还说自己真想不通，赵家喜的师傅那颗心，是不是肉做的，自己在一旁吹凉，让徒弟一个人在那里死干。方月说，好多事在人还没生下来就已确定了，看着不合理，仍旧毫无办法。

陈万勤平静地插嘴说，这有什么不好，坚持下去会有出息的。东风，有机会你将他领过来让我看看。

陈东风应了一声。吃完饭，他就要出门。方月问他这早出去干什么，八点钟才开会哩。听说是去方豹子那里打乒乓球，方月很不高兴地说，这么热打什么球，在家说说话看看电视多舒服。陈东风明白她不愿意和陈万勤两个人闷在屋里，但他还是走了。

赵家喜比他早到一会儿，洗过澡再换上衣服，人不但精神许多，还明显有几分英俊。他俩进去时，方豹子正和几个人在打擂台。陈东风和赵家喜只好排队。方豹子很快就从擂台上败下阵来。陈东风问他怎么不去游泳，方豹子唾了一口说，故意拆他的台，还想来卖乖。陈东风笑着说，我将她约到你屋里来打乒乓球你还吃醋，未必将她约到突击坡去，你才舒服！方豹子也笑了，他说，你只会用老婆来压我。说着话就轮到陈东风上场了，他发了一个上旋球，对方没看清球的旋转，用力搓了一板，那球飞起老高，陈东风正等着它弹起来后一板打死，谁知乒乓球落下来时刚好擦边。大家哄笑起来，一起叫着，没资格了，快下课！陈东风下来后就轮到赵家喜。赵家喜没有给对方这好的运气，一个快速长球过去就获得了登台资格，然后很快以十一比四将对手撵下擂台。打擂台先要争资格，刚上去的人必须先赢擂主一个球才有资格打一盘，而且这一盘实行的是十一分制。

赵家喜刚当擂主，王元子就来了。

陈东风使了一个眼色，赵家喜立刻抖起威风，打得那些排队的人一个个都没资格。陈东风装作同王元子说话，弃了几次权。那些人像走马灯一样，刚上去就下来，还没站稳又轮到上场了。几轮下来，竟没有一个人能有资格打满一盘。方豹子发了两次誓也仍然不行，便同大家一起气得嗷嗷乱叫。王元子注意到了赵家喜，她问陈东风这人是谁。陈东风说是他的朋友，然后又拣好话介绍了一通。陈东风见铺垫得差不多了，便拿着球拍上了场。他依然发了个上旋球。赵家喜判断很准，快拨了一板，并且角度很刁。陈东风抢了一步还是将球拉回去，赵家喜削了一下，陈东风又拉了一下。一个攻，一个守，几个来回之后，赵家喜忽然反拉一板，陈东风会意地同他对拉起来。二人大战了十几个回合，王元子在一旁情不自禁地叫起好来。赵家喜一发力，将球打出了界外，陈东风获得了资格。接下来的比赛，成了他俩的表演。为了不让别人看出破绽，陈东风不时拉出一个弧圈球直接得分，赵家喜也隔几下就来一次近台两面快攻，将陈东风打得手忙脚乱。多数时间里，则是彼此心领神会地攻与守。攻的人只用七八分力，守的人则用十分精神。打到十平以后，两个人又开始轮流抢分，交替领先。一直打到二十九平时，赵家喜忽然犹如天助，连续打了两个擦边球，让这盘有计划有预谋的球赛，有了天衣无缝的结局。

王元子按捺不住地说，我来跟小赵赛一盘！她抢过陈东风手中的球拍，并提出不争资格，还要打三盘两胜，并且废除十一分实行二十一分制。方豹子看出王元子对赵家喜有好感，带头表示不同意。争执之下，王元子气得眼泪汪汪的。赵家喜趁机递了一个眼色给她，像是说，按他们的意思来，你也不会有亏吃。果然，一开球后赵家喜有意放了一个近网半高球让她扣杀得分，获得资格。赵家喜基本照着王元子的爱好喂球，王元子打得既顺手又高兴，往来的回合也不算少，到最后还将赵家喜撵下擂台。王元子的球技也不算太差，排队等待的十几个人，只有方豹子获得攻擂资格，打到九比六领先时，他对王元子说，输了别怕，我让给你打。王元子毫不领情，要赵家喜帮她打后面的几个球。方豹子不同意，说要打就自己打。王元子抓住方豹子先前的话说，凭什么方豹子可以坏了规矩，将球让给她打，她就不能将球让给赵家喜打？互不相让之际，陈东风说，我来帮王元子打。方豹子不好再坚持。陈东风没让方豹子赢一个球，以十一比九将他逆转了。渡过难关的王元子又亲自上阵，接连打得大家都没有攻擂资格。陈东风和赵家喜也出现失误，让王元子痛痛快快地赢了一个大满贯。喜得她连连说，可以打败邓亚萍了。轮到方豹子重新上场，只见他将拍子反拿着，左手将乒乓球向球台上一砸，小球往起一蹦时，他用没贴胶皮的球板背面，狠命地击打过去，乒乓球发出一声撕裂声响后，像火箭一样直往王元子的脸上飞去。遭到暗算的王元子，将手中球拍愤怒地砸向方豹子，并大声骂道，方豹子，你是一个臭流氓！方豹子伸手抓住飞过来的球拍，正要掷回去，扬起来的手臂突然垂了下来说，我是流氓，那你是阿飞。

陈东风上前拦阻方豹子时，方豹子用手指戳着他的鼻子说，伪君子！

陈东风没有理睬，硬是拖着方豹子往会场去。

王元子说，我不开会了，等会儿跳舞时我再来。

陈东风说，要点名哩，点了名你再溜出来也一样。

赵家喜也说，你先去报个到，我在这里等你。

王元子离开时，竟有些恋恋不舍。

一群人刚在会场里坐下，方豹子就不见了。

陈东风赶紧追出去，回到旧仓库，见方豹子果然在撵赵家喜走路。赵家喜不走，围着球台与方豹子打转。方豹子不断地威胁他，陈东风拦了几下没拦住，便生气地说，豹子，你冷静地想想，王元子为什么骂你是臭流氓！你不怕她到别处这么说你吗？方豹子这才停下来，听陈东风将赵家喜的处境说了一遍。赵家喜自己也上来请方豹子帮忙，还说，如果自己娶了王元子后，若有所作为，一定会报答方豹子。方豹子想了想说，既然这样，那我就将她让给你，反正也不是什么特别好的东西。

他俩回到会场时，先进人员名单已公布了。加工车间的徐富、高天白、李师傅、墨水、黄毛和汤小铁全上了光荣榜。

陈东风他们没资格参加这样的评比，表面上他们已习惯这些，不去关心它。

劳模的名单还在捂着，各车间在先进里面选了一个人推荐给厂里，再由厂支部扩大会敲定。徐快学了外国电影评奖的办法，将这个会搁到大会之前一个小时开，同时又规定已被推荐为劳模的人，自动放弃参加支部扩大会议的资格。这样一来，各车间主任以及主要业务科室负责人都被排斥在外，只剩下厂里的几个干部。

汤小铁进会场时，徐快他们已开完会。

汤小铁瞅了一眼那成排的开水瓶，大声说，这东西我家里太多了，你要发给我，我就当场扔掉。

徐快说，发不发是我的事，扔不扔是你的事。

这时，肖爱桥走进来，汤小铁转过脸对他说，阀门厂干脆转产做开水瓶得了！

肖爱桥说，你这种水平只配做阀门！

汤小铁说，还不是你设计出这种低水平的阀门。

肖爱桥说，我不设计得简单点，你能做得出来吗？

肖爱桥在高天白旁边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来。他刚坐稳，一群女人就将他包围了，说肖工太目中无人，从不多看她们一眼，她们想问点什么总也找不到机会。肖爱桥只好说，现在有些空你们就问吧。女人一开口竟问同性恋如何过性生活，要不要避孕。肖爱桥知道女人们是故意拿他开玩笑，就想起身走开，却被女人们七手八脚地按住，还大声嚷嚷，计划生育是国策，肖工你不能袖手旁观。高天白有些看不过眼，便吼了几声。女人们这才住手，笑嘻嘻地回到原先的座位上去。

陈东风和方豹子在门口站着，见高天白在示意，就去到他身边。

宣布开会以后，陈东风在人群中寻找方月，头一遍没找着，再找时才发现方月坐在第一排最边上，身边是李师傅。李师傅凑过去同她说话，几乎完全将她遮住了。会议进行得很快，方月评上了先进工作者，她的名字排在最后。

徐快念了方月的名字以后，接着就说，现在公布获得劳动模范称号人员名单。他顿了顿后，提高声调说，技术科科长肖爱桥同志——请大家鼓掌欢迎，并请肖爱桥同志上前来领奖！情况有些出乎意料，会场上掌声并不热烈，陈东风挨着肖爱桥坐着，他用力拍了几下巴掌，孤单单的掌声反而有些刺耳，陈东风只好也不拍了。肖爱桥自己也很吃惊，他小声说，劳动模范应该给高天白，颁给我难以服众呀！徐快将一张奖状和一只红包递给肖爱桥。肖爱桥返回来刚坐下，四周的人就伸过头来问，红包里装的是多少钱。坐在前排的徐富也扭头过来问了两次。肖爱桥火了，他将红包往徐富怀里一丢，说，你自己数好了，不嫌少我送给你。说着，肖爱桥起身往外走。徐富眼睁睁地看着肖爱桥出了门，捏着红包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会儿，他将那红包交给陈东风，要陈东风帮忙还给肖爱桥。

给先进人员发开水瓶，是由田如意点名的。第一个走上前去的人是徐富。第二个则是汤小铁。田如意那温情动人的声音一响，汤小铁愣也没愣就站起来了，乖乖地按照田如意的指点做，忘了先前说过不要开水瓶。旁边的人起哄，数落他说过不要开水瓶，怎么又伸手要了？汤小铁说，妈的，还以为田如意叫我干别的事，等到醒悟过来，为时已晚。听他如此说话，大家都鼓起掌来。

趁会场气氛热闹，徐富要陈东风偷偷溜出去找肖爱桥。

陈东风先去旧仓库，见赵家喜和王元子打球打得正起劲，便站在门边悄悄地看。一会儿，王元子将乒乓球打飞了，钻进一处床底。赵家喜连忙跑过去趴在地上找。王元子也走过去，赵家喜出来后，她伸出手将赵家喜从地上拉起来。赵家喜趁机捏着她的手不放，两人牵着手回到球台边，站了一阵才分开。陈东风看出王元子已动情了，就放心地去找肖爱桥。

他在操场边碰见有事先离会的李师傅。

陈东风绕着操场转了一圈仍不见肖爱桥。会议室里不时传出徐快的讲话声。徐快在解释为什么要评肖爱桥为劳动模范时说，通过前次省化工厂那场事故的解决，足见肖爱桥作为知识分子的工作能力有多强，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肖爱桥挽救了阀门厂。这时有两个人从厕所方向走来，边走边说，当官的都是***嘴，徐快树肖爱桥为劳模，其实是拉他来对付陈西风，如果陈西风在家，劳模百分之百是徐富。陈东风听出来说话的人是厂里的供销员，就站在暗处不动，直到他们走远。

这时车间里什么东西碰响了一下，陈东风正准备去看看，李师傅匆忙走出来。陈东风觉得她手中的开水瓶特别沉，李师傅必须将身子偏向一边才拎得动。李师傅出大门时，门卫要看看厂里奖的开水瓶是什么模样。李师傅不给他看，说是多少年一贯制，像老女人的屁股有什么好看的。门卫开口一笑。李师傅一侧身子绕过他走出门去。

这时，徐富出来了，见到陈东风，就问他找着肖爱桥没有。听说还没有，徐富要他去敲敲技术科的门，肖爱桥可能将自己反锁在里面的小屋里。按徐富说的，陈东风用力敲技术科的门，里面没有动静。他又敲了几下。里面这才有了反应，先是脚步声，然后是开门声。肖爱桥看他一眼也不说话，转身回到里屋。

陈东风跟了进去，一下子就被满屋的图纸和一柜又一柜的技术书籍吸引住。

陈东风正在出神，肖爱桥忽然问，你是高中毕业吗？

陈东风说，是的。肖爱桥说，为什么不上大学？

陈东风说，考不起。

肖爱桥说，试题总是那么些内容，只要有点志气，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到第三次就行了，进了大学人就不一样。

陈东风笑一笑，乘机将红包放在肖爱桥面前的设计台上。

肖爱桥没有拒绝，他说，我想亲手带一两个人，我反复观察过，你可能比较合适，你愿意跟我学吗？

陈东风有些惊讶，想了好久才点了点头。肖爱桥兴奋起来，他找了几本书让陈东风拿回去先看一看，打打基础，半年之后他就向厂里提出要求调他到身边来。肖爱桥说，他要通过陈东风来证明，自己提出的改造阀门厂观点的正确性。

两个人从技术科出来时，会议已经散了。

大家正忙着在操场上跳舞。黄毛一见到陈东风，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作为舞场的操场上拖，将陈东风怀里的几本书都弄掉了。陈东风挣脱她，捡起书正要找地方放，肖爱桥说随便放哪儿都行，这种书，除了你我，没有第三个人愿意看。陈东风只能跳一些简单的舞步，但黄毛要他转花样，教一下跳几下，让他感到很别扭。一曲刚跳完，墨水就过来，要陈东风下一支曲子请她跳。陈东风到处找方月，终于在人圈后面找到了她。不知是谁正在黑地里教方月走着舞步。等到他们上场了，陈东风才认出那人是徐富。陈东风感到墨水像蚂蟥一样黏着自己，都是厂里的人，她一点儿都不顾忌，抱着他在舞场上慢悠悠地转。幸亏如此跳舞的人不少，他们才不那么显眼。第三曲是一种快节奏的曲子，黄毛和墨水被别人请上场了。陈东风不会跳。他踱到方月身边站住，方月看了他一眼说，你看汤小铁。他顺着手指一看，汤小铁竟拉着田如意在场子中央起劲地跳。田如意像是应付，汤小铁却很陶醉。陈东风几次想对方月说下一曲请她跳，却又一直不敢说，等到他终于鼓起勇气准备说时，方月忽然转身对他说，你多玩一会儿，我先回去等他的电话。方月一走，陈东风身上的兴趣全没了。黄毛和墨水轮番同他跳了两曲后，他借口看看那书还在不在，正想走，方豹子跑来说，王元子和赵家喜不见了。

陈东风正要去找，舞场上忽然喝起彩来。

王元子和赵家喜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在没有旁人的地方上跳起了探戈。陈东风实在没想到，赵家喜同自己一起离开农村进城，却学会了这么高级的舞步。别人都不敢上场，方豹子却胆大包天请了田如意做伴，动作虽然不比赵家喜漂亮，但也还算是有模有样。接下来是迪斯科，大家一齐上去疯狂扭了一通后，灯光突然全熄了，跟着一股抒情音乐像是从天上飘来。黄毛和墨水几乎同时小声叫起陈东风，陈东风正要答应，一个女人走过来牵起他的手走进舞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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