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里车床都在转。王副县长看了一阵，忽然来了兴趣，他脱掉大衣要亲手车几个零件，看看自己当年的技术丢了没有。他又吩咐赵家喜，将车上藏着的那一个班的武警战士请下车，帮忙扫扫地。王副县长选的是c6140车床，陈西风选的是黄毛的那台c6136车床，徐快和徐富也都选了一台车床。陈东风在一旁关照着王副县长，王副县长动作有些迟缓，一招一式却还准确，他车了一个铜螺母，几个部位都车好了以后，他自己用卡尺量过后还不放心，请陈东风再量一下。陈东风用卡尺卡了几下，如实告诉他，按质量标量，这件铜螺母只能算次品。这时，电视台的人扛着摄像机来了。王副县长还要车一个铜螺母试试。强光之下，作为一名车工模样的劳动者，王副县长一举一动让人感到少有的可亲与可爱。其他车床上，陈西风、徐快和徐富当然就更不用说了。在金属的奏鸣中，他们重新成为一个普通劳动者，没有语言，没有思想，眼睛、心灵和手只有一个方向、一种目的。仿佛有某种合力，坚硬的钢铁，顺应劳动者的意志，一步步地变成希望的形状。

一个班的武警士兵，顷刻间就将阀门厂的操场打扫得干干净净。

看着全副武装的士兵，陈东风不无嘲讽地对汤小铁说，你们还敢罢工吗？

汤小铁说，他们是来打从乡下跑的大蛇。

田如意拿着一些茶杯不停地往战士们手上塞，嘴里不停地说，我老公也是当兵的，见了你们就特别亲切。

一个士兵说，我们同你们厂有缘，前两年也是你们厂的人说，在山上遇见了大蛇，我们这个班上山去打了几天埋伏。

田如意指了指陈西风说，大蛇是我们厂长的父亲发现的。

陈西风说，我父亲是不说假话的。

士兵说，我们巴不得每次得到的消息都是假的，只要碰到一次真的，就危险了。

农民工都聚在旧仓库门口，远远地望着这边。

王副县长回到办公室里坐着不走，陈西风让田如意打电话到山南大酒店去约两桌饭。王副县长提议去老二哥酒店，他说山南大酒店正在整顿。接下来他又说了一下王元子的病情，他说若有可能还是让王元子到哪个有温泉游泳馆的地方去疗养。陈西风都答应了。

王副县长不太理睬徐快和徐富，这让陈西风心里暗暗高兴。

这时，高天白走进来，他掏了好久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说，这是我的退休申请。

徐富忙说，新定额作废了，你还可以支撑一阵嘛。

高天白说，你们废了新定额等于废了厂里的希望。高天白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说，从明天起我就不来厂里了。

陈西风说，行，厂里在一线的工人就你年龄大，你就回去歇歇不用跑了，我们会将退休手续都给你办好的。

高天白一个人孤独地走着，脚下有些不稳。

陈东风见了连忙上去扶住他。

高天白说，我走了，不再来上班了。不知他们会怎么对待你。东风，我只求你一件事，不管怎么你得在阀门厂坚持下去，没有你，我真不晓得哪儿是阀门厂的希望。

陈东风正要再说，王副县长的“奥迪777”开过来了。陈东风拉着高天白闪到一边，看着小汽车朝老二哥酒店驶去。

陈西风比别人拖后一步离开办公室。他让会计从小金库里拿出八千元钱现款，交给许记者。会计在流水账上记了一笔，陈西风并未签字。

红色桑塔纳也往老二哥酒店驶去后，陈东风问高天白退休准备干什么，高天白说，已经想好了，去帮陈万勤垒石岸。

下午，赵家喜偷偷来了一趟，告诉陈东风他的职务暂时没有问题，因为不久省报上将有文章专门写他。实际上，车间里的事又归徐富管了。徐富还传达陈西风的意思，哪怕三班什么事也没有干的，也要安排人上。

陈东风说，那就交给我吧。我带农民工专门上三班。我们会想办法完成生产定额的，保证一不弄虚，二不弄假。

陈东风带领农民工上了一个星期三班，都是按新定额完成任务。

第二个星期天早上七点半，天上又下起了雪，完成当班生产定额，本该下班回旧仓库的车工，整整齐齐地站在门口。等陈东风关闭车床总电源，走到他们中间，三十几个年轻的农民工像背书一样对他说，东风，对不起，从今天起我们都去塑料厂上班。这是我们一致决定的，我们晓得你不会去，但我们还是希望你能去当我们的头头。

陈东风面无表情地说，你们去吧，我是不会去的。

早饭后，除了陈东风，在阀门厂上班的农民工，聚集到一起，在方豹子的带领下，背着各自的行李，默默无语地绕着阀门厂转了一圈，然后一个跟着一个地往厂区大门外走。

雪花飘零，寒风凛冽。

车间里所有机器像是停电一样停了下来。

厂区的白天多出一种雪落无声的寂寞感。

只有一个人向他们招手。他们都看不见。陈东风独自一人面对空空荡荡的旧仓库，一边招手，一边大声叫着方豹子，以及每一个农民工的名字。

闻讯赶来的徐富，拉着陈东风去给陈西风打电话。已到上班时间，却还在家里忙乱的方月在电话说，陈西风半小时前来过电话，他已离开省城，傍晚应当可以到家。

正如方月所说，傍晚时分，陈西风的红色桑塔纳轿车出现在县城里。车上有一张省报，没事时，他再次拿起报纸，上面有篇文章，说的是县阀门厂在厂长陈西风的领导下，如何正确对待进城来的农民工，大胆提拔青年农民工陈东风担任车间主任，挑起改革的重担，等等。放下报纸，陈西风与司机小张讨论起买手机之事。小张当然觉得一厂之长，配手机是天经地义的事。陈西风本来很想给自己配手机。小张说得太坚决，反而让他犹豫不决起来。转过话题，要小张回厂后，将车上的这张报纸，寄给地区团委书记。见小张没作声，陈西风就问他，是不是从王副县长的司机小丁那里听到什么了。小张明白这话的意思，就说，我不能瞒你，你必须再想别的办法。小丁的确与我说过，王副县长也是在车上读报，看到这消息的。王副县长当时只说了三个字，放狗屁！陈西风也骂起来，我这狗屁是跟他学的。小张说，不过陈厂长你放心，徐快的麻烦更大，起码一年半载不能对你构成威胁。

小张忽然刹住了车。

漫天大雪中，一支几十人的队伍出现在阀门厂门前的街道上。

陈西风摇下车窗玻璃，大声问，方豹子，你们这是去哪儿？

方豹子说，我们都去帮陈万勤垒一下石岸，作为对阀门厂的一种报答。

陈西风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们想离开厂？

方豹子说，不，我们回厂。我已是特种阀门厂副厂长，他们都是特种阀门厂的受人尊敬的工人师傅。

天气很冷，陈西风一下子急出满头大汗。他让小张将车直接开进厂里。本想先找陈东风了解情况。却发现旧仓库里空无一人。

陈西风当然找不着陈东风。虽然陈东风没有与方豹子他们一道离别阀门厂，但他也来到了小河边的石岸上。曾经是阀门厂的农民工们，搬来一个又一个的大石头。县城上下，随处可见在风雪中肩扛石头的人。天黑后，人都离去了，身后的石岸已经变得很完整了。从石岸到曾是塑料厂的特种阀门厂门口，人们连成了一条线。方豹子在头，陈东风在尾，只是头尾最终完全分开了。

半夜里，偌大的车间只有陈东风一个人。

在他的生产通知单上，需要加工的项目是500毫米的阀体。他离开熟悉的c6140车床，来到那台主轴箱和刀架都被垫高了的c660车床。小吊车不能启动，那上面的保险瓶被人故意卸走了，当然，目的就是不想让他使用小吊车。陈东风抱起庞大阀体，用膝盖往上顶，用胸脯当成第三只手，好不容易才用专用夹具将其夹好。由于阀体的不对称，车床每转一圈就哼半圈。车床哼了几下后，他发现正在转动的阀体上面有粉笔字。陈东风停下车床，见阀体上写着一行明显针对自己的文字：你是想当举重运动员，还是想滚回突击坡？陈东风轻蔑地冷笑一声。500毫米阀体加工的新定额是三台，陈东风赌气似的车了四台。他在填写完成任务情况时，顺手将定额三台改为四台。

天亮后，他坐在阀体上，一声不吭地等待着接班的人。

上白班的人断断续续地来了，开始是嘀咕，接着就争吵起来，他们都不愿接替农民工离开后空下来的位置，操纵那些专车阀体的笨重的车床。直到七点半，陈东风才从高高的阀体堆后面站起来。大家见了不禁一愣，陈东风说，是不是想念那些农民工可以替你们干重活！汤小铁说，我学过历史，叛徒最多的是农民！陈东风突然对他说，我不当叛徒，可我也不当工贼，我回我的突击坡。

陈东风要走，好多人都拦不住。

田如意只是抢下了他的行李，同时叫人赶快去将方月叫回来。方月上街买化妆品去了，迟迟没有赶到。陈东风夹着那本《萌芽》，走到大街上拦住一辆到西河镇的机动三轮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