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醒龙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2
|本章字节:10084字
方月再三阻止,将车工的种种苦处说给他听,冬天车床和工件比冰块还要冷,半夜三更从热被窝里爬起来上班,一双手冻得像鸭掌,弄不好铁屑会迸起来将眼睛弄瞎,工件也有可能甩下来砸个头破血流,生产定额又是雷打不动的,偷不得懒。方月说了许多,陈东风还是不改初衷。陈西风很高兴,下班的路上,加工车间主任徐富,还在找他要男车工。陈东风说不出第二条理由,只能说,父亲在世时,总是同他说,当工人就要当车工,车工是最聪明灵巧的。
陈万勤从外面进来以后,谈话的内容就变了。
陈东风与陈万勤津津有味地谈起突击坡人种田的情况,方月和陈西风几乎插不上嘴。陈东风说到,方月的母亲今季养了十张蚕籽的春蚕时,方月才惊叹她母亲是不是不要命了,那么多的蚕,仅仅是桑叶每天就得吃下近两担,这么多的桑叶,要跑多少路,爬多少树,才能采得到呀!陈万勤又问那条小河现在水有多深。听说在膝盖上下,便笑起来,他断定今年早稻丰收不成问题。陈万勤很早就同陈老小摸索出一个规律,水深过膝盖,有可能发生洪灾,若浅于腿肚子,旱灾逃也逃不掉。
见到父亲笑,陈西风心里也爽朗起来。上一次父亲的笑,距今已经有差不多一年时间了,那是高天白来家里反映情况,说全厂的工时定额普遍偏低,这样会惯坏工人的。高天白比父亲小十多岁,父亲同他比掰手腕,两人战成了一比一平。因此父亲笑了。这以后,父亲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就连方月可能怀孕了的事,他脸上的表情,也只是像被手电筒晃了一下,不等别人看清楚,便归于平静。
吃饭时,电话铃响了,方月说肯定是找我的,她拿起话筒那神情果然没错。陈东风听出是约她去打麻将,她犹豫了一阵还是答应了。放下电话,她只说了句,今晚我去文科长家,十点半回来。陈西风嗯了一下。
方月吃完饭就出了门。陈东风抢着将碗洗了。
陈西风无所事事地钻进房里,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一个用报纸包成的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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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西风在房里看见一包刚开封的卫生巾时,心中不禁一愣。他走进卫生间,废物篓已经倒干净了,空落落放在墙角上。他无法不让自己不去想方月怀孕的事。想得心闷时,他将插在花瓶里的黄色燕子红细细看了一阵,随后在内心做了一个决定。陈西风从花瓶中挑出两束最好的花,用一张报纸包了。他对陈万勤说自己出去有点事,一会儿就回。
陈万勤不满意地说,陈东风刚来家里,做哥嫂的应当留在家里陪一陪。
陈西风推说自己到几个工人家里走一走了解一下情况,不能让他们的意见积少成多。陈万勤生气地说,你为什么不在家了解一下我的情况,难道不怕老子心里憋着火,能够煮熟牛头吗?
一旁的陈东风赶紧打圆场,说自己发现屋里有一本车工技术书,他想看一遍,早点儿熟悉工作,不需要别人陪。
陈西风连忙找出一摞书放在沙发上,不等陈万勤再开口,他已拉开门出去了。
陈西风走得太急,纸包在门框上碰了一下,一片黄色的燕子红花瓣从纸包中掉下来,悄然飘落地上。
天色已完全黑下来。大街上的路灯忽明忽暗,一些霓虹灯破败了,尚好的部分依然光彩照人。街上闲逛的人很多,男的一群,女的一群,或者男男女女混在一起,一个个全是漫无目标的样子,信马由缰地让脚跟指挥头脑。男人的八字脚走得晃晃荡荡,女人的一字步迈得摇摇摆摆,无缘无故地,他们也会发出大声的嬉笑。笑完后,就在街边站着,你一群我一群,相互打量,没完没了地毫不在乎时间的流逝。忽然间,有一个人哼起一首流行歌,一群人便都哼起来,将一个爱字唱得昏天黑地,既茫然,又无奈。一边唱一边又走起来,那身形步伐中,多了些无聊与无奈。
快到山南大酒店时,陈西风远远看见王副县长的那辆车牌号尾数为“777”的轿车停在门前,相挨着的还有十来辆奥迪。他知道省地领导喜欢坐这种车,太好的车领导坐不得,坐了就会犯错误。陈西风走过去细看那些车牌号,果然是省地来的。他立刻意识到,王副县长出面作陪的领导肯定是经委和工业口的,说不定这批人明天就会到厂里转一转看一看。
尽管厂里有不少事要马上应付,陈西风还是不愿改变此刻的行程。他加快了步伐,随后拐进一条小巷。
巷子里是另一番景象,八点钟就难得见到有人了,甚至各家各户的门也少有开着的。强烈的灯光只能从门缝里照射出来。每一扇关死的门后都有麻将声传出来,轻的像炒黄豆,一般的则像盛夏午后的冰雹敲击瓦脊,再重一些便如同几挺机枪在扫射,这后一种声响表示有人和了大和,一个人的兴奋与三个人的痛苦,同时撞击,才有这如此激烈的回响。充盈着麻将声的小巷里有股酸臭味,同过去的汗臭味不同,过去的小巷,这时候,家家户户门口摆着木盆,盆里堆满被汗水浸泡一天的衣服。男人等不到夏天,便脱光膀子,坐在自己家门前,端着大碗或是吃饭或是喝水,并满心希望地让晚风吹过躯体,使其营养身心,以得新的活力。现在男人越来越讲究穿戴,女人更加珍惜粉饰,四个人往桌旁一围,文文明明地摆开一场厮杀。
歌谣说:
麻将桌上无穷人。
麻将桌上无蠢人。
麻将桌上无病人。
麻将桌上无懒人。
麻将桌上无坏人。
麻将桌上无亲人。
小巷的白天总是无精打采,可一到天黑,它就兴奋起来,刺激得巷子中间的青石路面彻夜都在眨着乌亮的眼睛。
陈西风挑了一个虚掩着寂静无声的小门,用手指轻轻敲了两下。小门吱呀一响,灯影里站着的是田如意。
田如意淡淡一笑说,我一直在等你。
陈西风有些窘,站在门口不知该不该再往里走。田如意说了三遍让他进屋,他才抬腿跨过门槛。田如意将门略微掩了一下,转身指着客厅的沙发让他坐下。
陈西风趁田如意进里屋找什么东西去了,赶紧将报纸包着的黄色燕子红,插在茶几上的空茶杯里。茶杯太浅,燕子红没办法站住,陈西风一松手它们就歪下来,斜在茶几上。弄了几次没有弄好,见田如意出来了,他一慌,将一只茶杯盖碰掉,落在地上摔得粉碎。田如意先看见茶几上的花束,正在向前的脚步立即停顿了。
门口有风吹进来,墙上的挂历掀动了几下。陈西风用眼角扫了一下虚掩着的门,随时准备拔腿就逃。他讪讪地说,下午我看见墨水她们都拿着燕子红,就你没拿,挺孤寂的。我晓得这时候红花对你不合适,就找了这黄色燕子红给你送来,并看看你有什么困难。田如意慢慢走拢来,从茶几上拿起那两束燕子红,细细地看了看,然后转身朝卧室走去。
过了一会儿,她在里面说,这黄颜色的燕子红是不是挺珍贵,我从来没见过。
陈西风说,是很稀少,我也有很多年没见过了。田如意依然在房里说,要是黄颜色的多,这花就不会叫燕子红和映山红,而该叫燕子黄和映山黄了。陈西风说,不错,都是红,黄的就珍贵,都是黄,红的就珍贵。说着话,身子已离开沙发,他有一种感觉,田如意是在暗示自己。陈西风走到房门口,田如意回头看了他一眼,继续摆弄那些燕子红。
燕子红分作两处,一束放在床头柜,一束放在梳妆台。田如意关掉大灯,只留下壁灯,光线一柔和,燕子红和田如意同时显出许多娇美来。
这时,陈西风已经走近了田如意。
田如意盯着燕子红,似乎没有察觉陈西风的走近。她喃喃地自语道,为什么好看的花儿总是不香呢?陈西风被这话怔住了,他想到最让人欢喜的玫瑰、康乃馨等,包括这花色染透山野的燕子红,确实没有一点儿芳香。陈西风说,再好的东西也有不如意的地方,就像好女人总是命苦。田如意不看他,背过去说,我这么命苦,你说我也是个好女人?陈西风从她那颤动的双肩看出田如意开始流泪了。陈西风不能不说她是个好女人,田如意转过身来,头却没抬起来,她说,他没死的时候,也是总说我是个好女人。陈西风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餐巾纸递给她,并问,你有什么困难,可以尽量对我说。田如意静了一会儿,突然抬头说,我想要个孩子,要个他的孩子!陈西风这时完全冷静下来,他说,这个要求只怕神仙也是有心无力。田如意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回到客厅,二人谈起厂里的一些事。在陈西风看来,厂里一切都很正常,就是技术科肖爱桥由工程师晋升高级工程师没有上去,因而在闹情绪。田如意要他别大意,今天她去厂里,看见书记徐快同肖爱桥在一家小酒馆里喝酒。当时才上午十点左右,这么早就去泡酒馆,一定有什么阴谋。陈西风淡淡一笑说,假如这事被我撞见,非要开大会处分他们,上班时间在外面喝酒,到哪儿也说不过去。田如意很担心,厂长、书记闹起对立,吃亏的只有工人。陈西风保证说,只要我当一天厂长就绝对不会让你田如意吃别人的亏。田如意说,这些年自己没吃什么亏,只是肖爱桥和高天白这几个人倒真是有些吃亏,厂里应该在政策上向他们做点倾斜,他俩一个是技术人员,一个是老工人,在厂里很有代表性。陈西风想了想,觉得有道理,肖爱桥没有评上高工,可以在行政上给他一个技术副厂长,高天白当了近四十年的车工,现在让他当一当工会主席也是完全应该的。田如意见陈西风听信自己的建议,马上改口,这是厂长、书记决定的事,她不能瞎说。
从田如意家里出来,陈西风就去了高天白的家。正要敲门,忽然听见屋里有男女吵闹声。他听出是高天白在同妻子吵,原因大约是为了钱和高天白退休的事。陈西风放弃了进屋的念头,转身往回走。
返回时,陈西风再次路过田如意家。尽管那扇门掩得很严,田如意大声说话的动静仍然很响。在田如意很响的声音后面是一个男人低低的话语。陈西风只听了一句话就明白,说话的男人是徐快。陈西风心生不快,这田如意怎么可以开门接待自己,关门接待徐快哩!他在巷子里站了十来分钟,徐快的话他一句没听清,但田如意的话却是字字如珠落玉盘般清晰。田如意说的全是部队首长如何关心烈士家属的事。她丈夫部队里有一个参加过长征的老首长,最听不得自己下属干部战士的家属被人欺负。只要听说了,便带上两把手枪亲自去找人家算账,见了面后二话不说,吧吧就是几枪,而且是双手齐发,打得人家衣服上尽是洞,皮也熏黑了,就是不伤肉。然后丢下一句话,说这一次他的子弹长着眼睛,下一次,子弹就不长眼睛了。徐快说,他这样做是违法的。田如意说,老首长晓得,每到一个地方,总是主动到地方法院打招呼。陈西风意识到田如意这么说话的意思,就不再听了,没走多远,就听见身后有开门送客的动静。田如意说,徐书记,谢谢你来看我!徐快说,不用谢,我这是代表组织,谁叫我当着你的领导呢!陈西风暗暗冷笑一声,他记起自己走时田如意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地嗨一声。
小巷里麻将声一阵高过一阵。
陈西风回家时,方月还没回来。
陈万勤和陈东风坐在沙发上默默地看着电视。陈东风告诉他,九点钟时县政府办公室打来电话,明天上午省地领导要到阀门厂视察,让厂长、书记在厂里等着,哪儿也不能去。陈东风复述得老练流畅,似乎对此已极为内行。陈西风觉得如果让陈东风在办公室里干一定很合适。他问陈东风是不是还喜欢看。见陈东风点了头,他又问他能不能动笔写点文章。陈东风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陈西风于是就叫他写一篇文章给他看看。
陈万勤忽然说,别写文章,写文章不好,写来写去写懒了身子,害的是自己。陈西风不满地说,爸,写文章也是劳动,也很累。陈万勤说,你别以为我那么好蒙,你们现在把什么都说成是劳动,跳舞、打麻将、开会作报告、倒买倒卖、陪吃陪喝,还有如何算计别人,“四人帮”说了很多瞎话,他们说劳动就是创造价值这一点却很对。现在什么都对,就是劳动不对。别以为我没当厂长不懂工业,我看得见,也看得清,阀门厂从你这厂长到下面的工人,除了高师傅以外,都不懂劳动。苕儿子,劳动不是为了钱,是为了人。见陈万勤动了气,陈西风不敢作声。陈万勤继续说,你以为累就是劳动,那些卖皮肉的妓女又累又赚钱,国家怎么不评她们为劳动模范?陈西风装作有事,拿起电话往外拨。
陈万勤不说了,他站起来往卧室走。走了几步,又回头问陈东风,你爸临死前说了什么没有?
陈东风说,他说天下只有吃饱了胀死的人。
陈万勤说,我晓得他还有半句没说完:天下没有劳动时累死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