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醒龙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2
|本章字节:11530字
方豹子说,没事干娱乐一下。
旧仓库很大,除了正中央放着一副乒乓球台,其余地方都被双层床塞得满满的。陈东风在床缝中绕了好一阵才来到方豹子的床边。两个人一站,床与床之间的缝隙就满了。坐在双层床底层,头刚好顶着上一层的床板。陈东风问,这里睡了多少人?方豹子说,搞不清楚,大概一百五六十人吧!陈东风说,都是从农村来的?方豹子说,城里人会住这种地方?他们一进厂最差也是两个人一间房。我们这里像座牛栏。陈东风说,我看像镇上的那座生猪仓库。两个人会意地笑起来。几年前他们干过一件坏事。那时,镇上来了几个城里人,说是出高价收购生猪,压秤压得少有的厉害,两百斤重的毛猪,最少也要扣除十斤,说是猪肚子里的食物太多。几百头猪全部关在那座生猪仓库里,方豹子想报复一下这帮城里人,他拿着一只布袋上山摘了一窝马蜂,趁黑扔进生猪仓库,几百头猪被蜇得狂吼乱叫,那帮城里人连忙跑过去看,还没看清就被蜇得做鬼叫。还是陈东风的父亲陈老小,点燃几个稻草把子,扔到仓库里才将马蜂熏走。城里人要给钱表示感谢,陈老小坚辞不受,只是劝他们不要总觉得农民老实,好欺负。
方豹子又问陈东风,怎么突然改了决不进城的主意。
陈东风不愿对他说是因为方月的缘故,推说一个人守着空房寂寞得很,就想出来闯闯。方豹子认为男人就应该出门闯,英雄出在江湖,就是闯的好处。闯累了,再回去在老婆怀里喘口气。陈东风问方豹子每月给老婆多少钱。方豹子说,出来才几天工夫,哪里有钱给她,连自己花的都不够。还说住在旧仓库里的人,谁也没有钱往家里带。方豹子又说了一大通,陈东风才明白,造型翻砂活儿比较简单,将模型往沙箱里一放,再将黄沙倒进去捣紧,翻过来取出模型就是。其他筛砂、配料就更简单了,看一眼就会。特别是阀门厂,一天到晚、一年到头,总是那几种东西,阀体、阀盖、阀瓣、手轮,翻来覆去没有太大变化,做上一个月,开过七八场炉,也就熟了。以往,新工人进厂,最少半年后才能顶班,现在搞造型翻砂的正式工越来越少,招来的农民工,第二个月就顶班做定额工时了。农民工的工时工资同正式工一样,但农民工没有福利和奖金,也没有各种补贴补助,所以方豹子的实际工资,只有相同工人的一半左右。如果生病不能上班,就更是两头蚀,没有工资不说,还要大笔地花销。
陈东风吊在床沿上的一只脚,无意中碰上床底下某种坚硬的东西。
方豹子掐指一算,不算米,米是从家里带来的,每月无论怎么节省,也要吃上八九十元钱的菜票,另外一笔大的开销是抽香烟,最少也在四十元钱,再就是车间那些正式工的各种喜庆之事。虽然是一元两元地凑个份子,每月也要二十来元钱。假如买衣买鞋开销就更大了。方豹子来阀门厂两个月,连一条毛巾都没买。陈东风一默算,光这三笔每月就要花费一百四五十元钱。可方豹子每月的工资只有一百二三十元钱。他忍不住问方豹子这么大的缺口,从哪儿弄钱来补。方豹子神秘一笑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没人教,自己也会有办法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工厂就吃工厂,这是一条真理。
陈东风的脚又碰到那个硬东西,他低头一看,见是一只鼓囊的破包装袋,就问,这里面是什么?方豹子不动声色地说,别人的东西,临时放在这儿的。
这时,乒乓球台那边忽然喧哗起来。
有人大声叫,方豹子,给老子滚出来!
方豹子一听有些慌,他说,完了,汤小铁又来敲我们的竹杠了。
方豹子告诉陈东风,汤小铁的乒乓球打得特别好,正是他发明了打一场球输赢多少钱的规矩。汤小铁并不经常来打乒乓球,只是打麻将输了才来捞本。住在旧仓库里的人都怕他。汤小铁打球,赢一盘至少要付五元钱。说着话,方豹子无奈地应了一声,问是谁叫。汤小铁在那边将乒乓球台拍得咚咚响,大声说,狗东西,连老子的声音也听不出来。方豹子推说自己来客人了,不能陪。汤小铁火爆地吼起来,你不陪,那就叫你的客人来,你们这些当老二的,总不会有什么高级客人吧,老子陪他还够格吧!陈东风说,我去会会他。方豹子拦住他。说,这个人你输不起也赢不起,你还是别沾上他,一沾上就没个完。我有办法对付他。方豹子说着就将被单撕了一小条下来,飞快地缠在右大拇指上,然后顺着床与床之间的缝隙走出去。
陈东风听见方豹子说他的手被铸件砸破了,捏不了球拍。汤小铁不信,非要将方豹子手上的破布扯开看看。方豹子力气不小,只是不敢惹汤小铁,汤小铁虽然蛮横,方豹子握紧手不让他时,他怎么掰也掰不开。
两个人正在较劲,陈东风从床缝中走出来,盯着汤小铁说,我陪你练几盘。
汤小铁一怔说,又是你,也好老子今天先给你上一课。怎么样,老规矩,五元钱一盘,价高了恐怕你家田里种的谷不够赔。
陈东风不作声,拿上一只球拍就摆开了架势。
汤小铁发了一个球过来,陈东风抢攻一板,球却下了网。汤小铁得意地说,怎么样,要卖多少谷才能得到五元钱?陈东风回答道,要不了多少,十斤还不到。汤小铁又发了一个球过来,陈东风又抢攻一板,一下子就将球打死了。接下来两个人从一平一直打到十平,又到十五平。这以后陈东风连赢了几个球,汤小铁有些慌,陈东风很快就胜了第一局。汤小铁掏出五元钱搁在球台上,两人换了一边,陈东风将五元钱用球拍推到近网处放着。第二局比分大起大落,先是陈东风领先九分,后来被汤小铁一口气追上来并乘胜追击,拿下了这一局。陈东风笑了笑说,五元钱还给你。第三局又是陈东风胜,汤小铁第四局时又追平了。两个人打了整十局,结果是各得五分。
看热闹的人开始还不断地起哄,打到六七局时就看出门道来了,比赛局面其实是被陈东风控制着,想赢就赢,愿输便输。
陈东风打得轻松自如,汤小铁累得满头大汗。
第十一局开始时,方豹子朝陈东风使了个眼色。心领神会的陈东风,一上场就抢攻连得两分,并且一直保持着领先一两分的局面。打到十六比十四时,正要换发球,突然有人高叫,起火了!起火了!大家哄地从球台旁四散开了。方豹子在床缝中间大声说,没有事,是我在煮面条哩。方豹子故意用煤油炉子点着一张旧报纸吓唬大家。场面平静之后,陈东风问汤小铁还打不打。汤小铁将球拍一扔,情绪都破坏了,还打个鬼!临出门时,汤小铁恨恨地说,真有一场火烧死你们就好了!
汤小铁一走,方豹子他们就围上来,都说陈东风的球打得太好了。陈东风说其实汤小铁的球很一般,若是气不虚,很多人都打得过他。他摸了摸球拍后说,这拍子不好,是生胶的,要是熟胶反贴的拍子,能拉弧圈球,我准保让汤小铁每一局都不及格。
正说话,房顶上的电灯闪了几下。方豹子说,要停电了。陈东风问,怎么旧仓库里要停电?方豹子说,厂里的特殊政策,担心我们人多,夜里闹的时间太长,会惹麻烦事,十一点就停我们的电。
听说到十一点了,陈东风忙说,我要走了。
回到陈西风家门口,院门已经闩了。陈东风叫了一阵,陈西风才起来将门打开,问他这晚回来,去哪儿了。他说在方豹子他们那儿玩了一会儿。陈东风怕打扰别人,用冷水洗了一把手脚后,匆匆钻进被子里。
睡了一阵后,忽然闻到一种淡淡的香味。
陈东风心里好奇怪,这屋里哪来的香气呢。他仔细嗅了一遍,才发觉香味出自枕巾上。这时,他感到有个东西在脸上贴着,痒痒的,用手一抓,却是一根女人的长发。他马上意识到,一定是方月在自己床上睡过。他不敢开灯,爬起来轻轻地将门拉开一道缝,对面房门紧闭,听不见半点动静。回到床上,在淡淡香气的包裹之中,怎么也睡不着。后来,一个长得既像翠又像方月的女人用手在他的脸上摸了一下,他感觉下身抽搐起来。醒来后,三角短裤又湿了。
7
孔径300毫米的阀体,十几台便堆成一座小山。
小山上坐着两个人。
陈东风和汤小铁相距不到一米。四只眼在对视着。上班时,汤小铁到处站站坐坐,徐富见他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就叫他将车间内散放的阀体整理一下,找个地方码整齐些。汤小铁一边答应一边又要徐富将陈东风临时派来帮忙。徐富就将陈东风从高天白身边叫过来,交给汤小铁。陈东风专挑最大的阀体搬,汤小铁也不示弱,搬来搬去,两个人身上沾满了铁锈,一串串汗珠全是黄色的。两个人在这山一样的东西上面坐了一会儿,墨水就冲着他俩叫猴子。
黄毛本是下一个班的,不知为什么,她同上一班的人作了调换,跑到这个班上来。墨水一叫,黄毛也跟着叫,说他俩比猴子肥,比老虎瘦,更像是染了毛发的毛驴。车间的机器声很响,有的人听见了就笑,没听见的见别人笑就一样跟着笑。
陈东风想离开,正好高天白朝他招了一下手,他对汤小铁说,师傅找我有事。不等对方回应,人已回到车床边上。
高天白交给陈东风一把新近焊好的硬质合金车刀,要他磨出坯子来。
白钢车刀陈东风已经磨了很多次,除了在上面开r,其他几个面都能很熟练地磨出来。方月在技术科给他借了一本《车工》,高天白他们说的r,在书上被叫做断屑槽。他想不通车间上上下下的人怎么都把它叫做r。高天白说过,车工技术,七分在刀子上,而车刀好不好用,七分在r磨得好。他已在早中晚三班上倒了一个来回,从白天的班开始又回到白天的班上,他一直等着高天白亲手教自己在车刀上开r。然而高天白总是一到给车刀开r时,就将他支到一边。
陈东风拿着车刀来到砂轮间,伸手一按红色的按钮,砂轮机嗡嗡地慢转几圈后,忽然猛烈颤抖起来,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声音。陈东风以为砂轮要爆裂。墨水告诉过他,砂轮转动时,如果突然爆裂,会比炮弹爆炸还厉害,还举了农机厂的一个活生生例子,她自己没敢去现场看,听看过的人说,当时几块爆裂的砂轮硬是将一个工人从头到脚几乎切成两半,只剩下很少的几处尚且藕断丝连。陈东风以为砂轮要出事了,吓得扭头就跑。砂轮间的门正对着那小山般的一堆阀体,陈东风几步就跳到阀体堆后面。附近几台车床边上的车工都将车床停了,问他出了什么事。这边刚刚停机,便引起车间内所有人的注意。大家都将车床停了,伸长脖子望着这边。车床一停,砂轮机那巨大的怪声就更加刺耳。陈东风惊魂未定地说,砂轮是不是要爆炸了?大家尚未反应过来,汤小铁从阀体堆上跳下来,大摇大摆地走进砂轮间,伸手将砂轮机关了。砂轮机要停未停之际,咚咚地乱弹一阵,引得近处的地面都在微微颤抖。汤小铁不屑地看着陈东风说,砂轮被你这种苕货磨扁了,转动起来不平衡,就像你们在田里挑稻把子,一头太重,一头太轻,就稳不住。汤小铁找了一个金刚石磨头来,重新启动砂轮机后,声音还是那般的响,他一点不怕,站在砂轮机前面,用磨头将砂轮一点点地修圆。砂轮机的声音变得很均匀,汤小铁用手拍了拍满身的白色灰尘,不无自豪地走了。他头也不回地说,继续磨你的车刀吧!
修理过的砂轮格外好使,特别是两边的棱角,最适合给车刀开r槽。磨了一阵,车刀开始发烫。高天白交代过,这种硬质合金车刀磨热了不能用水冷却,白钢车刀磨热了可以用水冷却,而且是越浸水越好。硬质合金是相反的,一浸水就会坏了车刀的性能,但它有一个长处就是不怕高温,一千几百度时,还是坚不可摧。陈东风回到车床边拿上一块抹布。趁高天白正在全神贯注地车不锈钢螺杆,他将一把用旧了的白钢车刀塞进抹布里。回到砂轮间,他用抹布包着硬质合金车刀用劲磨了一阵,直到隔着抹布也感到灼热时,才将它放下,任其自由冷却。陈东风探头看了看高天白,见他仍在一心一意地车螺杆,连忙拿起那把白钢车刀,先将要磨的地方都磨好了,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车刀竖起来,去接触砂轮的边缘。火花一溅,他赶忙拿起来看,靠刀刃两毫米左右的地方划出一道浅浅的小槽。他吸了一口气,又将车刀靠上去。这一次火花形成一小股,r也开得有点模样了。他一点一点地慢慢试着磨了好久,r槽也才开了一半左右。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他赶忙将白钢车刀藏在掌心里。还没转过身来,就听见墨水在身后说,你在做什么呀,躲躲藏藏的。陈东风说,没做什么,磨车刀。墨水不信,非要掰开他的掌心看一看,并真的伸出手来。陈东风回头看见黄毛正从车床旁探头朝这边张望,只好将掌心摊开,让白钢车刀亮了相。墨水有些惊奇地说,哟,你自己学会开r了!陈东风说,第一次,还瞒着师傅哩!墨水看了看说,这r开得蛮像回事,都赶得上我了。不过,这槽不能断断续续地修,要一次性地从头到尾磨成型。这样铁屑才排得顺利。陈东风接过车刀重新在砂轮上磨了一次。墨水看过后说,顺倒是顺了,就是宽了些。出的铁屑会成为一条带子、容易将工件和车刀缠住。陈东风说,能改一下吗?墨水说,我也不大行,磨r,全厂没一个人比得上你师傅。陈东风说,可他为什么不教给我呢?墨水说,这是当师傅的臭规矩,车工技术什么都可以教,就只开r,最好的师徒关系,师傅也只是让徒弟在一旁看上两三回。这是车工看家的本领,谁都不会向外传。我今天教你已是非常例外了。墨水朝陈东风飞了一眼,陈东风没注意,只顾打量手中的车刀。墨水又说,不信你去打听,看谁教过谁怎么磨r。陈东风还是没在意,他说,你把这车刀换上去,车给我看一看,行吗?墨水不高兴地嗯了一声。
墨水将自己的白钢车刀三下两下地磨好后,拿上陈东风的车刀出了砂轮间。陈东风捡起地上的那把硬质合金车刀,磨了一阵,终于将一个前面和两个后面都磨好了。他走出砂轮间时,墨水看了他一眼,并随之将车床上的刀架转动一百八十度,换上一把车刀,找准吃刀量后,搭上了自动手柄。陈东风装着无意地站在墨水的车床边看了一下,车刀从那段四十五号钢材上削下来的铁屑,果然像一根长长的白带子,绵绵不断地缠在工件、刀架和卡盘上。
陈东风不好意思地朝四周看了看。黄毛还在向这边打量。汤小铁仍然坐在那堆阀体上,手里拿着一支香烟,眼睛里藏着一头随时会扑过来的怪兽。陈东风甚至觉得那怪兽毛发全部竖了起来,尾巴在来回摇动,身子绷成了一支箭,舌头红红地垂得老长的样子都清晰可辨。陈东风心里有些虚,他将脸扭开时,又看见高天白正用眼睛在盯他,那样子恐怕已经盯上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