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小翱翔(1)

作者:刘醒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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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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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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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414字

徐富有事离开车间,回来后必定要到陈东风的车床前看看。这是第三次了,徐富一如既往地问陈东风,开发区塑料厂的人来过没有?


陈东风如实说,没有见着。


徐富叮嘱他,万一那些人偷偷溜进来,要想办法拖住他们,并且及时通知自己。徐富的意思是,他要亲自下狠手撵那些人走。陈东风不理解为什么不让塑料厂的人看自己的东西。他心里想若是段飞机来,他可不好意思叫徐富。偏偏徐富特别说了段飞机也不例外这一句。徐富的神秘模样,惹得他不时抬头往大门方向看。


怀里抱着两本大书的肖爱桥从车间大门走进来时,一阵北风随着他呼啸而入。徐富从车间办公室里伸出头来警惕地看了看,然后释然地说,他还以为是塑料厂的人溜进来了。坐在门口的汤小铁正蜷缩着身子,趴在一只通红的电炉子上烤火,他抬起头来大声说,是不是怕尾巴夹了!肖爱桥转身关好铁门,然后说,你这是违反劳动纪律,用电炉烤火,论制度是要罚款的!汤小铁说,谁来罚款我就和谁换岗位。你摸摸,这些冷铁砣子,正张着长了一百颗牙齿的嘴咬人手哩。肖爱桥说,谁叫你将劳保手套拿回去给老婆织线衣线裤。汤小铁说,这叫勤俭节约。肖爱桥说,你这叫慷国家集体之慨。肖爱桥往车间深处走,汤小铁在背后说,我要是像你坐在办公室里不动,还拿六七百元工资,准保比你还爱党、爱国、爱集体。肖爱桥走到黄毛的车床前,将书递给她,然后说,她什么时候看完这些书,认为可以测验了,就说一声。黄毛冲着那些书吐了吐舌头,娇嗔地说,又得耗去我许多青春年华。肖爱桥说,多读点书不害人。


说着话,肖爱桥走到陈东风的车床前面。


一根细长的锥形蜗杆从头到尾占据了整个车床。由于尾座偏离轴心线很多,不得不用一截小号圆钢弯成一只留有缺口的圆圈套在工件的另一端上,再用四爪卡盘夹紧。车床转速很低,每分钟只有二十到三十转左右,但是巨大的扭力,使四爪卡盘下面的那只起调整轴心作用的小铜圈在同工件摩擦时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响声。


肖爱桥问,这是哪儿的?


陈东风说,是开发区塑料厂的,一共有十根。


肖爱桥说,做产品的接这种零活划不来。


陈东风说,塑料厂说别人车不了,点名要高师傅车。高师傅一个人忙不过来,就叫我帮帮他。


肖爱桥用手捂了捂耳朵说,噪音太大,怎么不用鸡心夹头,那样蜗杆的应力也小一些,又不易变形。


陈东风说,不行,那样蜗杆振动太大,无法加工。


肖爱桥又问螺距是多少,陈东风说是一百二十二毫米。肖爱桥说他能车这样的蜗杆,车工技术也算学到家了。接着他又遗憾起来,陈东风居然读不进书,这太可惜,逼得他无可奈何只好选择黄毛,准备让她进技术科,虽然她是技校毕业生,可身上没有多少文化。陈东风没有作声,他不想与肖爱桥说,自己刚进厂时,就帮高天白车过这种蜗杆。


一旁的墨水凑过来说,肖工,你说这蜗杆的吱吱声像什么?


肖爱桥说,像是半夜里老鼠撕书。


墨水说,哪能哩,它像钢铁音乐,元旦放假,我们到省城去玩,玉儿请我们到红太阳夜总会玩了一夜,那里面放的钢铁音乐,就是这种声音。开始我们还以为玉儿破费了不少,后来才知道那里女士免收门票。


肖爱桥说,虽然不收门票,但代价是要的。


肖爱桥走后,陈东风又一次想起自己还书时的情景。


那些书他看了半年也才看二十多页,下一个半年又看了二十多页,但前面那二十页的内容早已忘了。那天小翱翔满月,田如意谁也没有请,尽管不少人送了礼,而他什么也没送,田如意仍然只请他一个人去。小翱翔躺在床上手和脚不停地划着,田如意将他的两条小腿摆到一起,要他别动脚,才像是一只翱翔在蓝天上的飞机。小翱翔果然很听话,将两腿绷直,两手像翅膀一样拍打着。田如意说,小翱翔将来肯定比爸爸强,不只当个飞行员,还要当宇航员,如果能用超光速飞行,他还可以找到爸爸。


陈东风一直下不了决心将书还给肖爱桥,喝过小翱翔的满月酒后,趁着几分醉意,他夹上那些书去了技术科。英语很好的肖爱桥正在学法语。肖爱桥还要陈东风两年之内必须选学一门外语。陈东风说,都学外语,都当宇航员和科学家,那车工由谁来当,翻砂造型由谁来干?肖爱桥望着陈东风还给他的书,脑子里转不过来弯。


陈东风说,这书我读起来太痛苦,在车间干活虽然累但心里痛快。我喜欢这样劳动的乐趣。


肖爱桥说,读书学习也是劳动。


陈东风说,可我总听别人说,读书读得有出息了,就可以不劳动。


肖爱桥说,这样的观点不对,通常人们说的只是低级劳动,他们不理解在这之上还有高级劳动,而正是这种高级劳动决定着人类社会的未来。


陈东风说,那低级劳动就无关紧要了?


肖爱桥说,高级劳动也同样决定着低级劳动。比如爱因斯坦,以一己之力就能改变整个世界。


提起爱因斯坦,陈东风就不敢多嘴了,只是在心里反复想,没有车工、没有人种田,世界就文明得多了吗?


肖爱桥说,像车工、钻工、刨工、装配工,都可以用机器人来取代,实际上一切低级劳动都可以用高级劳动改变它们,使它们变得无关紧要。


陈东风说,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厂里的普通工人都该怎么办?


肖爱桥开玩笑说,统统去新疆、甘肃去挡风沙。


肖爱桥说话时,神色中有一种沉醉,两只眼镜片后面闪动着火焰一样的幻景。他不知不觉地站起来,挥着手从空中抓住什么,猛地扔向窗外。陈东风觉得自己的灵魂被他抓住了,心中不由得产生某种恐惧。从技术科出来,陈东风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称赞自己,还书还得太对了。


陈东风将加工好的蜗杆卸下来时,没有请人帮忙。而换上蜗杆坯子,则是一个人难以完成的。他喊了一声,汤师傅,你过来一下!汤小铁仅仅站起来,就用了两分钟。他走过来,双手插在荷包里说,天气这么冷,忙什么呀你!反正是按实际工时记账,不怕完不成定额。


陈东风说,车这蜗杆已比做定额轻松多了,不算忙,也不累。


汤小铁说,你不忙我忙哩!


陈东风说,耽误你烤火了?


汤小铁说,不把手指烤软,僵硬的能做事?


陈东风说,你不愿帮忙干脆明说,我好叫徐主任安排其他人。


汤小铁说,我他妈的也是贱,为什么要贪半个班的加班费哩,搞得老子还要受你这农民工的气。


汤小铁一使劲将蜗杆从地上抱起,先将一端对准尾座。


陈东风要他将蜗杆掉过头来,因为这一端没有顶针眼。


汤小铁说,你看得起老子,将老子当成了孙悟空!


说着话,汤小铁像舞动金箍棒那样,让蜗杆在空中掉过头来。陈东风飞快地将有缺口的小钢圈在蜗杆一端套好,再用四爪卡盘将它夹紧。汤小铁正要走,见陈东风拿出划针,准备校正,就站在一旁看。


陈东风用眼睛盯着蜗杆与划针尖的距离,相距远了,就将同方向的卡爪松一点儿;相距近了,就将同方向的卡爪紧一点儿。汤小铁见他扳着卡盘转了几圈,还没完全校正好,就说,你信不信,我什么都不用,光凭眼睛就可以帮你校过来,误差不超过五个丝。陈东风不相信。汤小铁就要打赌,谁输谁出二十元钱。不等陈东风同意,汤小铁就过来将划针扒拉到一边,然后像陈东风那样用手转动卡盘,只不过转速要快许多。卡盘每转几下,汤小铁就会用左手突然按在卡盘边缘,像刹车一样让它停下来,用卡盘扳手将卡爪紧一点儿,再将对应方向的卡爪松一些。如此调整一番之后,汤小铁干脆将车床启动了,并用开关的点击接触控制转速的快慢,一旦看准哪个方向不对,便快捷地按一下倒转开关,将车床恰到好处地停下来,如手动那样,将对应方向的两只卡爪做些调整。前后不到五分钟,汤小铁就说好了,要陈东风拿百分表来量。


陈东风到徐富那儿拿百分表。徐富问过原因后,断定陈东风非输不可,汤小铁这家伙别的一般,眼力却是超一流厉害,手工锉六方,不用卡尺与千分表测量,误差就能控制在十个丝以内。在车床上校正,由于是圆周运动,不用太费力,就能控制在五个丝以内。徐富跟过去看热闹。墨水和黄毛她们早已围在c6140车床四周,汤小铁要大家下赌注,每人就五元,误差不超过五个丝。围观的车工几乎都下了注,钳工们却按兵不动。汤小铁数了数那沓钱不多不少整整一百元。陈东风百分表量了一圈,见那误差有六个丝,大家不由得哄笑起来,一起叫着要汤小铁快掏钱。汤小铁板着脸,亲自用百分表量了一遍,误差仍然是六个丝。他咬着嘴唇,让车床中速转一阵。待车床停下来,汤小铁一声不吭地打开主轴箱盖子。陈东风问他要干什么。汤小铁说,主轴套松了也没发现,还当什么车工,回家放牛去。陈东风说,调主轴套是你们钳工的事。汤小铁说,你们自己不提出来,未必还要老子成天在车床边盯着。汤小铁拿来榔头、铜棒和勾头扳手,在主轴箱里敲打一阵后,再用百分表测量,误差只有五个丝。


在一片惊叹声中,汤小铁得意地收起那沓钱。


他伸出手正要对陈东风说什么,忽然发现高天白提前半小时来接班了。汤小铁赶紧说,陈东风输的二十元钱免了。说着又拿起工具将主轴箱里的压紧螺圈敲了一通。高天白见了,就说,主轴间隙他昨天刚调过,不会有问题。


汤小铁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笑。


陈东风将事情原委对高天白说了。


高天白便摇着头数落汤小铁,为什么不将心思用在正道上。像这用眼睛校正能达到误差六个丝的,全阀门厂只有你一个人能做到,可你却用自己的绝招赌钱,还想歪招来骗人。你将主轴调得这么紧,误差自然小了,可车床就不能正常运转。于是,你又瞒着大家,将主轴复位。小铁,都说你只有一身蛮力,那是因为你总是将心机用错地方!


经过高天白的点拨,大家就想将冤枉输的钱要回去。


汤小铁说,我这绝活高师傅已评价了,五个丝和六个丝有什么区别,就算是买了门票吧!汤小铁要走,几个人伸手扯住他。双方一用力,竟将汤小铁工作服的袖子撕下半截。汤小铁火了,挥起拳头要打人。徐富连忙上前去拦住,他说,别闹了,到此为止,就当是汤小铁教了你们一招。将来有谁不用划针,就能将误差校正到五个丝以内的,由车间发奖金。算了算了,都回去扫车床,准备交班。


大家散开后,车间里立即响起乱七八糟的叮当声。心里有气,手脚就重了,别说是铁屑和工具,就是卡尺、千分尺等量具也有人敢摔。徐富忍不住大声吆喝起来,这是工厂,不是你们的家,有火气想摔东西,下班后赶紧回家去,家里的东西摔坏了不用赔,工厂的东西摔坏一件就得赔一件。


墨水说,徐主任放心,我们晓得摔那些摔不坏的东西。


陈东风将车床扫干净后,正要下班,高天白走过来问他,这个班车刀是怎么磨的,蜗杆的光洁度比前两天他俩车出来的都好。陈东风说他从一本书上看到可以在车刀上开一个防振槽,就试着按书上说的做了,结果效果不错。


高天白问,你不是将书都退给肖爱桥了吗?


陈东风说,那是专家看的书,这本书是写给工人看的。


高天白说,一晃都两年半了,你的技术也赶上师傅了,我也真的快要退休了!


陈东风说,只怕厂里不肯让你走。


高天白说,不一定。你发现没有,铸造车间生产的铸件中,阀门零件越来越少,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散件越来越多,这说明产品合同订得不够,车间自己在找饭吃。这种问题马上就会影响到我们车间,到时候,说不定就会三班改两班,两班改一班。像隔壁农机厂一样,发点生活费让多余的工人回家待岗,到那时,我这老头子准保挨第一刀。高天白说完,眼里闪了一下。


陈东风说,不会的,到那时,首先遭解雇的是我们这些农民工。


高天白说,你想错了,如果是我当厂长,我宁肯留下你们而让那些正式职工放长假待岗。


陈东风说,我明白了,农民工用起来听话,省事,花费又少,可阀门厂是正式职工的阀门厂,不是农民工的阀门厂,他们是不会答应的。


高天白一连叹了几口气才说,这个问题不解决好,阀门厂的前途不可知呀!


高天白启动车床,在蜗杆上进了第一刀。车床转得很慢因而显得特别沉重,车刀却跑得很快,转眼之间就在蜗杆上划出一道轻盈而美丽的弧线。


陈东风回到旧仓库,方豹子已先于他下班了。


往日,旧仓库里要到五点三十分以后才会喧闹起来,如今,四点钟刚过,屋里就吵成一片。方豹子大声说了两遍,陈东风才听清楚,赵家喜刚才来过,请他俩去喝女儿的周岁酒,另外,段飞机请他俩晚上在屋里等着,有事要同他俩商量。方豹子主张去赵家喜那儿,先将肚子里的实惠抓住,段飞机真有事,哪怕等到半夜也不会走的。


陈东风嗯了一声,一边脱去脏衣服,一边问同他床挨床的小李,为什么这么早下班。小李说是车间主任安排的,从今天起,车间只能给每人安排百分之七十的任务,其余部分让各人到外面去想办法,谁揽了活回来,车间还给一定的回扣。陈东风没想到,高天白刚说的话就应验了。他去食堂打热水时碰见方月和田如意。


两个女人站在路中间,正起劲地说着孩子。


田如意说,女人没有孩子就失去了一生的精神支柱。方月一直就没有这方面的感觉,所以有时候她总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个好女人。田如意分析说,她内心里一定还在等待着什么。


陈东风走过去时,她们没发觉。返回时,她们还在那儿说,只是位置已挪到路旁。小张的车刚刚驶过,他从车窗里伸出头来问田如意和方月晚上去不去跳舞,县里开高级知识分子座谈会,给厂里发了几张舞票。田如意摇摇那仍然不见粗糙的白嫩手掌,继续劝方月一定要为陈西风生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总比没有好。


方月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却冲着陈东风说,你下班后到家里去洗个热水澡,有热水器,开关一扭水就出来了,多方便,你怎么总是犟着不去呢?


2


赵家喜让王元子点点人数,看看是否缺谁,若不缺就叫服务员上菜,王元子只看了一眼就说田如意没有来。方月说田如意来不了,要在家照顾孩子。王元子就叫小张开车去接。小张跑了一趟,回来后也说田如意不来了。王元子不肯,非要小张再开车,自己亲自去接。她说这人数都是安排好了的,九男,九女,取久久如意之象征,所以田如意非要到场才行。大家又等了半个小时,王元子才把田如意请来。田如意在女客那边一落座就说,外面北风太大,我怕吹着孩子了。墨水接过小翱翔,还没抱稳,就被方月抢过去,要小翱翔叫阿姨。陈西风在相邻的男宾席位上扭头看了几眼,忍不住离座过来,伸手要抱小翱翔。


田如意忽然叫起来说,你别碰他!


陈西风笑着说,怎么啦,当我是魔鬼专吃小孩!


大家都笑起来。陈西风趁机将小翱翔抱到怀里,并用脸去亲他。


突然间陈西风大叫了一声,小翱翔,你怎么咬我!


大家看时,陈西风脸上果然有四颗牙印。


田如意跑过来将小翱翔抱回去,谁让你不听,叫你别碰他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