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醒龙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2
|本章字节:12090字
陈西风听说王元子病了住院,便责备田如意没有早点告诉他,回头就到财务科,要他们想办法马上弄三千元现金送到医院。财务科长非常为难地说,万不得已只能将小金库的钱拿出来先用了,以后再补上。陈西风不同意,那点钱只有万分火急时才能动用。商量半天,还是出纳会计出主意说,有个熟人在医院当副院长,自己去说说,放一份转账支票押在那儿。王元子的病,不是几天能治好的,等她出院时,厂里再去结账。
陈西风到医院时,刚好王副县长也在病房里坐着,见到陈西风的模样,他先开口慰问了几句。陈西风问候王元子时,王元子只是苕笑。敷衍了几句,陈西风便转过话题,要王副县长帮忙弄点贷款应急。
王副县长说,你不是昨天到地区搞贷款去了。
陈西风听出这话里藏着机关,马上联想到在地委院子里碰见的那两个人影,心里觉得王副县长一定发现自己去了团委书记家,只好含糊地说,我那是病急乱投医。
王副县长说,投医不如投靠。
陈西风说,若论投靠也只能投靠你。
王副县长说,阀门厂生产情况如何?
陈西风说,还是老样子。
王副县长说,有点变化吧?铸造车间已有一个星期没有开炉了。莫以为我在县衙里待着,不了解外面的事,我每天晚上都要登楼观天象。加工车间不错,一年三百六十天,每天都是三班。全县所有工厂,只有阀门厂的加工车间,像灯塔一样照着县城。车间主任叫徐富吧,我已经同意了你们的请求,将他提拔起来当副厂长,分管生产。我还要继续观察,看他的能力到底如何。
陈西风被后面的一句话弄得心跳不已,他勉强解释了铸造车间没有开炉,是因为没有资金,焦炭搞不来的缘故。
王副县长说,明天上午你来县政府办公室等着,我领你去银行,给你十万,周转一阵。陈西风赶忙谢过。王副县长说,十万元钱再加一名副厂长,这都是我给你的,你可别将阀门厂弄成了农机厂。
陈西风还没做好防备,就陷入前有阻击,后有追兵的境地。他觉得王副县长是在暗示,有可能继续提拔徐富。如果徐富真的被继续提拔,首先受威胁的就是陈西风自己。回到家里,陈西风情绪很低,闷闷不乐地坐在火盆边想心事,完全没有留意方月的情绪。想了半夜,陈西风才想出一个以毒攻毒的对策:一定不能让徐富知道王副县长有观天象的习惯,然后让徐富自己亲手毁掉王副县长心中的灯塔。
第二天一早,陈西风就赶到徐富的家,同徐富谈了半个小时。他不提王副县长亲自点将的经过,只说经委主任发了话,没有必要等任职文件下达,要以工作为重,先干起来再说。眼下厂里的情况,太需要人了,光靠陈西风自己上蹿下跳是不行的,别的副厂长又都靠不住,所以,他也想徐富早点儿为自己分忧。陈西风还说,等文件下来以后,让徐富当常务副厂长。
徐富很感激,什么也没问,只是不断地点头。
离开徐富家,陈西风又去徐快家。他直截了当告诉徐快,王副县长亲自同他谈了话,要阀门厂尽快发挥徐富的灯塔作用。徐快抽了两支香烟后,终于同意让徐富以副厂长名义到厂部工作。
上午十点,陈西风在中层以上干部参加的会议上,宣布由徐富担任主管生产的副厂长。大家的反应都很正面,只有肖爱桥在一旁冷笑。至于加工车间主任由谁接任,陈西风说,厂里授权由徐富全权处理。
徐富自然要说一些谦虚礼让的话。
5
王元子突然发病,受打击最大的是墨水。王元子病得一塌糊涂,不可能在王副县长面前为墨水调到工商局工作的事说情。
从医院里出来,墨水一直不说话。
黄毛反复劝说,墨水的事毕竟还有丁点儿希望,自己却只有绝望。
方豹子说,无非能省的钱不省了,拿着人民币不当钱,总能找个后门塞进去。
陈东风也说,徐富提拔副厂长的事熬了这么多年,还不是熬出头了。
见大家都为自己着急,墨水不好意思不开口,她长叹一声说,也没有别的,我只是感觉到命运好像注定要让自己终身享受这三班倒的待遇。
说着话她眼泪流了出来,黄毛上去帮她,别人的还没擦干净,自己的泪水也出来了。
方豹子说,这点事就如此伤心,若是像我们这样,你们该怎么办!
黄毛抽泣地说,干脆像你们这样,我们就什么也不想了。
陈东风说,你就不想还有两条美丽的大腿跟着你受委屈?
墨水和黄毛忽然笑起来。
王元子发病的原因,只有赵家喜和陈东风知道。
包括王元子的家人也只知道她一个人去逛商店,等到赵家喜背她回来时,就变得只会冲着别人苕笑。陈东风将赵家喜叫到病房外面追问起因。赵家喜没有瞒他,坦白地说,自己同经委的女打字员在一条无人的小巷里幽会,被王元子碰见了。王元子从不走这条可能有某种不愿触及往事的巷子。那天他和女打字员在小巷深处接吻时,竟然看到了王元子。赵家喜发誓说,王元子一露面他就看见了,那时候,王元子的脸上已经堆满了苕笑。
让陈东风担心的还有方月。
他很害怕方月也会落到王元子这种地步。
没事时,陈东风经常到办公室附近转悠,看看方月身上有无异样之处。除了一个人时方月的样子有些忧郁,只要有别人在一起,谈笑之间,方月仍是老样子。
公路上的雪融化以后,翠和水珠结伴来县城买衣服,准备过年时穿。
翠没有进阀门厂大门,她远远地站在街边的一家杂货店门口,让水珠去找陈东风。
陈东风下三班不久,正在太阳底下坐着打瞌睡。
水珠叫醒他,然后指了指靠旧仓库墙根的一排人说,你们就是这样当的城里人?都是上夜班的人,差不多有二十多人,清一色垂头耷脑地歪在椅子上睡得正香,有几个人甚至连上班时穿的工作服都没换,脏兮兮的像是捡破烂的人。水珠说,翠若是见到你是这个样子的生活,心里会痛出毛病来。
陈东风和水珠朝外面走时,正好碰见黄毛和墨水。她俩看了几下水珠,便朝陈东风挤眉弄眼。陈东风问她们怎么没休息,墨水说《青年报》的记者来了,要给厂里的青年工人拍照片,登在报纸上。距离拉开后,水珠问陈东风怎么不一起去。陈东风说现在到处刊登的都是女人的照片,男人的照片谁看。水珠很瞧不起黄毛和墨水,她斩钉截铁地告诉陈东风,如果她俩的照片上了报纸,那简直太丢阀门厂的人了。陈东风远远地看见汤小铁正在同翠搭讪,翠不理睬他,一会儿将脸扭向西边,一会儿又将脸扭向东边。
陈东风连忙大声叫起翠的名字来。
翠高兴地应了一声。
汤小铁回头见是陈东风,便讪讪地说,你何必要茅屋藏娇呢,把她弄到城里熏陶一下,免得见了生人连头也不敢抬。
陈东风说,你上班时间往外跑,我若是车间主任,非狠狠地罚你一下。
汤小铁说,你能当车间主任,我就能当总理。
汤小铁走后,陈东风向翠询问,汤小铁刚才说了些什么。翠说,汤小铁问她姓名地址,想不想到厂里来做工。若想来他可以帮忙,而且是十拿九稳。
翠看了陈东风一眼,问他是不是生过病。陈东风本不想告诉她,可嘴里还是承认了。水珠在一旁插科打诨说,自己怎么就看不出来,陈东风脸没瘦,眼圈未黑,怎么会病哩!翠生气地说,人家真的病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说着眼圈就红了。水珠连忙赔不是,并告诉陈东风,下大雪那天晚上,翠就梦见他生病了,天亮后,她就想进城来看看,可是大雪封了山,没办法才等到今天,对别人说是买衣服,其实是来看有情人的。陈东风笑着说,我正奇怪哩,这两三年中每次请你们到城里来玩,你们都拒绝了,怎么今天突然凤驾光临!陈东风陪着她俩在街上逛了一圈,他没敢让她们到厂里食堂吃饭,在街上找了家小餐馆,要了几个菜,吃完后算账,口袋里的钱几乎都掏空了。从餐馆里出来,翠和水珠嘀咕一阵后,水珠说要给哥哥买一套西服,让陈东风帮忙试试。他们找了一家专卖西服的商店,挑了半天,最后样式和颜色都是翠说了算。翠去付钱时,水珠抓紧时间问陈东风对翠的态度,还说翠的父母可能觉察到情形不对,这一阵总往突击坡跑,问陈东风为什么不回来。甚至背着翠偷偷搜她的屋子,寻找男女同居,一定会使用的东西。水珠说,如果陈东风能同意,最好是春节,最迟不能拖过明年“三八”节或“五一”节,将婚礼办了,过了这段时间恐怕会有变故发生。
水珠提醒陈东风,若失去翠,将要后悔一辈子。
水珠不经意地将西服塞给陈东风。陈东风以为是让自己帮忙拿着,到了车站,才将西服递给正要上车的水珠。
水珠笑着说他太苕,连女孩子的这点心计都看不出来。
水珠说,翠要你回去过年时将这西服穿上,别总是穿那几件旧衣服。
水珠先上车去了,丢下陈东风和翠在车门口默默地站了好久。
客车开走时,陈东风心里有许多伤感。
陈东风正在发呆,田如意忽然在一旁叫他。田如意是来送《青年报》的记者回地区,离开车还有半个小时。田如意问他,刚才送走的那个女孩是谁。陈东风说是同学。田如意不相信,她在旁边悄悄地看了好久,不用说那女孩的神情,就是陈东风,表面上是冷冷的,骨子里有一种渴望拥有对方的深情。田如意说,凭她的直觉,那个女孩很不错,现在很难找到这种类型的。
陈东风正不知怎么回答,黄毛和墨水也赶来送客。大家见面后,一时无事,自然而然地又说起翠和水珠。几句话不合,她俩就同田如意争论起来。一方说那女孩哪里是女孩,完全是农村大嫂。一方说那女孩绝对是个纯洁钟情的好姑娘。陈东风知道她们所指的不是同一个人。
他没有作解释,趁空提着西服一个人走了。
车间里的活儿越来越少了。徐富暂时还兼管加工车间的事。既是副厂长,又是车间主任的徐富宣布,从下个星期起,上班时间,将由三班改为二班。徐富说了这话以后,上三班的人一下子都到齐了,一连几个晚上车间里都很热闹。
十二点半一到,有人抢先将二班留下的火种烧旺了,大家围坐在火堆旁,说说笑笑闹个不停。黄毛忽然一亮嗓子唱起《牵手》,唱到“今生还要更忙碌”时,大家跟着一起唱,一直唱到“没有岁月可回头”。黄毛唱完,大家又鼓掌请墨水唱。墨水嗓子不好,她一开口,仍有许多人跟着叫好。随后大家通过决议,今晚每人唱一首爱情歌,不唱爱情歌的罚他到处找木料、抹布和废棉纱来烧火。
塑料厂的蜗杆已经车完了。陈东风的生产通知单上写着:不作安排,自觉找些零件加工。陈东风找了十几只退火没退好的不锈钢密封圈夹在卡盘上车。密封圈又韧又硬,好车刀使用几下就损坏了,特别是焊接点,那韧硬更是翻了番,稍不小心就将车刀刃口敲掉一大块。反而是那种只剩下一点点硬质合金刀片的车刀,又好用又耐用。陈东风在废料堆里找了几把别人丢弃的车刀,在砂轮上磨了磨,用它来对付这些密封圈。车刀与密封圈一接触,刀尖和铁屑立即变得通红。密封圈太薄,车削时不能使用防护罩,通红的铁屑被卡盘甩得四处迸溅。一只铁屑落在陈东风的头上,头发在一阵青烟中被烫着了,头皮上随即产生一阵灼痛。陈东风正要用手弄掉它,一只铁屑落在正要扬起的手背上。高温之下,螺纹形状的铁屑紧紧沾在皮肤上,一股烤肉香味升腾起来。陈东风赶紧退出车刀,用另一只手取下铁屑来时,手背上已经留下了一条螺旋线。接下来的情况更狼狈,一只铁屑从领口中坠入胸前,让他不能伸直腰,只要身子一动,铁屑就像毒虫一样在胸脯上咬一口。满是油污的手,使得他无法及时解开里面的衣服,陈东风不得不弯着腰,一直到铁屑冷却以后才抬起头来。这样做也是无奈之举,可以使衣服缺少对铁屑的挤压,让铁屑尽可能离得远一些或者贴肉的面积少一些,以减少对皮肤的烧灼。他数了数,才车五个密封圈,身上就被烫了十几处。车刀挤压密封圈发出的尖利响声,同车工们的歌声一起在车间里回荡着。
火堆上的火苗弱了又旺,旺了又弱。黄毛跑过来将陈东风擦车床的抹布抢走一块,蘸饱柴油扔进火堆,一股黑烟腾空而起,跟着大火也腾空而起,火光中夹着一串金属粉末细微的爆炸声。
黄毛又走过来,陈东风赶紧将剩下的一块抹布藏好。
黄毛说,你不冷吗?
陈东风说,不冷。
黄毛摸摸他的手说,都成冰砣子了,快去烤一烤吧,大家都这样,你怕什么哩!
黄毛懒得弯腰用手,就用脚尖将c6140的电源总开关关了。车间彻底安静了。
黄毛将陈东风拉到火堆边,非要他唱《晚秋》。陈东风说自己不会唱,黄毛揭发说,陈东风每次下班前擦车床时,都要哼唱《晚秋》。陈东风只好唱,唱了几句心里就难受起来,好不容易唱完,他赶紧往车间外面跑。
屋檐在叭叭地滴着水珠。灯光从窗口射出来,照耀着黑夜,长长的冰吊,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屋檐下面。在被火烤着的车间那一段,屋顶上的雪正在快速融化,石棉瓦上冒着一层热气。在一阵哗啦声中,那一带的冰吊开始往下掉。倾心聆听这些天籁之声,陈东风的心情逐渐恢复了平静。他正要回到车间去,忽然听见车间半成品仓库里有熟悉人声。
一个女人说,给我弄二十个螺母。一个男人说,螺母只剩下大的了,不是你那c6136车床能车的。女人说,那就弄一百个压盖。男人说,太多了会被发现。女人说,徐富升了官,正在兴头上,不会注意这些小车西。男人说,你拿压盖,我就拿螺帽。女人说,别拿螺帽,那上面的验收记号不好弄掉,拿点别的。
陈东风明白他们是在偷拿已经入库的零件,冒充自己加工的。他放轻脚步一路走过去,只见好几个人正在用砂纸擦着一些零件上的绿色油漆块。绿色油漆块正是验收入库的标记。
陈东风觉得被不锈钢铁屑烙过的胸脯又开始疼痛起来。
黄毛的工作柜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排不锈钢螺杆,车床是干干净净的,地上不干净是因为陈东风车密封圈溅过去不少铁屑。陈东风没有过去看那不锈钢螺杆上是否有残留的绿色油漆,也没有观察墨水这个班交上去的是些什么零件。他往卡盘上夹了一只密封圈,启动车床,将车刀摇拢去。密封圈和车刀尖叫了一阵,突然发出噼噼啪啪的乱响,从卡盘上掉下来的不锈钢密封圈,被旋转的卡盘弹射出去,顺着水泥地面一直滚到黄毛的脚下。
黄毛捡起来看了一眼,扭头对追过来的陈东风说,这是报废了的,别自己找罪受。她指着上面的旧刀痕说,这是我试着车过的,比什么都难啃。徐富当时还不相信,又叫高天白试了,也不行,这才扔掉的。
陈东风说,没事做,我还是试一试。
他拿回密封圈,将三爪卡盘换成夹得更牢固一些的四爪卡盘,小心翼翼地将其夹紧,然后车到标准尺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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