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醒龙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2
|本章字节:11678字
方月的母亲拎着一只马桶在水塘边反反复复地清洗着,见了陈东风便问,怎么样,昨夜他熬过来了吧?陈东风点点头。方月的母亲叹口气说,昨夜大风大雨,又是雷又是电,连电灯都震熄了,我以为他熬不住了,可又没有听见你的哭声。陈东风将衣服浸在水里说,我不会哭。方月的母亲说,那可不行,你不哭谁哭?没有人哭,不晓得的人还以为他是个坏人,好人熬不住了时,是一定得有人哭的。陈东风说,我爸和我妈分别这么多年,早就该重逢了,我替他们高兴,只可惜不能带我去团圆。方月的母亲忙说,你这个苕孩子,千万别瞎说瞎想。停了停她又说,我晓得你伤心,都走了,一个人一时不知怎么办,有难处时你就来找我。
陈东风将衣服放在石板上狠狠地搓起来,心里像是有股气。他忍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开口问,方婶,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方月的母亲说,你问这个干什么,女人的名字没有用,一出嫁就丢了。陈东风说,我非常想知道。方月的母亲说,在娘家时我有个名字叫王狗女,难听死了,说是名字恶一些容易养。出嫁后,没人叫这名字了我才高兴。听见方月的母亲名字中没有“桂”或“瑰”字,陈东风搓衣服的劲头一下子变小了。
陈东风主动同她说起话来。他说,昨天夜里,我请剃头匠马师傅来,将我爸的头发胡须修剪了一下。方月的母亲说,我还怕你不晓得做那些事呢!陈东风说,我的确不晓得再做些什么。方月的母亲问,钱准备了没有?陈东风说,现金有四百多块,其余请客时要吃的粮食都已准备好了。方月的母亲说,我不是说这个钱,是那个钱。她用手做了一个抛撒动作。陈东风明白过来说,纸钱?纸钱我可忘了。方月的母亲忙说,这可是万万不能少的,而且要多,到时候一关关地要给转世钱、买路钱和那边大小官员的见面礼钱,直接管他的那些家伙的孝敬钱,还有沿途那些好吃懒做、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要打发,关键是阴阳分界的那座奈何桥,若是在那上面进不能进退不能退,那可太麻烦了,如果钱给得多,有点小问题也能通过,钱给少了,哪怕没问题也可能被莫名其妙地卡上几天几夜,甚至十天半月也说不准。陈东风说,我不信这个。方月的母亲急得将马桶在水塘里摔了两下。她打断陈东风的话,气冲冲地说,你不信不行,你非得这么做,不然就对不起你爸爸。若是真在半路上出了意外,到时可真是没有人能帮助他了。你和西风一样,这不信那不信,就是信钱,把钱当成了万能的。陈东风说,纸钱不是钱吗?方月的母亲怔住了,过了一会儿,竟掉出两串眼泪。她喃喃地说,我这样是何苦呢,人啊,连你的亲儿子都不想尽心尽孝!陈东风也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过分,忙说,方婶,说归说,我回去就马上办。
方月的母亲喘口气,定定神说,寿衣你替他准备了没有?陈东风说,我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晓得。方月的母亲说,这么说,你一定是没有准备了,这也是万万不能少的,而且马上就得做好。陈东风说,我也马上办。方月的母亲想了想说,家里就你一人,恐怕做不了这许多事,再说你得长守着,出来一时半刻还可以抢抢时间,做寿衣要买布要找裁缝,没有半天是不行的。这样吧,寿衣的事就交给我,我到镇上寿衣店去买,他们不认识我,就不怕让我家那老东西晓得了。不过你得给我钱,我家的钱都被那老东西揣在荷包里,花多少钱都得朝他要。陈东风当即从口袋里掏出六十六元钱递给方月的母亲。方月的母亲弯下腰,将几张票子藏在鞋里。
她直起身子时,见陈东风正盯着自己,不由得尴尬起来,她不好意思地说,那老东西总怀疑我有私房钱,常常出其不意地搜我的身。陈东风说,这么小气的男人,你为什么要同他过。方月的母亲不说话,她用小扫帚在马桶里使劲搅了起来。陈东风总听见突击坡的人在谈论方月的父亲又好吃又懒做,屋里屋外的活儿都归老婆一人承包了,自己搓麻将半夜三更不睡,太阳晒着屁股了还不起床,有事无事还朝老婆发脾气。方月的母亲忽然说,他待我好,突击坡哪家哪户的男人不打女人,可他从没有用指头戳过我一下。再说,他这个样子,离开了我会活不下去的。
陈东风知道这话再也不用往下说了。
突击坡的人都没有起来,只有他俩在野地里站着和蹲着。春雨春风虽然带着不少寒气,却只是在脸上打个旋,偶尔撩开衣襟在某个女人雪白的腰间或男人结实的胸膛上作一回巡抚,并不将寒气往心里送。父亲曾面对这样的气候高兴地说,这是春天的值日官在查看男男女女是不是在做春耕的准备。他见过父亲在田野里用雨水洗着乌亮的脸庞不住地大声叫喊,这样的叫喊总是用一句很粗野的话作为开场白,随后才说,又可以开犁了,再不开犁我可要憋死了。父亲在盘整得像镜面一样的秧田里,扬手抛撒谷种时,总是深情地说,小家伙,憋了你们半年,我比你们还急,好日子总算来了,你们可得为我争口气,出齐芽,长壮苗。春播的时候,父亲总爱随着山顶上唱歌的高音喇叭如虎如豹地乱吼一通。父亲一唱歌,田野上耕作的人群便会爽朗地高声笑起来。这样的景象已经多年不见了。凌晨时分,他在屋里见到的那个人影,确实像父亲这几年春播春耕时的模样。父亲披着蓑衣踩着没膝的肥泥,抓起箩筐里的种子,悄无声息地让它们在泥床上落下来,偶尔抬头看看寂寞的田野上,只有稀落的老人、女人和小孩做伴,那一头头过冬的牛,瘦骨嶙峋惨不忍睹,往日春耕时昂扬喷鼻声已变得像一头猪的哼哧。油菜开花了,紫云英也开花了,黄一片,紫一片,季节依旧,景色依旧。他记得小时候,自己一觉醒来,头天夜里还是灿烂的一片,再睁开眼睛时,已是黑油油的一波撵一波,一阵连一阵犁起的浪涛。现在不同了,眼前的这些紫云英,有一部分肯定会像野草一样任其生长到夏天来临,才会有人和牛懒洋洋地来做一回耕种,然后草草地栽上几根中稻苗,任它长到秋后。他们嫌春播冷,双抢热,种上一季中稻舒舒服服似神仙。
方月的母亲在头里走了。陈东风将衣服拧干,也往回走。回到自家的屋基场上,他听见谁家的门响了一下,心想终于有人起床了。他看了看,见有三个人从旁边的一座新楼里走出来。门口送别的那人大声说,好好睡一觉,晚上再来。陈东风明白,这是麻将散场了。站在门口的那人叫段飞机,这几年村里总是让他当劳动模范,大家都搞不清楚段飞机在外面做什么生意,他自己常说,除了不贩毒,不卖军火,不拐女人,什么都做。这几年他捐给镇上修路、村里办学的钱,总数已有好多万。
陈东风草草弄点吃的以后,趁父亲心口还是热的,赶紧锁上门去买纸钱。快到清明节了,因为怕涨价,大家提前作准备,突击坡卖小杂货人家,将纸钱卖空了。陈东风只好去公路边,那里有几家大一点儿的店子。
那段路有差不多两里。由于河上的桥还没有修起来,一般人不愿泡冷水,还得绕上两里,从上游的一座石堰上过河。陈东风要赶急,想也没想就脱了鞋袜。
所幸公路边第一家店子里就有纸钱。谈好价钱后,卖货的女人将一大沓纸钱堆在柜台上。这时,从里面走出一个老头。陈东风见了就叫他段四伯。段四伯问他买纸钱做什么。陈东风告诉他,父亲已经不行了。段四伯不相信。陈东风就将剃头匠马师傅说的一番话,以及父亲现在的情况说了一遍。段四伯忍不住唉声叹气一番。陈东风将钱递给段四伯,段四伯执意不肯收,非要将纸钱送给陈老小。二人正在争执,段四伯的女儿出了个主意,这些纸钱仍算买的,另外再送一份同样多的。陈东风谢过后,拿上两份纸钱仍旧涉水过河。
陈东风走出老远,还听见段四伯在公路边大声喊,要他到时候给个信,自己要去送送陈老小。
往回走的路上,陈东风碰见方月的父亲,远远地一副气冲冲的样子。陈东风迟疑一下,他就过来了。听见陈东风的招呼声,方月的父亲也不看他,只是用鼻子哼了一下。陈东风觉察到情况有些不对头。回到突击坡,他在方月家门前站了一会儿,听见虚掩着的门里,有女人嘤嘤的抽泣声。
陈东风叫道,方婶。叫了两声,大门开了。方月的母亲站在门后,问,有什么事吗?陈东风说,我已将纸钱买回来了。方月的母亲说,买回了怎么不快回屋里去!陈东风说,我刚才看见方伯的模样有点不对头。方月的母亲说,你别管他,他这回若真的做得太过分,我也就懒得再照顾他了。陈东风说,是不是我给你的那些钱被他发现了?方月的母亲说,早上我一进屋,他就追问我洗一只马桶为什么要这么长时间,我说马桶不小心漂到水塘里去了,弄了好久才弄起来。他不信,一口咬定肯定有个男人在帮我,不然我是无法将掉进水塘里的马桶弄起来的。我真蠢,不该编谎话。老东西从床上爬起来就开始搜我的身,后来他就将你交给我的六十六元钱搜了出来,没办法,我只好将真实情况告诉他。他疯了,说了许多无理的话。陈东风说,那买寿衣的事怎么办?方月的母亲说,他不让我去,自己拿着钱去了。
陈东风本想问,若是他不肯买而是到镇上喝酒或是赌博去了那该怎么办?看着方月母亲那副痛苦不堪的样子,他有些不忍心开口。
陈东风掏钥匙开了锁,推开门时,一只硕大的老鼠迎面冲过来,踩着他的脚背逃向野外。陈东风吓得汗毛一乍。他瞅着大老鼠钻进一处草堆,消失得无影无踪以后,一个人愣了片刻,这才进屋去。
父亲还是那种老样子,他默默地看了一阵,忽然觉得父亲像是极不甘心地在等待什么。守着弥留之际的父亲,陈东风不知做什么好,甚至开始有些无聊。他又看起了墙上贴的那些奖状,看到一半时,心里忽然有一种朦朦胧胧的东西出现。看到最后一张后,他又从最后一张开始倒退着往回看。他忽然获得了一种生命流动的感觉。一个劳动着的父亲似乎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他意识到或许劳动是父亲生活的全部意义,而“劳动模范”或许是他的全部精神世界。他由于想到这一点而变得心绪沉重起来,一个人一生的真正意义真是像父亲那样只是为了劳动吗,在劳动之中和劳动之外父亲是否真的享受过生活呢?劳动和模范对于父亲真的是那么至高无上吗?无论怎么猜想,父亲生命的终止是从他那最后一张奖状的获得以后开始的,以后的几年,父亲一直生活得无精打采,完全属于那种用生命去作最后的搏斗,同时内心已明白会是何种结局的清醒的糊涂者。
陈东风想到另一个问题,这许多的奖状是留下,还是仍由父亲带走?他犹豫不决,便想找一个人商量。刚好方豹子进来问情况,陈东风知道方豹子说不出什么,但他还是开口征求意见,方豹子一点儿兴趣也没有,打着呵欠说了句话,陈东风一个字也没有听清。
陈东风想起寿衣的事,就对方豹子说了方月父母早上闹了一通的事。方豹子认真想了一通后,认为方月的父亲和母亲都没有道理,方月的父亲不该阻止家里的人帮助别人,但方月的母亲也没有理由偷偷帮陈东风的父亲买寿衣。如果没有特别亲近的关系,女人是不应该替男人买寿衣的。陈东风无心同他讨论这个,他要方豹子在方月的父亲万一没有买回寿衣的情况下,随叫随到,再去一趟西河镇。方豹子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吃中午饭前,外面有人敲门。
陈东风伸头一看,正是方月的父亲。
方月的父亲阴着脸走进来,将一包东西重重地放在桌子上。打开一看,正是寿衣,上面还放着一张发票。陈东风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方月的父亲往外走了几步,又回转身来要看看陈老小。陈东风领着他进了里屋。
方月的父亲只在床上扫了一眼,随后的时间都在看那墙上的奖状,陈东风注意到他的脸色出现了缓和。
走的时候,陈东风清楚地听到他小声嘟咕一句,陈老小,你这个老东西!不过从语气上理解,不像是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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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豹子被叫过来帮忙。两个人费了很大的劲,才将寿衣穿到陈东风的父亲身上。在穿的过程中,方豹子不停地问,你老人家愿意穿这新衣服吗,若是不愿意就脱下来,东风他不会强迫你穿的。陈东风的父亲毫不理会,却又像是在暗中用力,将脖子、手和腿犟得僵直,非得用把劲才能扳弯一些。好不容易将穿寿衣的事做完,陈东风和方豹子坐在客屋里歇息时竟然有些喘气。
方豹子说,你爸爸像是不大愿意走呢!陈东风叹气说,到了这一步,就由不得他了。方豹子说,也是,寿衣都穿上了,还能真的脱下来不成。陈东风说,不过,若是真能还阳,别说脱寿衣,就是叫我脱一层皮,我也愿意。方豹子说,真亏得你有这份孝心,你们父子多年相依为命,现在只剩下你一个人,往后的日子真不好过。陈东风说,不好过也得过。说着就沉默起来。他心里在想,为何母亲死后,外婆家的人就再也不过来了?
方豹子突然说,你想进城里去找份工作吗?陈东风说,我不想进城。方豹子说,你看人家陈西风进城以后变化多大,连厂长都当上了,过几年一定还要当局长、县长。到那时,说不定还要找一个更年轻的老婆。陈东风不高兴起来,他说,豹子,你别提陈西风好不好。方豹子也有些不高兴地说,他又没伤着你什么,你干吗这么讨厌他。我是准备求求他,到阀门厂去当个工人。
说得没趣,二人就分手了。
陈东风的父亲已经穿上寿衣的消息,在突击坡传开了。男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赶来看望,对着墙上的奖状说些缅怀的话。按他们的标准来评价,陈老小是劳动模范中的劳动模范。他们也说到另一个人,就是陈西风的父亲陈万勤。不过,他们觉得陈万勤没有保持晚节,不该跟着儿子到城里去享清福。他们同时还对陈老小中年丧妻之后,一直没有心猿意马,忍受着对女人的渴望将儿子带大的精神表示敬佩。
听到后面这些,陈东风不禁在心里为母亲感到骄傲。
通常的情况下,经过这些夸奖,穿上寿衣的人就会知趣地尽快离开人世,唯恐稍有迟缓,就会被人看作是耍赖皮。陈东风的父亲有些顽固,穿上寿衣后,又平安地度过了一个夜晚。
第二天早上,那些预备帮忙办理丧事的人过来打探消息。陈东风不好意思地告诉他们,父亲的心口仍然是热的,手贴上去,挺温暖。
挨过中午,陈东风的父亲还是老样子,那一口气总也断不了。方豹子正陪着陈东风在门口议论,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老人家如此牵挂不舍。段飞机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段飞机是突击坡第一个腆起福肚的男人。突击坡的人见到他那大腹便便的模样,无不百感交集,理睬他也不好,不理睬也不好,于是,大家就拼命地同陈东风说话。
父亲肯定要死,又总也不肯断气。弄得陈东风见人都有点低三下四,见了段飞机,也不得不主动同他打招呼。他叫了一声飞机哥。七嘴八舌说话的人忽然都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