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醒龙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2
|本章字节:7712字
李师傅已经将车床启动了,她用尾座和顶针,顶住一根300厘米左右的光杆,再架上一把白钢车刀,在车刀与光杆接触的瞬间里,随着绵长的切削声,均匀的铁屑呈现出一种银白色彩,灯光一照,有点像春节前后少不了会落下来的大雪,闪耀耀的,衬出女人脸上的红晕,让车间里多了一道好看的风景。李师傅眼里有一股柔情。在这柔情的关注之下,银白色的铁屑也变得轻柔起来。被车刀推着沿光杆徐徐前进的小小台阶上,铁屑一会儿像流云舒展,一会儿像飞瀑泻地,那种绵绵不绝,差不多就是冬日山中镶嵌着白冰的小溪。同时它又是春季里被风从峡口里唤出来的一阵阵、一排排的白雾。当它们突然堆积在车刀上面,迅速膨胀成圆圆鼓鼓的模样时,它又成了夏季正午低悬在打谷场上,沉沉欲坠的积雨云。
无论怎样,陈东风都觉得李师傅车床上的铁屑是可以飘起来的。
陈东风看过这方面的书,他知道使用硬质合金车刀效率要高一些。高天白很少使用白钢车刀。他忍不住问,李师傅,车光杆时,白钢刀子是不是好用一些?
李师傅双手握拳支在腰间说,用白钢刀子舒服轻松些,磨起来也简单。
陈东风说,白钢刀子好像不能用于强力切削吧?
李师傅用一只粉拳在他鼻子前晃了晃说,现在有几个人用强力?能将当班任务完成比什么力都强。不信你将来看,只要有可能,大家连车铸铁和不锈钢都想用白钢刀子,会省很多事。
陈东风突然问,你能车出蓝色的铁屑吗?
李师傅将已经到位的车刀退回来,然后又轻轻摇着让车刀在开始的这一端划了一条线,再将车刀退到空旷之处。她用少妇特有的性感手势,拧动中拖板上的刻度盘,上面显示的本次进刀量只有两毫米。白色的铁屑又开始流泻起来。
李师傅这才用眼角看着他问,你是不是喜欢蓝色?
陈东风说,是的,蓝色是一种生命的永恒。
李师傅十分好看地笑起来,她说,想不到你还是个诗人。诗人不是也喜欢白色吗?
陈东风只好说,是的,白色能让人感到纯洁与安详。
李师傅再次笑起来说,确实如此,每当我将自动走刀手柄一搭上,望着光杆是白的,车刀是白的,铁屑也是白的,心里就觉得舒服极了,老想着要是这一刀能走一个班就好了。
穿着工装裤的李师傅,像工业宣传画上的女人,她用手指了指自己挺拔而丰满的胸脯,有意让哧哧的笑声去惊动周围的人。
墨水和黄毛她们都扭过身子回头张望。
李师傅大声问,墨水、黄毛,你们喜欢什么颜色?
墨水说,我喜欢紫罗兰色。
黄毛说,我喜欢一种颜色可就是说不出来。
李师傅笑得更起劲了,她说,你们像是比赛写情诗,我是问你们上班时爱哪一种色彩。
墨水和黄毛想了想后,都说上班时最爱白色。还羡慕地举例,细细地描述了那种自动控制室里穿着白大褂的男女,轻松地面对红黄绿等指示灯的潇洒样子。黄毛甚至还做了一个穿着白大褂转身旋转,让衣襟旋成一只蝴蝶的样子。
陈东风正在暗暗失望,墨水叫他过去帮忙换一下夹具。陈东风将车床上的三爪卡盘卸下来,换上一只两边厚薄不匀的夹具。他已经能分辨,这是一种用于加工像楔子一样两边都是斜面的闸板的专业夹具。陈东风什么也没有同墨水说,装上夹具,再用撬杠别住两根粗螺丝,不轻不重地撬两下,让夹具与主轴合紧,以免在主轴倒转时发生松脱。做完这些,陈东风径直走出车间。
穿过操场时,他听见田如意正在办公室同谁通电话。
田如意用的是普通话,声音柔得像一团糯米饭,粘到心上就扯不下来。陈东风绕着弯走近办公室时,发现田如意竟然隔着窗户在向自己招手。他只好走过去。田如意放下电话,拿起一封信交给他。信封上没有写信人的地址,只用“原址”二字代替。
陈东风想也不想就猜测,这信是翠写来的。
田如意随口说,看这信封上的字迹,像是女孩的。
陈东风不作声,脸却红了。出门后他将封口一下子撕开,才发现是方月写的。方月要他帮忙,无论哪一天,只要陈西风晚上超过十点钟回家,不管她是不是真的打电话回来,都要对陈西风说,她刚刚来过电话。陈东风琢磨一阵后才明白,这是方月遥控陈西风的一种方式。
见方月如此在乎陈西风,陈东风心里突然难受起来。
这时,陈西风同肖爱桥一起从装配车间走出来,见陈东风正在一把一把地撕手中的信,就问他出了什么事。陈东风说,没什么,很无聊的人写来的。他正要将碎纸屑扔了,肖爱桥提醒他这是工厂不是乡下,脏东西是不能乱扔的。
陈东风走了几步,觉得旁边有人在同自己打招呼,扭头一看是王元子。王元子正在技术科门口晒图纸,苍白的手伸在空中,像一只小鸟在飞。
陈东风没有理她。
厂门外,方豹子正和一个男人在前面走着。两人的样子有点特别。陈东风忍不住跟在他们后面一直走进方豹子的宿舍。宿舍里上三班的人正在睡觉,上二班的人则在玩扑克和打乒乓球。方豹子顺着床与床之间的缝隙一直走到自己床前,从床底下拖出一只布袋交给那人。那人从布袋里拿一件东西查看了一番。陈东风从床缝里看得清清楚楚,那东西正是方豹子要自己帮忙在车床上加工的。
陈东风走拢去时,方豹子正在数着那人给他的一沓钱。
陈东风咳了一声。方豹子有些惊慌,待看清是陈东风后,又开心地笑起来,并向陈东风介绍,来人是县城附近一个村办小厂的厂长,名叫冯铁山。冯铁山同陈东风拉拉手说,以后有事还得麻烦他。等冯铁山走后,陈东风才问这是怎么回事。
方豹子说,做点私活挣些外快,光靠那点工资是不能维持生活的。
陈东风说,这不是违反厂纪厂规吗?
方豹子笑起来,现在哪个不在这么做,只要不是太显眼,没有人去检举的。
陈东风说,你不怕我去检举?
方豹子说,你不会,你是仁慈的人。
方豹子拿出两张拾元票子递给陈东风,被他断然拒绝了。
陈东风往外走时,方豹子追上来问,陈万勤要他下班后,带些人去搬石头,不知是为了什么?陈东风也不清楚。
方豹子有些生气地嘟哝道,妈的,谁叫他是厂长的老子,谁叫老子是厂长手下的临时工呢!
回到陈西风的家,陈东风孤零零地没事可做。陈西风将房门锁了,他从门缝里看过几次,总觉得那束燕子红已经枯萎了。他在屋里转了几圈,又从枕头底下拿出《萌芽》来翻了一阵,除了方月的两根长发以外,书上的文字一个也看不进去。他对自己生起气来,将书狠狠地摔在床上,走到窗口,久久望着窗外,心里突然强烈地想到了翠。
一想到翠,陈东风心里就很烦。
他在屋里待不住了,干脆拿上两根绳子和一条扁担,去给陈万勤挑石头。
陈东风在山上时,远远地看见了陈万勤,他没有喊,直到下山时两个人才相遇。陈万勤看了看他的担子没有作声。陈万勤的担子比陈东风的担子要大。
陈东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绳子不行,太重了承受不住。
陈万勤走出十几米才说,你见过你爸用绳子挑石头吗,只有城里人才用绳子挑石头。
走了一程,陈东风说,我们将担子换一下吧,不然我哪敢同你一起走。
陈万勤停下来换过担子后才说,只这一次,以后再别说我不给你面子。他又说,我是看见你还没忘记羞耻才同你换。
二人挑着石头走在街上,依然不能引起四周人的注意,就连站在山南大酒店门口招呼客人的陈西风也没有发觉。陈西风身边站着田如意,肖爱桥的影子也不时在门口闪一闪。王副县长从小汽车里钻出来,同田如意拉了半天手,还没有松开的意思。
陈东风说,厂里又请客哩,西风哥中午肯定不会回家吃饭了。
陈万勤哼了一声没有搭腔,这种沉默一直延续到中午的饭桌上。饭菜是陈东风做的,指挥却是陈万勤。陈万勤要他做一两个下酒的菜,又要他去将方豹子叫来。他和方豹子回来时,陈万勤已将一瓶五粮液酒放在桌子上。陈东风住进来快一个月了,压根没料到屋里会有现成的五粮液酒。他怕陈西风和方月回来怪罪,要陈万勤换瓶一般的酒,陈万勤说,今天给你们好酒喝,你们要用实际行动表示配得上这瓶酒,我若是满意,下一次喝茅台。方豹子迫不及待地将瓶子打开,一股酒香立即溢满屋子。陈东风也有点抑制不住。大家同时端起酒杯,一口气连干了三杯。
陈万勤才说,过去有个说法,若问朝中事,去问乡下人,意思是局外人看得清楚。你们就是阀门厂的局外人,所以我要问二位,西风和阀门厂的情况到底如何?
方豹子又干掉一杯酒,他一边斟酒一边说,西风哥和阀门厂的情况都很好,大家都说厂子要升为局级单位哩。
陈东风说,上层的事我不晓得,看车间的情况似乎不差,一天到晚有事做,还招了我们这些临时工。
陈万勤说,西风的位子坐不坐得稳,他斗不斗得过徐书记?你们也说个真话。
方豹子说,徐书记是个鸟,他总在拉肖爱桥,抬肖爱桥,想用知识分子来压别人,他其实不了解群众,车间里的人都不喜欢肖爱桥,那种派头像高高在上的贵族,一天到晚打着领带,好像比设计原子弹的人还有学问。
陈万勤说,那西风就没有危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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