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醒龙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2
|本章字节:13114字
方豹子走后不久,插秧的季节就到了。
一大早,陈东风就下田插秧,他打算用两天时间将自己家的一亩六分田插完。父亲刚死,名下的那份责任田,村里还没有收回去,如果一收走,陈东风就只剩下八分田了。陈东风插了近两分田,回家吃早饭时,方豹子的妻子才刚刚出门。方豹子的妻子抹了口红,嘴唇嘟得老高,埋怨方豹子没有回来帮她。陈东风就说,谁叫你当初放他走呢!
陈东风懒得炒菜,将剩饭放进锅里加上油盐,又放了两个鸡蛋,大火炒了一阵就盛到碗里。刚吃到一半,门外忽然有女人叫他。
出门一看,却是高中同学翠。
翠长得很漂亮,读书时,班上经常有男生为她写情诗,然后偷偷放在她的抽屉里。每次发现情诗,翠都不事声张,找机会悄悄地将其交给陈东风,口头上说,自己读不懂诗,要他帮助解释一下。陈东风总是作相同的解读,诗的意思形容翠是公主,写诗的人则想做这位公主的白马王子。有一回,翠交给他的是一张白纸。他明白这是埋怨自己为什么不写情诗给她。他没写,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直不理她,因为自己并非不喜欢她。
翠昨天夜里才听说陈东风的父亲已经去世,便特地过来看看。翠已经吃过早饭,手里白手帕还包着几个精巧的肉包子。
陈东风不能陪她。
翠说不要紧,她一个人在屋里坐坐更好。
陈东风在田里插秧时,老是抬头盯着家门。但他一直未能看见翠的人影。快十一点时,方豹子的妻子回家上完厕所,返回时隔着田埂冲着他边笑边说,你什么时候捡了个螺蛳精藏在家里?陈东风红着脸说,她是我的同学,叫翠。方豹子的妻子告诉他,翠在他家后院,挂满刚洗过的衣被。
快到十二点时,一团浓烟从自己家烟囱里冒出来。
陈东风竟有些慌,不知不觉地放慢了插秧速度。到后来他干脆不插了,将手脚洗净了往回走。他先绕到屋后一看,果然湿淋淋的衣物挂了几竹竿。他定了定神才进到屋里。
翠正在往桌上端菜。见了他,翠轻轻一笑说,我正要喊你回来吃饭呢!
陈东风不知说什么好,竟独自坐到桌旁等着翠给他端饭来。
翠在吃饭时总用眼睛看陈东风,并提醒他吃慢点,吃快了容易得胃病。陈东风总算找着一句话,说自己这样习惯了。翠说,从前在学校吃中餐时你可不是这样。提起同学时的事,两人的话就多了些。通过翠的讲述,陈东风才知道,他们班上的同学有四分之一参加了工作,有四分之二长年累月在外面打工,剩下的四分之一中除了他俩,其余的人全都结婚成家了。与翠同桌的叫水珠,一结婚就怀孕了,前些时水珠去县城做b超检查,医生说是双胞胎,再有一个月就要生了。说到后来,翠免不了埋怨陈东风,毫不顾及姑娘的面子,毕业以后从不去看她,别的同学,不分男女全都去了。陈东风说,我哪儿也没去,高考没考好,与分数线相差十万八千里,让人连复读的勇气都没有。翠说,可毕竟全班就你分数最高呀,别人都不如你呢!
陈东风突然问,你怎么不结婚?
翠怔了怔说,你怎么不结婚?
过了一会儿,翠又说,我家里从不逼我,我的事都由我做主。
陈东风小声说,你可不要闭着眼睛瞎等待,该现实的时候就现实一点儿。
翠说,那你怎么不现实点?
陈东风不说话,翠将饭桌收拾干净后,泡了一杯茶递给陈东风,然后站在他面前,嗓音颤抖地说,你愿不愿意我们这样长久地过日子?
陈东风几乎要将愿意两个字说出口来。
翠又说,你难道不想当白马王子吗?
突然之间,陈东风的心情坏极了,他一撒手将茶杯丢在地上,大声说,我讨厌王子,你回去吧,我这儿不是皇宫。
翠当即眼泪汪汪地说,东风,你这是怎么啦,我伤着你什么了?
陈东风说,没什么,我要干活了,你也该回去了。
翠说,我不走,我同家里说好了,今天不回去。
陈东风说,不行,我家里不留女人过夜。
翠望了他好久,才说,那你用自行车送送我行吗?
陈东风说,扯好的秧今天必须全部插完才行。
翠说,我帮你插,插完了你送送我。
陈东风说,你又不是不认识路!
翠忽然大哭起来,边哭边说,家里的亲戚给她介绍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城里干部,她不愿意,就谎称自己已经在谈恋爱,陈东风若不送她回去,这谎话就会被戳穿的。
陈东风说,你不是说你的事你做主吗?
翠说,我是给你壮胆,你也不想想,这山上山下,哪家的女儿可以自己为所欲为?
陈东风想了想后,只得答应。
太阳挨近西山时,秧把子插完了。
翠说,我不想走,我明天还要给你插秧。
陈东风坚决地拒绝了,他推出自行车,骑上就走,翠只好跳到后架上坐着。
翠先是用一只手扶着他的后背,慢慢地那手滑到腰上,并将其抱住。小路不平,车子一颠,翠趁机将另一只手也挪过来,双手环抱着陈东风。陈东风从没有同女人这么亲近过,他一直没有叫翠松开手。相反,平常独自一人骑车也很吃力的陡坡,搭载了一个人后他也能骑上去。离翠的家越来越近,路上开始有熟人了。翠一点儿也不害羞,只要是认识的,都要与其打招呼。说话时,翠的双手依然箍在陈东风的腰上。
在看得见自家大门的地方,翠松开双手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她怕家里人客气起来,非要陈东风进屋去坐坐,万一陈东风配合不好,露了马脚可就糟了。
分手时,翠再次说,你最少得帮帮我。
陈东风点了一下头。
翠又说,过几天我再去你家。
陈东风又点了一下头。
回家的路上,陈东风老在问自己,翠有哪点不好,哪点配不上自己?
到了晚上,在新洗的被子里面,清新的皂香让他怎么也睡不着,刚一迷糊,就有一个女人来到梦里。女人也是坐在自行车上,双手搂着他的腰。他在梦遗中惊醒。醒来后他怎么也想不起梦中的女人是谁,能断定的是这女人不是翠。
三天以后,翠果然又来了。
翠说,家里人拒绝了那个四十多岁县城干部的求婚,并开始四处打听陈东风的情况。
这时,秧已插完,家里衣被也已经洗完,两个人都没有事做,商量半天才决定到山上去砍点柴。
山上的太阳格外暖和。翠将外衣脱了,穿着一件碎花衬衣。她没有认真砍柴,满山遍野地寻找燕子红,并将找到的燕子红全都折下来,密密麻麻地排列在草地上。翠的身材已经成熟了,该饱满的地方像秋天的红果一样,该轻盈的地方像春天的小溪一样。翠没有戴乳罩,两颗圆圆的***像纽扣一样钉在衬衣上。那胸脯比戴了乳罩的还要挺。
陈东风忍不住偷偷地看她。
有一次,他实在憋不住脱口问翠,今年多大了?
翠说,本姑娘年方二十春。
翠红着脸等着他往下问,他却弯下腰继续砍柴。
翠将燕子红摆好后,自己钻到那预留的空隙中仰卧在草地上,只把眼睛随着陈东风转。燕子红映在她高耸的***和白嫩的脸庞上,如同彩霞落在山峰上、湖泊中。
陈东风感觉翠的目光是根带钩的绳子,一下一下地将自己往她面前拖。他慢慢走到花丛前面,正想抬脚迈过去,翠忽然叫道,别踩了我的燕子红。
陈东风收起脚,讪讪地说,你也叫它燕子红?
我喜欢这个名字。翠说,我不喜欢书上的叫法,杜鹃花还好一点儿,最难听的是映山红,洋不洋,土不土的。
陈东风说,燕子来了花就红,的确像是一首诗。
翠用一只手支在地上,欠起身子说,你想写诗吗?
陈东风采了一株燕子红拿在手里,向左旋了几圈,又向右旋了几圈,没有回答。
翠等了一阵,又说,燕子红年年开成一模一样,人要是能这样就好了,就不怕老,就不怕——翠压低嗓子,说完后面的话,爱情迟到了。
陈东风不再旋转手里的燕子红,他定定地看着花蕊,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燕子红要等燕子来了才开,爱情也是花,但不是什么鸟儿来它都会绽放。
翠想了想说,那些笨鸟为什么不先飞呢?
陈东风说,晓得先飞就不是笨鸟。
翠猛地坐起来说,不说这个了,我问你别的事。
陈东风说,你问吧。
翠想了想忽然泄了气一样,重新躺在花丛里,她说,我也不晓得问什么好,一见到你,我好像就不会想事不会说话了。
陈东风说,其实我也同你一样,我晓得你很好,可就是不晓得好在哪儿。
翠的胸脯起伏一下子加快了,两只乳峰也在轻轻地摇晃。她侧转身轻柔地摘了一朵燕子红,低着头问,你吃过这花瓣吗?陈东风摇摇头。翠又问,你敢吃吗?
陈东风明白这话的意思,可他还是只能说,燕子红能吃吗?
翠将花朵叼在口里轻轻咬下半朵,双唇嚅动了一阵,然后问,你晓得它是什么味道?
陈东风说,是苦吗?
翠说,不苦,有一点儿酸,还有一点儿甜。
翠将咬剩下的半朵花举在手里,要陈东风试一试。陈东风望着翠的小手手背上的几只小圆窝,犹豫了一下,伸出去的手又缩回来,不知为什么,他竟害怕自己的手会触摸到翠的手,便弯下身子用嘴直接去咬那半朵燕子红。舌尖上有一些小颗粒,陈东风心想这一定是花蕊了,他小心翼翼地嚼了几下,果然有一种清凉舒服的感觉。他第一次这么谨慎地吃着东西,半朵小花竟用去了十分钟。
翠问,酸吗?
他说,有一丝酸。
翠又问,甜吗?
他说,有一丝甜。
翠说,你想想这像是什么东西的感觉。
陈东风想了一阵没想起,便说,我不记得。
翠说,你真会忘,很多大诗人都说过,爱情的滋味是酸甜的。
停了一会儿,翠又补上一句,特别是一个人的初恋。
陈东风想起来了,是有不少书中描写过这种感觉。他下意识地将手中先前掐下的那朵燕子红举到眼前。翠说,你还想吃吗?翠说话的语气很深情,也很多情,这些陈东风都能辨出来。然而,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燕子红鲜艳极了,像一片彩云,又像一堆织锦。彩云和织锦却少了一种娇嫩。燕子红那薄如蝉翼的瓣片比婴儿粉红的小脸还嫩。亭亭玉立的蕊柱娇嫩无比,花瓣上有一种温馨在绕行,那些纤细的脉络,隐显在粉脂轻施妩媚百样之中,如梦如思的花茎,其娇无语相诉,无墨相绘,只藏于花中,蕴于心中。翠的模样没有因燕子红而相形见绌,翠的腿,翠的腰,翠的胸脯似行云流水。天地无风,燕子红仍在摇曳身姿。山野无雾,燕子红仍能半遮半掩。翠闭上眼睛后,燕子红都垂向她,想进入她的梦。
陈东风看痴了,终于将自己的手越过花丛,对着翠舒展在草地上的那只小手伸过去。
翠一定是知道他的想法,将手迎了上来,陈东风没有准备,两只手竟一擦而过。
翠的眼睛仍没睁开,只是睫毛动了动,她有些忘情地说,东风,你看我这个样子,像不像那油画中的公主?
陈东风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一腔热血顿时化作冰凉。他弯腰拾起脚边的柴刀,默默地走到一边,将砍下的柴火拢到一起,摆好绳子,将其捆作两捆。
翠虽然没有睡着,还是像猛醒一样,睁开眼睛,看着正在捆柴的陈东风。陈东风一脚踩在柴捆上,双手狠命地勒着绳子,柴火相互挤压产生的吱吱响,像是从脚下的岩石中发出来的。翠不明白,陈东风好好的,怎么一下就变了一个人。不过这一次,她没有上一次反应强烈,她什么也没有说,从草地上爬起来,将还没有绽放的燕子红花蕾挑了一些抱在怀里,跟着陈东风,一步步往山下走。
后来,翠终于将这两次突变的原因找了出来,它们之间的联系正是“王子”与“公主”。翠一开始觉得陈东风是讨厌贵族,这是出身低微的人的一种普遍心理。自己这样譬如,是否让陈东风以为是效颦做作?翠又不相信这种判断,她有理由相信,陈东风其实是喜欢自己的。他之所以这样,一定是另有原因。
为了试探陈东风,半路上翠故意说,等等我,我去那边有点事。
翠说话时低眉顺眼的模样,让陈东风不用细问也能明白,这是女人要做那回避旁人之事。翠跑到不远处的密林里蹲下来,一边解手一边拨开树叶看陈东风,见陈东风正坐在扁担上歇息,她便用力尖叫起来。陈东风一听到叫声就站起来往拢走,还不停地问,什么事?什么事?翠只是叫,并不回答。陈东风便喊着她的名字,连声说,翠,别怕,我来了。陈东风钻进密林时,翠躲在一棵大树后面要他别过来。等她将裤子系好,陈东风才问发生了什么事。翠指了指密林的另一边说,那儿好像有人偷看。陈东风立即凶狠地扑过去。他找了半天,什么也没发现。见他如此发怒,翠心中更有底了,她害羞地说,可能自己一紧张看花了眼。
翠在走出密林时,不失时机地对陈东风说,自己一离开他就没有安全感。
陈东风一回家就被方月的母亲叫走。方月的母亲告诉他,陈万勤要他去城里做工,并说陈西风已在阀门厂给他留了一个位子。
方月的母亲还在无意中透露,方月可能怀孕了。
翠在陈东风床上一直睡到天黑才醒。
她又不想走,但陈东风坚决要她走。
天黑,路不好走,陈东风不敢骑车带她,只好扶着自行车同翠挨着肩慢慢走。翠问,他为什么不喜欢王子和公主。陈东风答不上来,他的确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只要一听到这两个字就会失去理智。翠问他,是不是有暗恋的公主被什么王子娶走了。陈东风马上矢口否认。翠说,她看过一本《心理学》,像他这样幼年丧母的少年男子,最容易爱上比自己大的女人。
陈东风生气地说,这样的心理学,无异于狗屁胡说。
分手时,翠依然说自己过三天再去陈东风家。走了几步她又回头说,桌上插的燕子红我忘了放盐,回去后你往瓶子里放点盐。
陈东风说,又不是腌菜,放盐干什么。
翠说,放点盐,燕子红保鲜的时间长一些。
一个人返回时,月亮已经出山了,陈东风还是没有骑车,一个人慢慢地走,脑子里想的尽是方月。他想不通方月为什么要嫁给陈西风,为什么要怀孕。但他心里认定方月没有怀孕。
陈东风终于决定进城去看个究竟。
2
方月的母亲在村边找猪,老远就能听见她那哇啊哇啊的叫唤。陈东风从她身边经过时顺便说了一句,公路边的小河里有一头猪,不知是不是她家的。方月的母亲则对他说,天黑后,方豹子回来了。
经过方豹子家时,见大门已经闩了,窗户里也没有灯光,陈东风明白这对夫妻俩已上床睡了。
段飞机从暗处走出来,笑着说,小别胜新婚,方豹子和老婆在过年哩!
陈东风问他,这一段怎么没出去做生意。
段飞机说,我想办一座工厂,正同乡里谈项目,抽不开身。
陈东风说,怎么你也能办厂?
段飞机说,怎么不能,现在农民办工厂的事多得很,只要有钱有胆子,谁都能办。
陈东风说,这么多农民都去办工厂,那国营工厂怎么办?
段飞机说,你真是瞎操心,这叫竞争嘛!让陈西风领教一下我段飞机的本事,有什么不好呢?
段飞机诡异地笑着走开后,陈东风独自在月亮底下站了好久。他也觉得陈西风太霸道了,只是一个厂长,就将段飞机家先人的墓碑扔进粪坑,皇帝干这种事也要遭报应。
进屋后,他没有往插燕子红的瓶子里放盐,用凉水洗洗手脚就上了床。然后打开枕边的《萌芽》,冲着夹在其中的两根长发出神。
燕子红在昏黄的灯光下别有一番风韵,朦朦胧胧的,越看越觉得神秘,像个很难让人靠近的冷美人。燕子红一点儿不香,陈东风一想到凡是不香的花反而格外惹人喜欢,便又陷入了漫无边际的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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