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晓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3:11
|本章字节:11126字
王兴业心急如焚,冷汗如雨,他左手的鼻烟壶一会儿放进怀里,一会儿又拿出来。那些工人吓得大气也不敢出,躲在院子之中的角落里瑟瑟发抖。王兴业倚靠在大门后面,壮着胆子往门外看。大街上不时有人逃窜、呼喊,枪声响成一片。王兴业这个时候有点后悔了,应该早做决定让儿子逃出城去……王兴业看见一队洋兵冲过来了,松下长生和王家栋挥舞着手里的旗帜,迎上去,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这些洋兵就往前冲去。
王兴业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抹了抹一头的冷汗,从怀里拿出鼻烟壶,放在右边的鼻孔前吸了吸。回头看到叶小芸也在往外看,得意地道:“我这一辈子,看得最准的事情就是送他留了洋!”
王家栋见松下长生打发走了一队洋兵,暗自庆幸,在他危难的时候出手相救是多么明智。
可是,王家栋并没有仔细想过,哪怕是拳民作乱,作为一个会说中国话的日本人,松下长生完全有大把机会溜出北京,返回天津或者上海,为什么要在北京涉险?
其实,王家栋不知道,松下长生留在北京,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得到晁家的胭脂配方。只要用上晁家全天然的胭脂配方,再加上西方先进的化工以及现代工业技术,松下妆品便可以畅销全球,垄断全球妆品市场。松下长生曾拜访过京西胭脂铺掌柜晁子霖,提出让京西胭脂铺出技术,松下妆品会社投资,开设工厂,共同管理,同分利润,但被晁子霖一口拒绝。
松下长生并不死心,一直留在京城,为的就是与京西胭脂铺合作。本来,京城之中胭脂作坊数百,松下长生与王记胭脂坊少东家王家栋是朋友,也可以与王记胭脂坊谈合作。不过,松下长生经过认真比较,得出结论:京西胭脂铺的产品优势,在其独特的配方,落后的却是中国传统的生产和经营模式。前者,王记没有;后者,王家栋正在做,而且远不如松下妆品,无法形成优势互补。
中国的传统是保守,家传的工艺制作流程、产品配方都是机密,想要得到很难。但松下长生坚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八国联军向京城而来的消息传来,其中日本派出的军队最多。松下长生得到这一消息时立即想到,这是一次绝佳机会。于是,他找到王家栋,在王家躲了起来,目的只有一个,八国联军一旦入京,自己就可以借助日本军队,将京西胭脂铺的配方抢到手。
松下长生是一个为了自己的事业,不择手段、不惜代价的人。松下长生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他看到一支耀武扬威的队伍之中,一个熟悉的人,他的朋友加藤,一个日军大佐,手里挥舞着一把军刀,指挥烧杀抢掠。“加藤君!”松下长生忙招呼道。“松下君,你怎么在这里?”加藤大佐看到松下长生,惊讶不已。
“我被困在北京,逃不出去,多亏了王记胭脂坊的少东家搭救,才幸免于难!”松下长生回头指了指王家栋。
“松下君,帝国派出军队,就是为了来救援被困在中国的侨民!现在你安全了。”加藤大佐狡黠地一笑。
加藤心里再清楚不过,所谓保护侨民,那是各自国家的事,是政客们的事,他们是真的想着保护侨民,还是看准了中国这块大肥肉,以保护侨民为借口,大大地美餐一顿,那是他们的事。作为军人,提着脑袋冒着生命之险干了一场,自然就想占点大便宜回去。八国联军的指挥官也清楚这一点。攻下北京城之后,他们有意不对军队进行任何约束,就是要他们在异国他乡大大地放肆一回。
此刻,加藤其实已经没有军事任务,他带着自己的人在京城横冲直撞,只有一个目的:乘机抢掠并且不加节制地放肆。
王家栋毕恭毕敬地向加藤大佐弯腰鞠躬,并用日语问候:“大佐阁下辛苦了,请到寒舍用茶。”
加藤大佐没时间用茶。攻下北京城之后,各国的指挥官有意放松了对部下的约束,其实就是希望他们去抢掠。这些军人抢回去的财产,虽属私人,但毕竟增加了本国财富。加藤匆忙应付几句,就要离开。
松下长生自然不肯放过机会,叫住加藤,走上前小声地对他耳语几句,加藤大佐露出狰狞的笑容……京西胭脂铺,男女老幼纷纷从卧室跑出来,衣衫不整,脸上神色惊恐不安。他们都是被枪炮声、喊杀声、凄厉的惨叫声惊醒的。人群之中,只有晁信武脸色平静,他习过武,又是他守夜,腰上悬挂着一口带鞘的腰刀。晁家这么大的家业,防火防盗,不守怎么行。
“洋兵打来了,怎么办啊,大当家的?”晁子轩的妻子刘氏惊慌失措,后面几个媳妇六神无主,几个孩子在她们的怀中瑟瑟发抖。
“不要慌!”一声断喝,晁子霖和妻子田氏拉开卧室的门大步走了出来,晁子霖紧扎短打,右手倒提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鬼头大刀,左腋下夹着一个锦盒。
所有人立刻安静下来。
晁子霖目光如刀,迅速看了大家一眼,沉声道:“洋兵打进京城,是我晁家不幸,也是京城不幸,国家不幸。现在看来,昨天我决定不走是错了。事到如今,但愿老天怜惜我们晁家,能有些人活着逃出去。”
晁子轩说:“大哥,你说吧,我们怎么逃?”
晁子霖说:“虽说洋兵的洋枪洋炮厉害,毕竟,洋兵的人少,京城这么大,不可能守住京城所有地方。我们分散逃,前门是昌延里,外面在打枪,前门肯定不能走。老二,你带着你们全家,除了信武之外,从东侧门走。老三,你带着你家,从西侧门走。老四,你和信仁一起,带着两家从后门走。”
有些女眷要回自己家里清理细软,被晁子霖喝住。
晁子霖说:“钱财是身外物,只要有命活着,钱财总会有的。你们记住,逃出去后一直往南走,去宜昌找信义。”
信仁问:“爹,您怎么办?”
晁子霖说:“我留下来,不到最后一刻,我不能离开。”晁子霖的妹妹晁灵珊,丈夫吴刚,是个憨厚老实的人,听说晁子霖要留下来,立即说:“大哥,我和你一起留下来。”
“胡说。”晁子霖一声暴喝,“谁都不能留,留下来就是大逆不孝。现在还剩最后一件事。信武,你过来。”
信武提着刀,大步走上前,说:“大伯,我在。”
晁子霖从左腋下拿出锦盒,举起来说:“晁家所有人看好了,这个锦盒里装的是我们晁家的立家之宝。”
所有晁家人都知道,锦盒之中装着几样东西,一个绿色的小册子,是京西胭脂铺的家传配方。还有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用锦缎包着的宣纸,那是乾隆皇帝当年赐予晁家牌匾的御书,上面有五个大字:京西胭脂铺。晁子霖将锦盒打开,又往里塞了几张纸。大家凝神屏息,等待晁子霖继续往下说。
晁子霖说:“晁家信字辈的都给我跪下。”晁子霖一声令下,院子里已经跪了六七个人。
晁子霖举着锦盒说:“你们都知道,这个锦盒里装的东西,是我们晁家的命根子。刚才,我又往里面塞了几样东西,这是我们晁家的房契、地契。盒子太小,塞不进其他任何东西,只能塞这么多了。按照我们晁家祖训,这个锦盒只能传给晁家的长房长孙。除非晁家长房长孙早逝,无福承当,方可传给长房次孙。可是,今天事起突然,晁家子孙中只有信武一人习武,有能力保护锦盒,所以,我不得已改变祖训,将锦盒传给信武,你们有意见吗?”
三兄弟立即说:“没有意见。”
晁子霖说:“既然你们都没有意见,那就向祖宗三磕头。”
晁家众兄弟磕完头,晁子霖又转向晁信武,神情严肃地说:“信武,你给我听好了,家可破,人可亡,财可丢,但这个锦盒不能丢!”
晁信武热血沸腾,答道:“是,大伯放心,就是死我也要保护好锦盒。”
晁子霖松了手,语重心长地道:“信武,家中除了你,别人都担当不起这个重任。钱财是身外之物,家破了可以重新再建,晁家的人一定有能逃过劫难的,但锦盒只有一个,是晁家的希望……”
晁信武磕了一个响头。晁子霖走上前,扶起晁信武,将锦盒交给他。“快走!”晁信武接过锦盒,向伯父、父亲、两位叔叔磕了一个头,转身离去。
众人从各个不同方向散去,晁家前院只剩下晁子霖、晁子轩和晁子瞻夫妻。晁子霖道:“老二老三,你们怎么还不走?”
“哥,我们不走了,我们一起守家。”晁子瞻说。
晁子轩一瘸一拐地走到大哥面前,说:“哥,我年轻的时候不懂事,做了很多对不起列祖列宗的事。这次,就让我为我们晁家做点该做的事吧。”
晁子霖脸上微微一动,什么也没有说。四面八方枪声骤然大作,响成一片。晁子轩嘴角一哆嗦,晁子霖咬了咬牙,大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洋兵叽里呱啦的声音。哗啦一声,大门被撞开,一群洋兵端着枪冲了进来。
“老二,拦住他们,给信文他们拖点时间。”晁子霖说过,大喝一声,“你们想干什么?这是私人家业。”便提刀上前,拦在那伙洋兵面前。
晁子轩和晁子瞻不甘落后,几步跨上去,站在哥哥身边,用手里的家伙指着洋兵。
这些洋兵在烧杀抢掠,如入无人之境,根本没想到会有人阻拦,看到几个人冲上来时,均愣了一愣。仅仅只是一瞬间,见只有三个男人手里持有冷兵器,另外三个女人,一个拿了把菜刀,一个拿着一只锅铲,另一个甚至只是拿了把扫帚,顿时壮胆了,纷纷举起枪。
六个人原只想组成一道人墙,将洋兵阻一下,好让家人有更多的时间逃走。可他们没想到,洋兵的枪端起来的同时,有人已经扣下了扳机。枪声一响,其他洋兵仿佛得到信号一般,纷纷扣动扳机。
三个女人顿时倒地,当场被乱枪打死。晁子霖的肩膀、大腿上各中了一枪,又被一个洋兵一脚踹倒。晁子轩听到枪响,顿时眼都瞪圆了,大叫一声:“老子跟你们拼了。”说完便冲上去。可是,他仅仅是冲了两步,就被子弹打中,倒在地上。晁子瞻到底年轻敏捷一些,他冲上去扑倒了一个洋兵,却被另一个洋兵一刺刀捅上了身。
“别开枪!别开枪!”松下长生一边焦急地大叫,一边分开众洋兵,冲了进来。
他的本意是要抓几个活的,但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这些入侵他国的士兵,身处陌生的地方,面对陌生的人和事,心理十分脆弱,更充满了恐惧,对于哪怕一点点危险的苗头都会极其敏感。就算有纪律约束,他们都可能因为恐惧而失误,何况现在完全失去了约束,处于完全的自由状态。恐惧以及自我感觉的强大,便会激发一种嗜血的疯狂,杀人对于他们来说成了一场狂欢。
松下长生一眼就看见了血泊之中的晁子霖。晁子霖用刀尖拄着地,支撑着身体,慢慢地站了起来,一双眼睛如锋利的刀刃,盯着松下长生,牙缝之中迸出一句:“是你!日本鬼子!”
松下长生皮笑肉不笑,装出无辜之状,摊摊双手说:“晁掌柜,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是来帮你的,可惜晚了一步……”
晁子霖哈哈大笑:“是豺狼,你披着羊皮,那嘴脸也不像!”松下长生看了看晁家院子,院子四周到处是跑动的脚步声。松下长生跨前一步,脸色显得很平和:“晁掌柜,你是个聪明人。京西胭脂铺已经被包围,别说是人,就是一只老鼠,也别想逃出去。晁家几十口,是死是活,就在你的一句话。”
“砰!砰!砰!”外面枪声如爆豆一般,铺天盖地。晁子霖脸色大变。
松下长生冰冷地道:“你听听这枪声,每一声枪响,你们晁家就可能少了一个人。你难道真的愿意看到他们一个个死在你的面前?只要你肯和我们合作,听加藤太君的话,我保证你们全家的生命安全。”
加藤手握军刀,叽里呱啦说了一番日本话。晁子霖疑惑地望着加藤,不知其意。
松下长生说:“加藤大佐的意思是,交出晁家的胭脂配方,他就会放一颗信号弹,通知所有的士兵停止开枪,保住你们全家人性命。否则,全家人被杀,配方仍然保不住,你好好考虑一下。”
晁子霖用刀撑在地下,调动全身意志力稳定自己,不让自己倒下。伤口在流血,他能感觉到,自己越来越虚弱,全身发软,力量正在悄然而逝。再看看躺在地上的妻子、弟弟和弟媳妇,他的脑子极其清醒。
“我答应你的条件。”晁子霖拼尽全力,说出一句话。松下长生面露喜色,立即转身,对加藤大佐说了几句话。
加藤举起右手,在空中挥了一下。身边一个日本鬼子从腰间拔出一支手枪,举起来对天空开了一枪。砰!一声枪响,一颗红色信号弹升上了天空。
京西胭脂铺四周的枪声立刻停止了,远处,不时还有枪声、哭喊声传来。松下长生得意地说:“看,我们是讲信用的,也希望你讲信用,别用一家人的性命开玩笑!你的伤口在流血,你没有多少血可流,你说出来,我立刻给你包扎……”
晁子霖双手扶着大刀,挺直了身体,高高地昂起头,看了看血红的天,那是燃烧的火焰映红了天,那是中国人的血在流。
晁子霖一声长啸:“京西胭脂铺不会就这么倒的!”说完,拼尽最后一点力气,艰难地将大刀举起来,猛地向松下长生劈过去。
然而,刀并没有落下来。就在他举起刀的那一瞬,日本鬼子开枪了,砰砰一阵乱响,无数颗子弹扑向晁子霖的肉身,在他的身上爆开一朵又一朵花,却没有见到多少血。他的血,几乎流光了。即使如此,晁子霖仍然硬撑着,不肯倒下。可毕竟已经没有力气,举不动大刀了,那柄跟了他几十年的大刀,先从他的手中失落,掉在地下,咣当一声响,弹了一下。在大刀跌落的余声中,晁子霖的身子晃了几晃。他显然还想站稳自己,可是不能,轰然倒了下去,如一座山崩塌似的,发出一声闷响,眼睛却圆圆地睁着。
松下长生叹息了一声:“可惜……”加藤大佐却赞了一句:“这个中国人有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