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飞机流“鼻涕”

我记得巴西作家paulocoelho的寓言《炼金术士》里，一个牧羊少年追随着一个再三出现的梦境，经历了一段奇幻之旅。

故事当中，老人对少年说，“当你真心渴望某样东西时，整个宇宙都会联合起来帮助你完成。”

我现在是多么希望人世间真的能有这种美事！

哪怕只是给我一些提示和象征，那么我也不会如现在这般的迷茫、无助……

我从冥思中回过神来，飞机已经滑到停机位了。

这是哪里？

我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还是想不起来今天飞的是哪里。我从门上的观察窗往外看了看，看不到候机楼上的字。

中国的这些机场大多是2000年以后新建的候机楼，而新候机楼一般都是建在老候机楼的旁边。

恕我直言，基本全国的新机场都是这种钢架结构、透明外观的建筑，看起来全都差不多，没有多大区别。

有个中文特好的老外曾经问过我，他说，你们中国的机场好像长得都一样。

当时我心想，能不一样吗？全中国的候机楼都是同一伙人设计的！一个妈生的，当然都差不多了！

“这是哪儿呀？”我顺口问了一句旁边的人。

“沈阳啊，你想什么呢？自己飞哪都不知道。”

我笑了笑，没说话。

沈阳？我想起来了，上次我就是在飞沈阳的时候遇到了陆皓。当时他还押着一个犯人……

供应组的人在外面敲门。

我想也不想，下意识地拉开机门。

砰地一声，我吓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茫然地看向机门外，一切又归于平静了。

没有什么不对的啊，除了供应组车上那个目瞪口呆的小伙儿。

我疑惑地顺着小伙儿的目光往下一看，天啊！我差点儿晕过去。

我把救生滑梯放出来了！

飞机的每个门上都有一个救生滑梯，是在紧急情况下放出去供机组人员和旅客逃生用的。

机门上有一个滑梯手柄，飞机推出的时候负责每个门的乘务员要统一听主任乘务长的口令，把滑梯手柄放到待命位置，这个时候如果拉开机门的话，那么滑梯就会自动充气冲出去。而等飞机降落以后滑到停机位时，各个乘务员要再统一听主任乘务长的口令，把滑梯手柄放到非待命的位置，这个时候再开门滑梯就不会冲出去了。

我刚刚神不守舍地忘了把滑梯手柄放到非待命位置，供应组的人一敲门，我就把门打开了，结果滑梯就冲出去了！

误放滑梯的后果是很严重的。

这属于《航班生产条例》中的重大过失。

因为滑梯完全充气冲出的话，我们国内的机务人员是没法把它再卷回那个滑梯包里的，必须要把它返回原产国去处理，这笔费用巨大不说，而且这架飞机等于暂时就不能用了，这笔损失基本是大到难以想象的。

我呆呆地看着冲出去的滑梯。

它就软软地垂在那里，像根面条一样，好像跟我在培训中心跳的那个滑梯不一样，这应该是个没充气的，或者说是没完全充气的滑梯。

看来这个滑梯也是年久失修，要是真遇上什么紧急情况，这滑梯也救不了人啊，跳下去一个就得摔死一个！

当然，我也知道，公司绝不会因为我发现了一个故障滑梯而表彰我。

不管故障不故障，反正滑梯放出去了，损失造成了，影响也造成了，这就属于重大过失！

我盯着垂在机门下面的那根“面条”，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未来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而我对面的那个乘务员已经吓傻了，因为她维持那个张嘴瞪眼的动作已经整整三分钟了。

补充一句，“面条”是我当时看着那个滑梯最直观的形容，而后来据站在廊桥上的安全员的形容是，一转身突然发现飞机下面挂了一条鼻涕！

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联想到鼻涕？

那么长的鼻涕？真恶心。

事情比我想象中还要严重，滑梯没有完全充气，所以机务花了大半天的时间总算把它卷回去了。

卷回去的意思只是说，飞机可以不用挂着一条鼻涕飞上天了，并不等于说这个滑梯已经恢复原状了。

事实上这个滑梯已经不能使用了，所以按民航总局的规定，飞机上减掉了五十名乘客。

已经上了飞机，好多人还是有急事的，谁会愿意被减下去啊！所以可以想象当时是一种多么混乱的场面了。

而且飞机延误了五六个小时，直接导致了后续的四个航班延误。

不用看主任乘务长那张黑得发青的脸我也知道，我这次的祸闯大了。

回去以后我直接停飞了，并且开始大会小会地批斗，让我一遍一遍地写经过，一遍一遍地写检查。

据说这次误放滑梯的事情还上了报纸，给公司造成了比较恶劣的影响。

我不知道公司会怎么处理我，我也不想知道。

我只想知道陆皓到底在哪，可是陆皓依然没有一点儿消息。

检查科让我第五次重新写检查的时候，我平静地说了句，我不干了。

然后我打了辞职报告。

高菲跟沈小鱼苦口婆心、不厌其烦地劝我不要冲动，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我说，我够平静了，平静得不能再平静了。

其实她们俩根本不能了解我现在的心情。

怎么说呢，陆皓失踪了以后，每次我一想起他，不知不觉中眼睛就会很疼很疼，喉咙也会很疼很疼。

我不承认自己是哭了，我总想装得很坚强很牛掰，冷热酸甜，爱咋咋地！跟冷酸灵似的！

可是，不行。

我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事实上让我觉得万念俱灰，生无可恋的，绝不是工作上的这点儿事，而是陆皓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其实我自己也知道，“万念俱灰”都已经很不应该了，我又怎么会想到“生无可恋”这个词儿的？

太不孝了！

我们领导听说我要辞职的时候，叹了口气。

过了半晌，她说，“我不能让你走！你要是有更好的出路，我不拦你。但你要是为了这件事要走，那我就不能让你走！其实这也不算什么，谁年轻的时候没遇到过点儿事啊！不就是写两份检查吗，我年轻的时候一写检查还写四五页呢！而且都不敢写经过，全写认识！不管对错，组织上要的就是个态度！无非就是工作嘛！”

“我只是觉得这个工作不太适合我。”我低着头。

“我觉得你还是再好好考虑考虑。”

“我考虑好了。”

“年轻人做事不要太冲动。”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你辞职以后怎么办？以后的事情都想好了吗？”

我实事求是地说，“没有。”

“你听我的，写份检查交上去！然后交一份停飞申请，好好调整一下，反正你现在这个状态也不适合再飞行，咱们的工作强度这么大，把你放上去我也不放心，那还不跟放个定时炸弹似的！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生活当中遇到了什么挫折，但是我希望你趁这段时间好好冷静一下，哪怕时间久一点，休个一年半年的，但一定要考虑清楚。其实乘务员这个工作流动性挺大的，辞职的人多了，干两年就辞职也很平常，但是你得把自己的退路先想好了，不能辞职以后喝西北风去！我还是那句话，以后你有好的去处好的归宿了，我绝不拦你！”

我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走出单位，我竟然觉得松了一口气，说实话，我真的没有想过以后要怎么办，我也不愿意想。

我也知道，其实我现在的心理就像一个得了绝症的病人。

命都快没了，于是就觉得什么事情都无所谓了，都不重要了，就憋着劲地想干点儿一直想干，但一直不敢干的事儿。

比如辞职。

不过，领导的一番话又点醒了我。

别辞了职以后没病死，倒先饿死了！

别看该领导平时挺厉害，动不动就把人训得跟孙子似的，但真有点儿什么事的时候，她还是帮忙的。

回到家以后，我跟父母说了这件事情。没想到的是，我爸妈对这件事的看法竟然出奇的一致。

我爸只是很言简意赅地阐述了他的观点，他说，“不飞就不飞吧，太辛苦了，整天那么脚不着地的也不是个事儿！先休息一段时间也好！再说你爸你妈也养得起你！”

而我妈就从追忆过去、分析现在、展望未来几个方面着手，加入了更多她个人的唯物主义、唯心主义观点，此起彼伏地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

她说：“刚开始的时候我就不同意你考什么民航学院，你说你一个女孩子，考个什么文科学校、财经学院、或者是念个什么中文系、新闻系、外语系什么的多好啊！结果你考了个什么空乘专业，我以前压根儿都没听说过！你看人家白灵，考了个财经学院，现在工作不也挺好的，不操心不费力的！你再看看你，你说你一个月能在北京呆几天？你妈想见你一面儿都难！这将来等我跟你爸老了，能指望得上你吗！找都找不着你！再说你以后结婚了怎么办？生个孩子怎么办？到时候你就得老的老的照顾不上、小的小的照顾不上！再说你整天在天上呆着也不是个事儿啊，不接地气，时间长了肯定不行！你都不知道啊，电视上要是一演哪儿哪儿的飞机失事了，我跟你爸立刻就换台，根本不敢看！”

“我这不好好的吗！”我不明白她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但为了这个世界的清静，我迫不得已打断她老人家。

“啊？啊，对！好好的！”我妈整理了一下被我打断的思路，“我要说什么来着？哦，对了，我的意思是咱能不飞就不飞了，但最好是能转到地面去工作！你们单位不是有许多不飞的人都转到地面了吗？我看那样儿也挺好！安安稳稳的，就是少挣点儿钱也没什么！关键是稳定、安全啊！要不再找你们领导商量商量，看能不能转个地面的工作啊？”

“身体不行了的才转地面呢！我这身体倍儿棒的为什么要转呀！”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跟她说。

“唉！从小你就不听劝！你自己看着办吧！晚上想吃什么呀？”我妈又开始跳跃性思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