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同

管同（1780－1831），字异之，江苏上元（今南京）人。幼年丧父，家境贫寒。素负经世之志，不守章句之学。清道光五年（1825）始成举人，时已四十六岁。曾入安徽巡抚邓廷桢幕府。终生未仕，五十二岁卒。管同和同乡梅曾亮均受业于桐城派大师姚鼐，与方东树、姚莹并称”姚门四杰“，同为桐城派后期重要作家。”鼐门下著籍者众，惟同传法最早“（《清史稿》），论学为文，以桐城为宗，”师姚先生之文而不袭其派“（邓廷桢《因寄轩文集序》），内容贴近现实，风格朴实刚健，长于议论，时有卓见。《拟言风俗书》《拟筹积贮书》《禁用洋货议》等文，纵论天下大计，指陈社会积弊，传诵一时。亦能诗词，有《因寄轩诗集》《皖水词存》等，俱未刊行。赋作今存《台城赋》《吊邹阳赋》《悼亢宗赋》《暑赋》四篇。著有《因寄轩文集》十七卷，包括初集十卷，二集六卷，补遗一卷。初刻于道光十三年（1833），由邓廷桢出资刊行。后板毁于火，光绪五年（1879）重刻行世。

历史上的邹阳，以辞章著称于世，亦不乏政治远见和抗争精神。千载而下的清朝嘉道年间，桐城派古文家管同有志经世而终生未仕，于是借题发挥，写下了这篇题为吊古实为自哀的《吊邹阳赋》，寄寓了一代士人对统治阶级”好谀而恶直“的倒行逆施的满腔悲愤，否定了”就世主以求荣“的价值取向，表明了自己对黑暗现实的清醒认识和全身远祸的人生态度。

遍干诸侯兮［1］，乃至于梁［2］。缅怀往哲兮［3］，爰吊邹阳［4］。遭世混浊兮，谗佞高张［5］。佩实衔华兮［6］，狴犴罹殃［7］。呜呼！天失其情［8］，人违其度［9］。阘茸者亲［10］，瑰琦者恶［11］。纫佩碔砆［12］，弃捐宝璐［13］。萧艾为香［14］，孰熏蘅杜［15］。坛堂燕飞［16］，鸾皇在笯［17］。骥伏于槽［18］，罢牛驾辂［19］。故以贤，则头虽白而如新；以佞，则盖方倾而如故［20］。举前世而皆然兮［21］，何夫子至今而始悟［22］！且夫盗憎主人，民恶其上［23］。才高行琦，众流攸谤［24］。彼众女之龋齿［25］，必交嫉夫蛾眉［26］。形吾射之不精，非杀羿其何为［27］！沫势积而漂山，蚊声聚而成雷［28］。举左右而致谗［29］，子孤孑其何归［30］！彼世之主，方好谀而恶直兮［31］，夫孰能深察其是非！倘上书而终不悟兮［32］，嗟瘐死其何追［33］！曩曰国皆可干，何必曳裾于吴主也［34］！去一吴而就一吴［35］，亦未知其所处也！神龙伏于江海［36］，挟霄汉以飞翔［37］，就豢龙而求食［38］，即烹醢如牛羊［39］。伊昔日之罹殃，亦惟君之自取也［40］！瑑曼辞以鸣哀［41］，何不惮夫勤苦也［42］！水可钓而山可樵［43］，子岂遂无乡土也［44］？就世主以求荣［45］，吾窃为君子不取也［46］！

乱曰［47］：鸿鹄在野［48］，任翔飞兮；虽有碆卢［49］，将安施兮［50］；恋彼稻粱［51］，遭绁羁兮［52］；哀鸣嗷嗷［53］，悔曷追兮［54］！我吊古人，我心悲兮。明告君子，吾将从是以归兮［55］。

（《因寄轩文初集》卷一〇，《续修四库全书》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

［1］干：干谒，干进。

［2］梁：今河南开封一带。战国时魏惠王迁都于此。西汉时为梁孝王刘武封地。

［3］缅（miǎn）怀：怀想，追念。往哲：前贤，先哲。

［4］爰（yuán）：乃，于是。吊：哀悼，伤痛。邹阳：西汉文学家，齐（今山东东部）人。初从吴王刘濞，有《上吴王书》，劝濞勿起兵叛汉，濞不听。后去为梁孝王客，被谗下狱，有《狱中上梁王书》，申诉冤屈。释放后，为梁王上客。所作散文，尚有战国游士纵横善辩之风。

［5］谗佞：奸邪小人。谗，说别人的坏话。佞，巧言谄媚。

［6］”佩实“句：形容文章的内容和形式都很完美。佩，佩带，垂挂。实，果实，比喻文章的内容。衔，包含。华，同”花“，比喻文采。此谓邹阳德才兼备。

［7］狴（bi）犴（àn）：传说中的兽名。此指牢狱。杨慎《升庵全集》：”俗传龙生九子不成龙……四曰狴犴，形似虎，有威力，故立于狱门。“旧时因狱门绘有狴犴，故又作为牢狱的代称。罹（li）殃：遭殃。罹，遭遇。

［8］情：情实，真实。

［9］度：法度。

［10］阘（à）茸（rong）：地位微贱或行为卑鄙的人。贾谊《吊屈原赋》：”阘茸尊显兮，谗谀得志。“

［11］瑰琦：即”瑰意琦行“，卓异的思想和超凡的行为。宋玉《对楚王问》：”夫圣人瑰意琦行，超然独处。“瑰，奇伟，珍贵。琦，卓异，美好。

［12］纫：连缀，贯串。碔（wu）砆（fu）：像玉的石。屈原《离骚》：”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13］弃捐：抛弃。璐（lu）：美玉。《楚辞·九章·涉江》：”被明月兮佩宝璐。“

［14］萧艾：野蒿，臭草。屈原《离骚》：”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

［15］孰：谁。蘅杜：即”杜蘅“，香草名。屈原《离骚》：”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蘅与芳芷。“

［16］”坛堂“句：比喻小人得志。坛，祭坛。堂，殿堂。

［17］鸾皇：鸾鸟和凤凰。鸾，传说中类似凤凰的神鸟。皇，同”凰“。笯（nu）：鸟笼。《楚辞·九章·怀沙》：”凤皇在笯兮，鸡骛翔舞。“

［18］骥：千里马。贾谊《吊屈原赋》：”骥垂两耳，服盐车兮。“

［19］罢（pi）牛：弱牛。罢，通”疲“，疲困，软弱。辂（lu）：绑在车辕上用来牵引车子的横木。贾谊《吊屈原赋》：”腾驾罢牛，骖蹇驴兮。“

［20］”故以“四句：因此，凭贤能正直，则终生失意，不为世用；靠谄媚钻营，则一见如故，飞黄腾达。头虽白而如新，谓相识很久却如同初交。盖方倾，谓相遇于道，停车对语，车盖相交。盖，车盖，形如伞，用以遮阳障雨。倾，侧、斜。故，故交，旧友。邹阳《狱中上梁王书》：”语曰：’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何则？知与不知也。“

［21］举：全。

［22］夫子：对邹阳的敬称。悟：领会，醒悟。

［23］”且夫“二句：盗贼憎恨主人，百姓讨厌大官。此处比喻邪恶之人憎恨正直之士。《左传·成公十五年》：”伯宗每朝，其妻必戒之曰：’盗憎主人，民恶其上。子好直言，必及于难。‘“

［24］众流：众人。流，流派。攸（you）：所。谤：毁谤。

［25］龋（qu）齿：即”龋齿笑“，一种故意做作的笑。龋，蛀牙。

［26］交：共，俱。蛾眉：美女眉毛细长而弯曲，犹如蚕蛾，故称蛾眉。屈原《离骚》：”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27］”形吾“二句：相形之下我的射技不够精湛，不杀死后羿又做什么呢。形，对照。羿（yi），即后羿，神化传说中的射日英雄。唐尧之时，十日并出，草木枯焦，羿射落九日。《孟子·离娄下》：”逢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为愈己，于是杀羿。孟子曰：’是亦羿有罪焉。‘“

［28］”沫势“二句：比喻众口铄金，人言可畏。沫势，指谗言的威力。沫，唾沫，口水。《汉书·中山靖王传》：”夫众喣漂山，聚蚊成雷。“

［29］左右：指身边小人。《左传·昭公六年》：”左右谄谀。“致：传达，表述。

［30］子：对邹阳的尊称。孤孑（jié）：孤单，孤独。

［31］好谀：喜好阿谀奉承之徒。恶直：厌恶正直敢言之士。

［32］倘：倘若，假如。上书：指邹阳于狱中上梁王书以自明，梁王悟，”立出之，卒为上客“（《汉书·邹阳传》）。

［33］瘐（yu）死：囚犯病死于狱中。追：补救。

［34］”曩曰“二句：曩（nǎng），往昔，从前。曳（yè）裾，比喻奔走于王侯权贵之门。曳，拖，拉。裾，衣袖。吴主，吴王刘濞。邹阳《上吴王书》：”今臣尽知毕议，易精极虑，则无国而不可奸；饰固陋之心，则何王之门不可曳长裾乎？“贾谊《吊屈原赋》：”历九州而相其君兮，何必怀此都也。“

［35］去一吴：指邹阳离开吴王刘濞。去，离开。就一吴：指投奔梁孝王刘武，谓梁与吴是一丘之貉。

［36］神龙：龙为神物，故称神龙。《楚辞·惜誓》：”神龙失水而陆居兮，为蝼蚁之所裁。“

［37］挟：拥有。霄汉：高空。霄，云霄。汉，天河。

［38］豢（huàn）龙：传说虞舜时有董父，能畜龙，有功，舜赐之氏曰豢龙。

［39］”即烹“句：谓像牛羊一样而任人宰杀。烹，古代以鼎镬煮杀人的酷刑。醢（hǎi），古代的一种酷刑，把人剁成肉酱。

［40］”伊昔“二句：谓邹阳为梁孝王客时被谗下狱是自取其祸。伊，语助词。君，对邹阳的尊称。贾谊《吊屈原赋》：”般纷纷其离此尤兮，亦夫子之故也。“

［41］”瑑曼“句：指邹阳作《狱中上梁王书》。瑑（zhuàn），玉器上隆起的雕纹，此谓雕饰。曼辞，美妙之辞。曼，美妙。司马迁《报任少卿书》：”今虽欲自雕琢，曼辞以自饰，无益，于俗不信，适足取辱耳。“

［42］惮（dàn）：怕，畏惧。

［43］”水可“句：谓隐居家园。樵，打柴。

［44］乡土：家乡，故乡。

［45］世主：国君。此指诸侯国吴王刘濞和梁王刘武。

［46］窃：谦词。私自，私下。君子：道德高尚的人。

［47］乱：辞赋篇末总括全篇要旨的一段。

［48］鸿鹄（hu）：天鹅。似雁而大，飞翔甚高，因而常用来比喻志向远大的人。

［49］碆（bo）卢：射鸟用的石制箭头。

［50］施：施加。

［51］”恋彼“句：比喻贪恋功名谋求衣食。

［52］绁（xiè）羁：束缚羁绊。

［53］嗷（áo）嗷：哀鸣声。《诗·小雅·鸿雁》：”鸿雁于飞，哀鸣嗷嗷。“

［54］曷（hé）：何，怎么。

［55］是：此。指”鸿鹄在野，任翔飞兮“的自由生活。

评

全篇由正文和乱辞两部分组成。正文铺陈邹阳平生遭际并化用其文章语意，正叙反说，设喻作比，真切描绘出一幅幅小人当道、志士蒙冤的社会图景，激荡着作者沉痛愤切的不平之声，激情似火，快语如飞。乱辞则是对这种”举前世而皆然“的黑暗现象的总结和作者”水可钓而山可樵“的处世态度的重申，正反映衬，利害并陈，何去何从，昭然若揭。通篇前后呼应，文意更显完满。

从艺术形式、表现手法和语言风格来看，此赋明显受到楚骚及贾谊《吊屈原赋》的影响，其结构、句式、语辞，亦多袭用《吊屈原赋》之处。尤其是通篇采用了香草美人的比兴手法，”阘茸“与”瓌琦“，”碔砆“与”宝璐“，”萧艾“与”蘅杜“，”燕“与”鸾皇“，”骥“与”罢牛“，”龋齿“与”蛾眉“，对照强烈，爱憎鲜明，形象生动。全文句法灵活多变，排比层出不穷，加之言辞激切，气势凌厉，读来确有酣畅痛快、一气呵成之感。然而就感情的沉痛深厚而言，此赋又不及《吊屈原赋》，直切有馀，沉郁不足。但对赋学成就甚微的桐城派来说，”在桐城诸家的赋中，这就算是翘楚了“（马积高《赋史》）。

（龚喜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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