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璘

顾璘（1476—1545），字华玉，上元（今江苏南京市）人。明弘治九年（1496）进士。授广平知县，擢南京吏部主事，晋郎中。正德四年（1509）出为开封知府，数与镇守太监廖堂、王宏忤，逮下锦衣狱，谪全州知府。秩满迁台州知府，历浙江左布政使、山西湖广巡抚等职，颇有声望。后迁南京刑部尚书。罢归，年七十馀卒。《明史》卷二八六《文苑传》称顾璘初与同里陈沂、王韦号“金陵三杰”，后宝应朱应登继起，号四大家。又谓璘“少负才名，与何、李相上下，虚己好士，如恐不及。”其诗“矩矱唐人，才情烂然，格不必尽古，而以风调胜”（《列朝诗集小传》丙集），为文则主张以汉魏盛唐为师，注重作品的情感、文采和格调。他是明代前期复古派作家群中的一个重要人物，《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认为“然璘、应登羽翼李梦阳，而韦、沂则颇持异议。又称璘诗矩矱唐人，以风调胜。今观其集，远挹晋安之波，近骖信阳之乘，在正、嘉间固不失为第二流之首也。”善赋，集中有赋九篇，题材多样。文集有《浮湘集》四卷、《山中集》四卷、《凭几集》五卷及续集二卷，《息园存稿》诗十四卷、文九卷，《缓恸集》一卷。

该赋作于明嘉靖十六年（1537）冬天，顾璘任职湖广巡抚时，时年六十二岁。

嘉靖丁酉［1］，仲冬几晦［2］，姑苏顾璘巡方至衡［3］，谒岳神讫［4］，乃登祝融［5］，宿上方［6］，翼晓观日出［7］，景象特奇，遂述而赋焉。赋曰：

维南衡之崇岳［8］，标祝融之危峰［9］。下蟠据乎厚地［10］，上峻极于苍穹［11］。匪丈引之可度［12］，尽他山其难比。隆睇四极而无蔽［13］，又何限乎寰中［14］？观其嵚崎崒嵂［15］，直上莫止，扪历参井［16］，靡高弗至，蹑浮履霄［17］，帝居或指［18］。足踠汗慄［19］，不敢仰视，何其高也。若乃斗杓既仄［20］，启明未升［21］，漏刻已尽［22］，荒鸡甫鸣［23］。天莽苍其一色［24］，泯万动犹无声［25］，谓日出其可睹，乃跂望于高亭［26］。尔其游氛且凝［27］，灏气欲豁［28］。万里乍近，沕沕穆穆［29］。腃彼阳轮［30］，尚尔渊汩［31］。冥迷辽漠［32］，恍不可度。少焉光景上烛［33］，高汉舒白［34］，如火将炎，大暗微晰［35］。群望方勤，目不移盼［36］。积霭倏烈［37］，闪烁惊电［38］，骇指失叫［39］，乍见一线。漂沉摇曳［40］，涌出波面。烛笼外赤［41］，凫卵中黄［42］，上殷下暗，半吐半藏，依微滉瀁［43］，如觌海色［44］，水火交争［45］，良久乃脱［46］。于是金乌高举［47］，若木影离。羲和叱驭［48］，八表驰晖［49］。所可疑者，视扶桑于咫尺［50］，东旷望而无穷［51］，日迟天于一度，何环周之莫同［52］？参浑仪与宣夜［53］，犹想像其若懵［54］。大哉天之为天也，固致诘而难终［55］。

（《历代赋汇》卷一四，凤凰出版社2004年）

［1］嘉靖丁酉：即嘉靖十六年（1537）。

［2］仲冬：农历十一月。几晦：指农历月底。几，近。晦，农历每月的最后一日。

［3］巡方：本指天子出巡四方，后也指天子派大臣巡察四方。

［4］岳神：山神。此指南岳衡山之神。

［5］祝融：指祝融峰，是衡山七十二峰中的最高峰。据《路史》云，祝融葬衡山之阳，是以名之。

［6］上方：地势最高之处。

［7］翼晓：第二天早晨。翼，通“翌”。

［8］维：句首助词。南衡：指南岳衡山，为五岳之一。崇岳：众多的山岭。

［9］标：显出，表明。危峰：高峰。

［10］蟠据：同“盘据”，把持据守，指势力深固。厚地：深厚的土地。

［11］峻极：高极。《礼·中庸》：“发育万物，峻极于天。”苍穹：苍天。

［12］匪：非。丈：十尺为丈。引：延长。

［13］隆睇（di）：登高眺望。睇，视，望。四极：四方极远之地。无蔽：没有遮掩。

［14］寰中：犹宇内，天下。

［15］嵚（qin）崎：高峻的样子。崒（zu）嵂（lu）：山高耸的样子。

［16］扪：抚摸。历：越过。参（shēng）井：两星宿名。古代天文学家指天空中星宿的位置和地理区划相对应，并以天象卜地区吉凶，叫做分野。参宿是蜀分野，井宿是秦分野。李白《蜀道难》：“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

［17］蹑浮履霄：指人如同凭空踏着云霄一样。蹑，踩。履，踏。

［18］帝居：天帝所居。

［19］足踠汗慄：脚屈曲，害怕得直冒汗。踠，屈曲。慄，恐惧。

［20］斗杓：即北斗柄。北斗七星，四星象斗，三星象杓。杓即柄。仄：倾斜。

［21］启明：金星的别名。以先日而出，故称。

［22］漏刻已尽：指天亮。漏刻，古时计时的器具，也叫漏壶。因壶有部件，上刻符号表示时间，昼夜百刻，故称漏刻。

［23］荒鸡：指三更前啼叫的鸡。旧以其鸣为恶声，主不祥。甫：开始，刚刚。

［24］莽苍：空旷无际的样子。一色：单色，一种颜色。

［25］泯：尽，消灭。

［26］跂（qi）望：踮起脚尖翘望。《诗·卫风·河广》：“谁谓宋远，跂予望之。”

［27］游氛：飘动的云雾。潘岳《秋兴赋》：“游氛期兴，槁叶夕殒。”

［28］灏气：弥漫于天地之间的大气。

［29］沕（wu）沕：深微，幽深。扬雄《蜀都赋》：“罗畏弥澥，蔓蔓沕沕。”穆穆：宁静，静默。

［30］腃（quán）：身曲的样子。阳轮：指太阳。日形如轮，故名。

［31］尚尔：仍然。渊：深潭。汩（gu）：深水。

［32］冥迷：阴暗迷茫。辽漠：遥远广阔。

［33］光景：阳光。景，同“影”。

［34］高汉：高高的云汉。舒白：徐徐发白。舒，迟缓。

［35］大暗：指光线很黑暗。晰：清楚。

［36］目不移盼：即目不邪视，眼睛不向旁边看。

［37］积霭：积聚的云气。

［38］闪烁：光亮动摇不定，忽明忽暗。惊电：迅疾的闪电。

［39］骇指：惊讶地指示着。失叫：不自禁而出声。

［40］漂沉：升沉。摇曳：飘荡不定。这里是指太阳刚从地面云雾中露出的样子。

［41］烛笼：即灯笼。此指太阳初出的形状。

［42］凫卵中黄：像野鸭的蛋一样，中间是黄色。凫，野鸭。

［43］依微：隐约，依稀。滉（huàng）瀁（yàng）：深广的样子。

［44］觌（di）：相见。海色：将晓的天色。

［45］水火：水与火。交争：纷争，交集。

［46］良久：很久。

［47］金乌：谓太阳。相传日中有三足乌，故名。

［48］羲和：神话中太阳的御者。屈原《离骚》：“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注：“羲和，日御也。”叱驭：汉琅邪王阳为益州刺史，行至邛崃九折阪，因道险而返。及王尊为刺史，行至其阪，叱其驭曰：“驱之，王阳为孝子，王尊为忠臣。”见《汉书》卷七六《王尊传》。后来遂以叱驭为因公忘险、奋不顾身之义。

［49］八表：八方之外，指极远的地方。驰晖：飞驰的日光。

［50］扶桑：神木名，传说日出其下。《淮南子·天文》：“日出于旸谷，浴于咸池，拂于扶桑，是谓晨明。”咫尺：比喻距离很近。咫，周尺八寸叫咫。

［51］旷望：极目眺望，远望。

［52］环周：环绕四周，周围。

［53］参：检验，考察验证。浑仪：也叫浑天仪，我国古代观测天体位置的一种仪器。宣夜：古代一种天体学说。认为众星自由地飘浮在无边的虚空之中，气体构成无限的宇宙。《晋书·天文志上》：“古言天者有三家，一曰盖天，二曰宣夜，三曰浑天。汉灵帝时，蔡邕于朔方上书言：’宣夜之学，绝无师法。周髀术数具存，考验天状，多所违失，惟浑天近得其情。‘”

［54］想像：回忆。懵（měng）：昏昧糊涂。

［55］致诘：究问，推究。

评

这是一篇色彩绚丽、境界壮美的山水赋。作者先以夸张的手法，极写南岳衡山主峰祝融峰的高大峭立，又以极为细腻的文笔，淋漓尽致而又有声有色地描绘出了日出的壮观景象，气势之非凡，境界之广阔，色彩之变幻，描摹之细微，皆为同类赋中所少见。在艺术手法上，作者既实际摹写，又大量采用比喻、想象、夸张等修辞手段，使日出这一景观在作者笔下更是气象万千、神奇无比。作者对祝融观日出神往已久，他在《初出岳阳期登岳有赋》一诗中愉快地写道：“浮湘未了岳峰缘，梦寐烟消二十年。问俗再游荆楚路，乘风须到祝融颠。神驰沧海看红日，路指朱陵上碧天。赤帝肯分宾友席，莫教云雨暗山川。”（《凭几集》卷一）夙愿终偿，作者的欢快心情，可想而知。马积高先生称赞此赋“在同类题材中堪称压卷之作”（《赋史》），甚是精当。

（孙京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