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完淳

《端午赋》的写作时间，不少学人定为隆武二年或顺治三年丙戌端阳，即1646年夏历五月初五。日期无问题，而年份则尚可斟酌。因持作于丙戌之论的学人，都是根据赋句”去岁之赤符已破“。不过有的认为”赤符已破“是指乙酉（1645）江南义师之兴废。推论下去，既然乙酉是”去岁“，本赋就应作于丙戌（1646）。但如果”赤符已破“是指江南义师之兴废，那么吴易在乙酉兵败后，经过修整重振，于丙戌春再破吴江，并于分湖大胜，还攻克了海盐，随后才兵败被执。这也是义兵兴废之事，岂不可说是作于丁亥（1647）？又有学人认为”赤符已破“是指南明京城南京沦陷事。如果说它是指京城沦陷，为何不能是指甲申（1644）北京沦陷呢？甲申三月朱由检自缢，夏完淳等人闻讯后，举行过大规模的祭奠哀悼活动，亦在端阳之前。还应注意的是，据侯岐曾《丙戌丁亥日记》，侯从夏完淳来信中得知，夏完淳所在的曹溪于丙戌五月初二日”又遭扫荡“，夏完淳”堕水仅全“；直至五月十六日，夏完淳仍”飘摇无所“。在这种情况下，他似乎很难有心思撰写《端午赋》这样前五分之三的篇幅都在极写往常端阳欢庆情景的作品。不过从赋中”屯兵革之闵酷，遘乡关之乱离“以后约五分之二的篇幅，又极写本年端阳”愁中风俗，梦里岁时“、”家国烦冤，形神相吊“的凄惨景况看来，本赋写于甲申之变后，则可以肯定。

尔乃矩持炎帝［1］，方司祝融［2］，朱明日永［3］，丽节天中［4］。陈柯槭其蕤露［5］，柔条扇其景风［6］。绿泛麦秋，黄分梅雨［7］。凉月隐而纳凉，愁霖深而清暑［8］。度九夏之逝光［9］，忽五日之令序［10］。晞光拂其蕙畹［11］，皋阴沐于蒲塘［12］。丹李垂实［13］，素槿成行［14］。泛崇兰而欲落［15］，闻鸣□nfee4□而不芳［16］。云垂黄鹤之风［17］，水变丹鱼之浪［18］。语鸲鹆而新调［19］，采蟾蜍而相望。桃似人形［20］，艾皆虎状［21］。当江南之芳景，极榜汰之水嬉［22］。彩鹢雷动［23］，锦帆云齐。鱼龙骇，神灵疑。乱汪洋之渌波，拨容与之双桨［24］。相逢莲叶之西，共泛星槎之上［25］。吴姬抗腕而御桡［26］，越女停云而振响［27］。啁啾四发［28］，欸乃一声［29］。晓泛而露荷如拭［30］，晚归而月柳微明。长洲空苑［31］，阖闾古城［32］。家家竹枝［33］，人人桃叶［34］。红回系臂之丝［35］，青留斗草之袜［36］。绕腕则条脱双钩［37］，泛酒则菖蒲九节［38］。屯兵革之闵酷［39］，遘乡关之乱离［40］。愁中风俗，梦里岁时。寂寞邺中之赠［41］，仿佛江州之仪。地腊谁传［42］，方舟不渡［43］。今年之朱索空缠［44］，去岁之赤符已破［45］。兰非可浴之汤，艾无可悬之户。萧条佳节，惨淡余生。盘中角黍［46］，杯底枭羹［47］。缕非续命，缯谁厌兵［48］？兴怀抱石之贞［49］，未遂投江之孝［50］。感慨乌鸢之歌［51］，反复龙蛇之调［52］。家国烦冤，形神相吊［53］。呜呼！三废有恨，百赎何身［54］？虽年年而祭屈，或处处而祠陈［55］。魂归来兮未定，哀江南兮几人［56］？

（《夏完淳集笺校》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

［1］矩持：执掌。炎帝：旧称南方之神，主司夏之职。

［2］方司：执掌。祝融：火神，辅佐炎帝。

［3］朱明：夏季。永：长。”朱明日永“还隐喻朱明王朝国运长久之意。

［4］丽节：美好的节气。天中：即天中节，端午节的俗称。

［5］陈柯：枯枝。槭（sè）：草木凋落。蕤（rui）：下垂貌。

［6］景风：夏至后暖和的南风。

［7］梅雨：春末夏初梅子黄时多雨，故又称黄梅雨。

［8］愁霖：连绵不断的大雨。

［9］九夏：夏季九十天。

［10］令序：佳节。

［11］晞光：黎明的曙光。蕙畹（wǎn）：长着蕙草的田地。畹，古代称三十亩为一畹。

［12］皋阴：水边的陆地。蒲塘：长着蒲草的池塘。

［13］丹李：红色的李子。

［14］槿（jin）：一种落叶灌木或小乔木。

［15］泛：泛览，四处观览。崇兰：成丛的兰花。

［16］□nfee4□（jué）：伯劳鸟。

［17］黄鹤之风：意谓仙风。

［18］丹鱼：传说中丹水所出的赤色神鱼。

［19］鸲（qu）鹆（yu）：鸟名，俗称八哥。

［20］桃似人形：端午节人们将桃木制成人形以避邪。

［21］艾皆虎状：旧俗端午节，用艾作虎，或剪彩作虎粘艾叶，佩戴以避邪。

［22］榜汰：《楚辞·九章·涉江》：”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后因以”榜汰“指行舟。榜，船桨。

［23］彩鹢（yi）：彩船。鹢，一种水鸟。古人常在船头画彩以辟邪。

［24］渌（lu）：碧绿色。容与：随水波起伏动荡貌。

［25］星槎（chá）：相传古时天河与海相通，有人从海渚乘槎到天河，遇见牛郎织女。此处泛指舟船。

［26］吴姬：江浙一带的美女。抗：高举。御桡（ráo）：划桨。

［27］越：周代的诸侯国名，在今浙江东部。停云：极言歌声高亢优美，响遏行云。

［28］啁啾：鸟鸣声。

［29］欸（ǎi）乃：摇橹声。

［30］晓泛：清晨泛舟。

［31］长洲：春秋时吴王阖闾游猎苑名。

［32］阖闾：吴国国都姑苏城，即今苏州。

［33］竹枝：江南民歌《竹枝词》。

［34］桃叶：吴地民歌《桃叶歌》。

［35］系臂：旧俗于端午节以彩丝系臂，谓可以避灾延寿，故又称续命缕。

［36］斗草：端午有踏百草之戏，唐人称之为”斗草“。

［37］条脱：臂饰。

［38］菖蒲：药草名，用其浸酒，饮之传说可以避邪。九节：九节蒲，菖蒲之一种。

［39］屯：聚集。闵：忧患。

［40］遘（gou）：遭遇。联系上句意指清兵南下江南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及江南义师的抗清活动。

［41］邺（yè）：古地名，在今河北临漳县西。

［42］地腊：道家对农历五月初五的称谓。

［43］方舟：指端午节用于比赛的龙舟。

［44］朱索：红绳，端午节挂于门上或缠于腕间用以避邪。

［45］赤符：赤伏符，汉代谶语，言刘秀发兵事，亦泛指帝王符命。此二句喻乙酉（1645）江南义师之兴废。

［46］角黍：粽子。

［47］枭羹：用枭肉做的羹汤。

［48］缯谁厌兵：祭告何方神灵才能消除战乱。缯，丝织品的总称，此代指宗庙祭祀中向神灵祷告的丹书。

［49］抱石之贞：怀石投江的贞操。传说屈原不忍见楚国灭亡而抱石投汨罗江而亡。

［50］投江之孝：《后汉书·孝女传》载，东汉时曹娥的父亲五月五日迎神，淹死江中，曹娥沿江号哭十七昼夜，投江而死。

［51］乌鸢之歌：勾践败于夫差，将入吴为质，越夫人作歌，有”仰飞鸟于乌鸢“句。

［52］龙蛇之调：介子推从晋文公流亡，文公回国后赏赐随臣时漏去介子推，推隐绵山，其人作辞：”龙欲上天，五蛇为辅。龙已升云，四蛇各入其宇，一蛇独怨，终不见处所。“

［53］形神相吊：形与神相互哀怜，喻指极端孤独。

［54］”三废“二句：意思是说无人为忠义事业献身。《左传·文公六年》：”秦伯任好卒，以子车氏三子奄息、仲行、□nfee5□虎为殉，皆秦之良人也。国人哀之，为赋《黄鸟》。“《诗·秦风·黄鸟》：”彼苍天者，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55］陈：指田横及其部属”田横客“五百人。”田“、”陈“二字在上古时音近可通。此处夏完淳为协赋韵而以”陈“代”田“。秦末，原田齐贵族田横起事，自立为齐王。刘汉王朝建立，田横及其部属先后自杀，终不臣服于汉。后以田横及其部属喻忠贞不屈之士。夏完淳爱用屈原、田横典故并对举之，如《吴江野哭》之”江上非无吊屈人，座中犹是悲田客“，可证。

［56］”魂归来“二句：语出《楚辞·招魂》：”魂归来兮，哀江南！“此化用其意。

评

本赋的思想艺术特色，正在于国家存亡前后节日景象的强烈对比。承平时期的端阳，风光明丽，万类欣荣，庆祝活动丰富多彩，人们心情欢快兴奋。而写国破之后的端阳，则河山黯淡，庭户萧索，万家墨面。这种强烈对比反映了作者处处在关怀大局成败，就是对过节，也从国家兴亡着眼。它充分表现了作者的崇高思想和广阔胸襟，也正是本赋的突出成就所在。

（乔先之邱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