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蕙

薛蕙（1489—1541），字君采，号西原，晚号大宁居士。亳州（今属安徽）人。明正德九年（1514）进士，授刑部主事，当年因病返里。十一年（1516）返京，改吏部主事，历员外郎、郎中，十五年（1520）八月再次请疾归。嘉靖三年（1524）四月，撰《为人后解》《为人后辨》等，入京奏上，下狱，寻释出，复职给事中，又补外，受亳州知州颜木一案牵连，罢职归。以后屡荐不出，卒于家中。《明史》卷一九一本传说他“貌臞气清，持己峻洁。于书无所不读，学者重其学行，称为西原先生”。薛蕙十二岁即以诗闻，为诗长于五言，风格清远，颇具老庄恬退之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曰：“正、嘉之际，文体初新，北地、信阳声华方盛。蕙诗独以清削婉约，介乎其间。古体上挹晋、宋，近体旁涉钱、郎，核其遗编，虽亦议拟多而变化少，然当其自得，觉笔墨之外别有微情，非’生吞汉魏、活剥盛唐‘者比。其《戏成》五绝句，取何景明之俊逸，而病李梦阳之粗豪，所尚略可见矣。又蕙与湛若水俱为严嵩同年，嵩权极盛之时，若水年已垂耄，不免为嵩作《钤山堂集序》，反复推颂，颇为盛德之累。蕙初亦爱嵩文采，颇相酬答。迨其柄国以后，即薄其为人，不相闻问。凡旧时倡和亦悉削其稿，故全集十卷无一字与嵩相关。人品之高迥出流辈。其诗格蔚然孤秀，实有自来。是其所树立，又不在区区文字间也。”有《考功集》十卷、《西原遗书》《约言》等。《明史》有传。

此赋当作于薛蕙晚年罢职归里乡居期间。

孤雁感物也［1］。涡水上有孤雁［2］，随人家畜鹅鹜辈以取食［3］。人或逐之，辄飞去。入左右洲渚间［4］，然终不远也。予游城西，有野人指示［5］，予心恻然伤焉［6］。因作赋云：

遵长河之峻阪［7］，出城隅以西徂［8］。望鸿雁于河涘［9］，伫彷徨而独居［10］。容貌憯以愁□nfeb5□［11］，音凄怆而号呼［12］。伊斯鸟之嘉淑［13］，产异质于幽荒［14］。体贞信之至性［15］，动静一其有常［16］。固羽族之殊特［17］，众鸟孰可与比伉［18］？故其行不失时，止必择所，候暖北逝，先寒南下。既冒险而涉危［19］，曾不恤夫勤苦［20］。惟众鸟之多智，曰庇生之得宜［21］。弗一遘于艰难［22］，羡暇豫之无期［23］。或巢山巅，或游海涯，奋首虹霓［24］，濯翼天池［25］。托户牖之巍巍［26］，下民莫得以或窥［27］。足无虚跖［28］，翼不勤飞，资饮啄于寻丈［29］，迁徙弗逾乎旬时［30］。何斯鸟之劬劳［31］，增荼毒其曷已［32］！将材质之***［33］，固天命之难俟［34］。瞻北都与南国［35］，念室家之靡止［36］。道路敻以辽远［37］，间一岁而万里。复有群侣中迷［38］，雄雌死别，目骇魂惊［39］，飞沉隔绝［40］。始回遑而不进［41］，终踌躇而永诀［42］。尔乃背云路［43］，下绪风［44］，依沮洳［45］，潜蒙茸［46］。捐燕越之故思［47］，甘愁苦而终穷。虽六翮之尚在［48］，欲北归其焉从？

于是沦形晦迹［49］，亡精失志，牢落远迁［50］，踯躅无寄［51］。痛众雏之一隔，慕同类之难值［52］。伺晨凫而朝征［53］，逐驾鹅以宵寐［54］。岂卑湫之敢辞［55］，耻众目之猜忌［56］。声未鸣而先绝，翅将举而复坠。呻吟幽僻［57］，周旋林坰［58］。践旷野之严霜［59］，食潢污之流萍［60］。延性命以苟存，非初心之所营［61］。遭志意之摧毁［62］，中无故而或惊。况畏悸之丛至［63］，迫末路之惸惸［64］。避矰缴而往来［65］，困鹰隼之纵横［66］。思逸乐之无遗［67］，忧慄纷其相婴［68］。

若乃阳律毕谢［69］，阴气时作，天清日迥［70］，草枯木落。明月出兮皎皎［71］，野露皓以漠漠［72］。恋南游于朱厓［73］，怀北栖乎玄朔［74］。魂魄竦而怵惕［75］，顾形影之寂寞［76］。吐哀响之嘹唳［77］，志激昂而将跃［78］。动幽谷之虚籁［79］，停高门之晓柝［80］。闻之者怊怅而自怜［81］，见之者歔欷而不乐［82］。

嗟斯禽之可哀，像羁旅而无朋［83］。因昆虫之同感，末若斯人之有情。泛游观而历兹［84］，忽容与而不行［85］。咏鸿雁于周诗［86］，泣涕下而沾缨［87］。览万物之参错［88］，悟大化之合并［89］。相吉凶与忧喜［90］，终同归于杳冥［91］。齐百虑于一致［92］，孰云天道之不平［93］。

（《历代赋汇》卷一二九，凤凰出版社2004年）

［1］孤雁：离群孤单的大雁。感物：感应万物。《易·咸》：“天地感而万物化生。”

［2］涡水：即涡河，淮河支流。源出河南开封县西，东南流至安徽怀远入淮河。

［3］鹜（wu）：鸭。取食：捕取食物。

［4］洲渚：江中沙洲。洲，水中的陆地。渚，水中小块陆地。

［5］野人：乡野之人，农夫。

［6］恻然：忧伤、悲痛的样子。

［7］长河：大河。峻阪：陡坡。峻，高峭。

［8］城隅：城楼。徂：往。

［9］鸿雁：鸟名。《诗·小雅·鸿雁》：“鸿雁于飞，肃肃其羽。”毛传：“大曰鸿，小曰雁。”孔疏：“鸿雁俱是水鸟，故连言之。其形，鸿大而雁小。”河涘（si）：河边，河岸。涘，河边，水边。

［10］彷徨：徘徊不定。

［11］憯（cǎn）：痛，悲痛。愁□nfeb5□（cui）：忧愁憔悴。□nfeb5□，劳累。通“悴”。

［12］凄怆：凄凉悲怆。号呼：大声哭叫。

［13］伊：句首助词。嘉淑：美好善良。

［14］异质：不同的品质。幽荒：边远地方。

［15］体：包含，容纳。贞信：正直信义。至性：纯厚的性情。

［16］动静：行动与止息。一：统一，一致。

［17］羽族：鸟类。殊特：犹言特殊。

［18］比伉：犹比偶，谓同游。

［19］冒险：经受危险。涉危：面临危险。

［20］恤：体恤，怜悯。勤苦：勤劳艰苦。

［21］庇生：保护生灵。得宜：合适，得其所宜。

［22］遘（gou）：遭遇。艰难：艰苦困难。

［23］暇豫：悠闲逸乐。

［24］奋：鸟张开翅膀。虹霓：相传虹有雌雄之别，色鲜艳者为雄，色暗淡者为雌；雄曰虹，雌曰霓。

［25］濯：洗。天池：寓言中所说的海。《庄子·逍遥游》：“南冥者，天池也。”

［26］户牖（you）：门窗。巍巍：高大的样子。

［27］下民：指世间的人民。

［28］跖（zhi）：脚掌。此为践踏之意。

［29］资：供给。饮啄：鸟类之饮水啄食。寻丈：古代指八尺至一丈左右的长度。《管子·明法》：“有寻丈之数者，不可差以长短。”

［30］迁徙：迁移。旬：指十天。

［31］劬（qu）劳：辛勤，劳苦。《诗·小雅·鸿雁》：“之子于征，劬劳于野。”

［32］荼毒：残害。《诗·小雅·桑柔》：“民之贪乱，宁为荼毒。”孔疏：“荼，苦叶；毒者，螫虫。荼、毒，皆恶物。”曷：何，什么。已：停止。

［33］材质：才能资质。***：不凡，不平常。《魏书·桓玄传》：“玄志气***，欲以雄豪自许。”

［34］天命：古代把天当做神，称天神的意旨为天命。《论语·季氏》：“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俟（si）：等待。

［35］北都：指北京。南国：泛指南方。

［36］室家：家庭，夫妇。《诗·周南·桃夭》：“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引申为家中的人。

［37］敻（xiong）：远。辽远：遥远。

［38］群侣：鸟群。

［39］骇：马受惊。引申为害怕，吃惊。

［40］飞沉：指鸟飞往目不可及的地方。隔绝：指互不见面。

［41］回遑：惘然。犹彷徨。

［42］踌躇：徘徊不前，犹豫。永诀：永别，长别。

［43］云路：青云之路。

［44］绪风：馀风。

［45］沮洳（ru）：指地低湿。《诗·魏风·汾沮洳》：“彼汾沮洳，言采其莫。”

［46］蒙茸：即蒙戎，犹蓬松。《诗·邶风·旄丘》：“狐裘蒙戎，匪车不东。”

［47］燕越：指燕国与越国，此处用燕昭王和越王勾践之典。据《史记·燕召公世家》载，燕被齐国打败后，燕昭王卑身厚币以招贤者，后终战胜了齐。《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载，春秋时，越王句践为吴王夫差所败，返国后，他苦身焦思，卧薪尝胆，不忘国耻，后终于灭了吴国。

［48］六翮：健羽。

［49］沦形晦迹：使形象沉没，隐居匿迹。

［50］牢落：孤寂，无所寄托。

［51］踯躅：住足，踏步不前。

［52］慕：思念。值：碰上……的时候。

［53］伺：等候。晨凫：野鸭。《文选·左太冲〈蜀都赋〉》：“晨凫旦至，候雁衔芦。”注：“晨凫，常以晨飞也。”

［54］驾（jiā）鹅：野鹅。寐：睡。

［55］卑湫（qiu）：低洼的水潭。

［56］众目：在家的眼睛。猜忌：猜疑妒忌。

［57］呻吟：因痛苦而发出的声音。幽僻：指边远荒僻之地。

［58］周旋：应酬，打交道。林坰（jiong）：林野。坰，郊野。

［59］践：踏。旷野：空阔的原野。严霜：霜杀百草，故称严霜。

［60］食：吃。潢（huáng）污：低洼积水处。《左传·隐公三年》：“苟有明信……潢污行潦之水，可荐于鬼神。”正义引服虔：“畜小水谓之潢，水不流谓之污。”

［61］初心：起初的心愿。营：谋求。

［62］志意：即意志，指理想，志向。摧毁：损害，破坏。

［63］畏悸：害怕，恐惧。丛至：聚集而至。

［64］末路：犹晚年。惸（qiong）惸：愁思的样子。

［65］矰（zēng）缴（zhuo）：系有丝绳用以射鸟的短箭。矰，古代系生丝以射鸟雀的箭。缴，射鸟时系在箭上的生丝绳。往来：来去。

［66］鹰隼（sun）：泛指鹰鸟。隼，即鹗，一种凶猛善飞的鸟。

［67］逸乐：安闲快乐的生活。

［68］忧慄：忧愁害怕。纷：众多的样子。婴：围绕，缠绕。

［69］阳律：阳气。谢：凋零。

［70］迥：远。

［71］皎皎：洁白光明的样子。

［72］漠漠：密布、广布的样子。

［73］朱厓：即珠崖，郡名，相当今海南岛东北部地。汉元鼎六年（前111）置，因崖边出真珠而得名。

［74］玄朔：极北之地。

［75］魂魄：人的精灵。古代谓精神能离形体而存在者为魂，依形体而存在着为魄。竦：通“悚”，恐惧。怵惕：戒惧，惊惧。

［76］形影：即“形影相吊”之意，形容只身孤立。寂寞：孤单冷清。

［77］哀响：悲伤的声音。嘹唳（li）：响亮凄清的声音，此处形容声音的响亮曼长。

［78］激昂：振奋昂扬。跃：跳。

［79］幽谷：深谷。虚籁：空寂无声。

［80］高门：高大之门，谓富贵人家。晓柝：天亮时的打更声。柝，巡夜打更用的梆子。

［81］怊（chāo）恨：犹惆怅，失意感伤的样子。

［82］歔（xu）欷（xi）：哀叹抽泣的声音。

［83］羁旅：寄居他乡作客。

［84］游观：游览。兹：指示代词，此，这里。

［85］容与：迟疑不决的样子，犹豫。

［86］周诗：指《诗经》。《诗经·小雅》有《鸿雁》篇，其序云：“《鸿雁》，美宣王也；万民离散，不安其居，而能劳来还定安集之，至于矜寡，无不得其所焉。”

［87］泣涕：眼泪和鼻涕，形容哭得极为厉害。沾缨：沾湿了帽带。缨，系在脖子上的帽带。

［88］参错：参差交错。

［89］大化：人生的重要变化。《列子·天瑞》：“人自生至终，大化有四：婴孩也，少壮也，老耄也，死亡也。”因也以大化代称生命。

［90］相：仔细看，审察。吉凶：吉祥与不幸。《逸周书·武顺》：“礼义顺祥曰吉。”

［91］杳冥：高远不能见的地方，指苍天。

［92］百虑：种种思虑。《易·系辞下》：“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一致：相同。

［93］天道：自然的规律。《荀子·天论》：“天有常道矣，地有常数也。”

评

薛蕙一进入仕途，接触到的便是令他失望的社会现实，因此他在政治上积极参与的热情不高，而是洁身自好，不嗜名利，不与黑暗势力同流合污。其文学创作也多展示复杂的内心世界，咏叹世路的不平与受挫折后的苦闷，抒发自身力图摆脱这种境遇的愿望。《孤雁赋》就是这种人格品节的自我写照。作者以孤雁自喻，既表达了自己高洁的情操，又流露出在当时社会现实中不得不混迹尘俗、无所作为的忧伤。在进退两难的仕途心态中，展现着作者不为世所容的忧愤和被迫同流合污的哀伤。赋的内容虽属传统题材，但在情感表达和艺术风格上，却能自出机杼，独具个性。尤其是对孤雁心理的描写和它不得不与鹜鹅同群状况的描述，更是显得真切感伤，凄婉悱恻。总之，这是一篇颇有艺术审美价值和认识价值的咏雁之作。

（孙京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