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彝尊

朱彝尊（1629—1709），字锡鬯，号竹垞，晚号小长芦钓鱼师，又号金风亭长。秀水（今浙江嘉兴市）人。明清易代之际，据传曾秘密参加反清复明活动，事败出走。曾长期在家乡及广东、山西、山东等地，以教馆、游幕为生。清康熙十八年（1679）举博学鸿词，授翰林院检讨，参与《明史》纂修。又充日讲官，知起居注，入值南书房。后曾出典江南省试。康熙三十一年（1692）归里，著述以终。他一生在诗词曲赋以及散文等文学创作上，都取得了很高成就，占有重要地位，产生过巨大影响。他的诗歌创作与其所处的时代变化和生活经历相应，内容由现实渐趋空廓，格调从激烈变为平和，代表着整个清初诗风演变的基本倾向。在当时诗坛上，与山东王士祯齐名，并称”南朱北王“。在词坛上，与陈维崧齐名，并称”朱陈“。他在词的创作上崇南宋，宗姜夔，求醇雅，力挽明词颓风，开创出清代两大词派之一的浙西词派，影响了大批词人。朱彝尊散文现存近千篇，抒情写景，传人记事，以及辨章学术，考镜源流，都颇有可观；同时叙述简要，语言雅洁，艺术上很有特色，对后来的桐城派古文，有开风气之先的作用。其著述除《日下旧闻》四十二卷、《经义考》三百卷、选《词综》三十六卷（汪森增补）、《明诗综》一百卷外，文学创作主要为自编之《曝书亭集》八十一卷，后人又辑有《曝书亭集外稿》八卷。存赋有《谒孔林赋》《湘湖赋》等八篇。

《湘湖赋》作于清康熙三十五年（1696），作者南归故里，途经湘湖，有感而作。朱彝尊生逢乱世，身经明、清易代，因而故国之思和兴亡之感，深寓其中。湘湖，在浙江萧山市境内，颇多吴越遗迹，又系南明鲁王抗清根据地。

岁柔兆困敦兮［1］，是月维杨［2］。辞鉴水之一曲兮［3］，言归故乡［4］。遵大路于萧山兮［5］，犹勾践之旧疆［6］。舍予舟于城阙兮［7］，别问渡于陂塘［8］。践荒涂之幽辟兮［9］，山是越而湖湘［10］。围列岫之周遭兮［11］，汇一水于中央。□nfed8□丝荇带齐消歇兮［12］，澄百顷之波光［13］。

相兹湖之寥阔兮［14］，溯苍苍之葭苇［15］。漾轻舠而如所如兮［16］，逾五里而十里。鲜泽农之耕作兮［17］，但罛师之栖止［18］。雉角角以飞鸣兮［19］，鹭娟娟而停峙［20］。瞻牛头与苎萝兮［21］，信不远而伊迩［22］。爱山川之清淑兮［23］，斯生长夫西子［24］。洵明艳之绝伦兮［25］，直夫差之一死［26］。以余暨为诸暨兮［27］，验往牒之非是［28］。

眺越王之故峥兮［29］，丁国步之迍邅［30］。会稽不可保兮，称臣妾而播迁［31］。洊临江而祖道兮［32］，奏哀曲于乌鸢［33］。迨返国而渡三津兮［34］，惟八臣四友谋猷之后先［35］。既十年而生聚兮，更教训之十年［36］。简俊士之四万兮，率君子之六千［37］。诞一举而沼吴兮［38］，齐衣锦而师旋［39］。仇九世而当复兮，岂身耻辱而忘焉［40］？志既立而转死为霸兮，胡后之人独不然［41］？

他山难久留兮［42］，问西陵而前路［43］。夕既济于钱唐兮［44］，尚踟蹰而回顾［45］。徒吊古而慨慷兮［46］，惜年岁之迟暮［47］。

（《曝书亭集》卷一，《四库全书》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

［1］柔兆困敦：即”丙子“。康熙三十五年（1696）。柔兆，天干中丙的别称。困敦，地支属子的年岁。

［2］是月：《礼·月令》孟春之月：”是月也，以立春。“维扬：扬州。

［3］鉴水：即鉴湖，又称镜湖、长湖、庆湖。古址在浙江绍兴市西南。古时湖面广阔，东接曹娥江。宋代以后逐渐淤缩。湖水清冽，故绍兴有鉴湖别称。

［4］言：助词，无义。

［5］遵：沿着。于：往。萧山：山名，在浙江萧山市西。

［6］犹：则。《管子·小匡篇》：”公曰：其于寡人，犹若此乎？“勾践：战国时的越王。

［7］舍：舍弃。城阙：城楼。

［8］问渡：即问津、问路。渡，渡口。陂塘：蓄水的池塘。

［9］践：踏。荒涂：即荒途，荒路。

［10］山是越：从此越过山。湖湘：应为湘湖。湖名，在浙江萧山市城西。本为民田，四面皆山，中间低洼，因山水冲击变而为壑。宋时县令杨时于山麓缺处，筑堤障水，因以为湖。

［11］轴：山峦。周遭：四周。

［12］□nfed8□（uán）：植物名。一名水葵，又名凫葵。多生于湖泊河流之中，叶椭圆形，有长柄浮水面，茎及顺柄有粘液，可以作羹。荇带：水生植物名，又名接余，嫩叶可食，多长于湖塘中。消歇：消散不见。

［13］澄：水静而清。

［14］相：仔细看。寥阔：辽阔。

［15］溯：逐流而上。葭苇：芦苇。

［16］轻舠：轻舟。舠，刀形小船。如所如：去所去的地方。如，往。

［17］鲜：少。泽农：湖区的农民。

［18］但：只。罛师：渔夫。罛（gu），一种大鱼网。

［19］雉：野鸡。角角：象声词，雉鸣声。韩愈《此日足可惜赠张籍》：”百里不逢人，角角雄雉鸣。“

［20］娟娟：美丽的样子。峙：立。

［21］瞻：看。牛头：牛头山，在南京西南。苎萝：苎萝山，相传春秋时越国的美女西施就出生在此，一说在今浙江诸暨市南，一说在萧山市。

［22］信：实在。伊（yi）：助词。迩：近。

［23］清淑：清新美好。

［24］西子：即西施。

［25］洵：诚然、实在。绝伦：无与伦比。

［26］直：同”值“，值得。夫差：春秋时吴王阊闾之子。阊闾为越王勾践所伤，夫差继位，誓报父仇，大败越军，勾践求和。后来勾践卧薪尝胆，并献美女西施给夫差，终灭吴。

［27］诸暨：市名，属浙江省。

［28］验：验证。往牒：昔日的记载。《文选》颜延之《赭白马赋》：”访国美于旧史，考方载于往牒。“作者通过实地考证，认为旧籍把”余暨“当作”诸暨“是错误的。

［29］故峥：旧时的山峰。

［30］丁：当。国步：国运。《诗·大雅·桑柔》：”于乎有哀，国步斯频。“迍（zhun）邅（zhān）：难行貌，亦指处境困难。

［31］播迁：流离迁徙，此指勾践赴吴国作奴仆。

［32］洊（jiàn）：再次。祖道：古人出行前祭祀路神称祖道，后因称饯行为祖道。

［33］乌鸢：指乌鸢歌。歌名。越王勾践败于吴王夫差，将称臣入吴，与诸大夫别于浙江之上。群臣垂泣，越王见乌鹊啄江诸之虾，飞来飞去，因而作歌。歌辞有”仰飞鸟兮乌鸢“之句，故名。

［34］迨（dài）：等到。三津：渡口名。

［35］八臣四友：指勾践的谋臣良友，并不确指。猷：谋划。《诗·小雅·小旻》：”我视谋犹，伊于胡底。“

［36］”既十年“二句：《左传·哀公元年》：”越十年后聚，而十年教训。“生聚，繁殖人口，积蓄物资。教训，教育训导臣民。

［37］”简俊士“二句：意为率领所选拔出来的有才德的志士。简，选择，选拔。俊士，周代称选取入学的人为俊士。四万、六千，均为概数。

［38］诞：句首语气词。《诗·大雅·生民》：”诞弥厥月。“沼吴：犹言灭吴。《左传·哀公元年》：”越十年生聚，而十年教训，二十年之外，吴其为沼乎！“杜预注：”谓吴宫废坏，当为污池。“

［39］齐衣锦而师旋：即得胜凯旋，衣锦荣归。

［40］”仇九世“二句：历代的仇恨也当报呀，不能因受辱而忘却呢？

［41］”志既立“二句：意思是说勾践立志复国报仇，不仅能死里逃生，更能称霸诸侯，为什么后人不能像他一样呢？胡，为何。然，这样。

［42］他山：他乡之山。

［43］西陵：即西兴。渡口名。在浙江萧山市西。本名固陵，相传春秋时越范蠡于此筑城。慷慨：感慨。

［44］济：渡过。钱唐：即钱塘，唐改钱唐为钱塘。江名，浙江的下游。

［45］踟蹰：徘徊，来回走动。回顾：回头观望。

［46］吊古：凭吊古迹。

［47］迟暮：晚年。

评

本赋名为模山范水，实则借景抒情，怀古伤今。作者乘船周游所至，但见渔夫栖止，不见泽农耕作，这已微露民生凋敝景象。进而从清淑之山川与亮丽之西子，联想到历史上吴越兴亡的重大史实，着力描绘勾践与臣民忍辱负重、志在兴复的不屈精神。他们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终于一举灭吴，衣锦凯旋。这与南明王朝在危如累卵形势下，却一味征歌选舞、勾心斗角、权奸当道、忠良放斥的腐败行径，截然相反。结果南明王朝在极短的时间内土崩瓦解，致使河山易色，生灵涂炭。勾践奋发图强与朱由崧无耻降敌的鲜明对照，美好景色与痛苦生活的强烈反差，都不能不令人痛心疾首，感慨万千。

作者写到这里，本可以放开手眼，大书特书。但由于政治气候的限制和艺术上含蓄蕴藉的要求，只写了短短几句：”志既立而转死为霸兮，胡后之人独不然“，”徒吊古而慨慷兮，惜年岁之迟暮“。文字虽少，内容却很有分量。既表达了沉痛的故国思、兴亡感，又流露了年华易逝、回天无力的深深遗憾。读之不禁有馀音绕梁之感，回味无穷。这些都表明了作者的深厚功力以及赋作的高度思想艺术成就。

（乔先之邱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