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

蒲松龄常年坐馆于同邑缙绅毕际有家，教授毕氏子孙。绰然堂，指毕氏厅堂。《绰然堂会食赋》描写了蒲松龄与另一塾师、六位学童在绰然堂会餐的情景。作者以诙谐的笔墨展现”情状可哂“的争食场面，情真而意曲。

有两师六弟，共一几餐［1］。弟之长者方能御［2］，少者仅数龄。每食情状可哂［3］，戏而赋之。

僮跄跄兮登台，碗铮铮兮饭来［4］。南□□□□兮扉启，东振振兮帘开［5］。出两行而似雁，足乱动而成雷［6］。小者飞忙而跃舞，大者矜持而徘徊［7］。迨夫塞户登堂［8］，并肩连袂。夺坐争席，椅声错地［9］。似群牛之骤奔，拟万鹤之争唳［10］。甫能安坐，眼如望羊。相何品兮堪用［11］，齐噪动兮仓皇。袖拂簋兮沾热沈［12］，身远探兮如堵墙。箸森森以刺目，臂密密而遮眶［13］。脱一瞬兮他顾，旋回首兮净光［14］。或有求而弗得，颜暴变而声怆［15］。或眼明而手疾，叠大卷兮如梁［16］。赤手搏肉，饼破流汤。唇膏欲滴，喙晕生光［17］。骨横斜其满地，汁淋漓以沾裳。

若夫厨役无良，庖丁不敬［18］。去肉留皮，脂团膜胜［19］。既少酱而乏椒，又毛卷而革硬［20］。共秉匕而踌蹰，殊萧索而寡兴［21］。乃择瘦而翻肥，案狼籍而交横［22］。时而嘉旨偶多［23］，一卷犹剩。虑己迟晚，恐人先竟［24］。连口直吞，双睛斜瞪。脍如拳而下咽，噎类鹅而伸颈［25］。嘴澎澎而难合，已促饼而急竞［26］。合盘托来，一掬而净［27］。举坐失色［28］，良久方定。夫然后息争心，消贪念。箸高阁，饼干咽［29］。无可奈何，呼葱觅蒜。既饱糇粮［30］，乃登粥饭。众口流［31］，声闻邻院。惟夏韭与冬萝，共慼慼而厌见［32］。即盐齑之稍嘉［33］，亦眼忙而指乱。至拄颡而撑肠［34］，始哄然而一散。

乱曰［35］：一日兮两回，望集兮开斋［36］。斋之开兮众所盼，争不得兮失所愿。呜呼！日日常为鸡鹜争［37］，可怜可怜馋众生。

（《蒲松龄集·聊斋文集》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

［1］两师：作者与另一位塾师。六弟：六位毕氏弟子。共：一起。几：餐桌。餐：名词用作动词，用餐。

［2］长者：年龄大者。方能御：刚十来岁。御，自主；一说，骑马。

［3］哂（shěn）：微笑。

［4］僮：仆人。跄（qiàng）跄：形容走路有节奏、有礼节。《诗·小雅·楚茨》：”济济跄跄，挈尔牛羊。“铮（zhēng）铮：象声词，形容餐具的撞击声。

［5］□□（pēng）□□：开门声。振振：指门帘不停地晃动。

［6］出两行而似雁：像大雁排成两行依次而出。成雷：如雷声震动。

［7］矜持：竭力保持郑重的姿态。

［8］迨（dài）：等到。

［9］坐：同”座“。椅声错地：椅子撞击地面发出声响。

［10］拟：比拟，好像。唳：鸟的鸣叫。

［11］甫：开始。望羊：远视貌。《史记·孔子世家》：”眼如望羊。“相：观察。品：食物。

［12］簋（gui）：一种餐具，圆口，两耳。沈：通”渖“，汁。

［13］箸：筷子。森森：众多貌。遮眶：挡住了视线，极言众人争食的情状令人眼花缭乱。

［14］脱：离开。他顾：看别的地方。旋：立即。

［15］怆（chuàng）：痛惜、悲伤。

［16］叠大卷兮如梁：形容食物叠放众多。

［17］唇膏：嘴唇上的油汁。喙晕生光：嘴唇一圈油光发亮。

［18］无良：品质不好，或不善调理。庖丁：厨师。敬：恭敬，尽职。

［19］脂团：肥肉成堆。膜胜：筋膜、肉皮过多。

［20］椒：泛指调味品。毛卷而革硬：毛没剔净，皮未煮烂。

［21］秉匕：拿着匙子。踌蹰：犹豫不决。殊萧索而寡兴：情绪特别低落，没有兴致。

［22］案：餐桌。狼籍而交横：狼籍一片，纵横交错，形容餐桌乱七八糟。

［23］嘉旨：美味。

［24］恐人先竟：担心别人先吃完。

［25］脍（kuài）：肉块。噎类鹅而伸颈：噎得像鹅一样直伸脖子。

［26］澎澎：鼓鼓地。急竞：急忙争着吃。

［27］一掬而净：一下子捧起来就吃干净了。

［28］举坐失色：满座位的人都失去了常态。

［29］阁：同”搁“，放置。饼干咽：只吃饼，指菜已吃完。

［30］糇（hou）：糇粮，干粮。

［31］流（chuo）：不停地喝粥。

［32］慼慼：不悦貌。

［33］盐齑（ji）：腌菜之类。

［34］拄颡（sǎng）：支着额头。颡，额，脑门子。

［35］乱：乐歌的尾声，总结全文之意。王逸《楚辞章句》：”乱，理也；所以发理词指，总撮其要也。“

［36］望集：盼望宴集。

［37］鸡鹜争：鸡鸭争食。鹜（wu），野鸭。《楚辞·卜居》：”宁与黄皓比翼乎？将与鸡鹜争食乎？“馋众生：贪吃的人们。

评

《绰然堂会食赋》是一篇讽刺小赋。作者寓庄于谐，以诙谐的语言生动地刻划出”两师六弟“会餐时众人争食的滑稽场面，充满浓郁的生活情趣。赋文以游戏的笔墨极力铺排，以绰然堂会食的滑稽情态影射”日日常为鸡鹜争“的众生相，在充满理趣的讽世情蕴中，寄予作者无奈的人生感悟。

赋前有小序，点明会食的缘由、会食者的年龄特征以及作者”戏而赋之“的创作动机。首段从众人初入厅堂、夺坐争席、相食争吃等细节入手，以夸张的手法表现出众食客”争“和”馋“的动作情态。次段写菜肴不合意的失落神态和”嘉旨偶多“时争先恐后、风卷残云的狼狈吃相，如”乃择瘦而翻肥，案狼籍而交横“、”脍如拳而下咽，噎类鹅而伸颈“等等。作者的描写生动细腻、惟妙惟肖。结尾”乱曰“，概括全文要旨，以委婉、含蓄的语言揭示出”可怜可怜馋众生“的深层意蕴。

作品寓真情于谐趣，以生动戏谑的讽喻特征彰显出作者独特的创作风格。作者从会食者的神态、动作入手，以生动活泼、简洁流畅的语言和夸张、比喻的艺术手法描绘出具体可感的生活场面，读来令人忍俊不禁。赋文借”绰然堂“一角隐喻社会人生，在诙谐幽默的情境中表现出作者感世致用的人文情怀。

（吴永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