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新社会

作者:徐贵祥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8 09:43

|

本章字节:9596字

陈秋石伤好后,同袁春梅在上饶举行婚礼,夫妇二人于建国前夕回到了淮上州,陈秋石挂名为淮上州军分区副司令员,享受正军职待遇。袁春梅转业后担任淮上州副专员,按照省委指示,其主要任务是照顾陈秋石,基本上不用上班。郑秉杰主持的淮上州地委投入人力财力,将陈家圩子主体建筑恢复,陈秋石和袁春梅夫妇在此读书看报,种花养鱼,倒也清闲。


朝鲜战争爆发第二年,兵团司令员成城回国,专程到梅山隐贤集看望陈秋石,陈秋石同成城秉烛长谈,回顾战争经历,成城问,老陈你给我讲实话,淮海战役之后,渡江战役之前,你犯病是真是假?陈秋石说,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


成城说,志愿军首长委托我来看看你的身体状况,希望你能到朝鲜,主持东海岸清江线防务。


陈秋石说,我脱离战事已久,恐怕不能胜任,我还是种我的田。


成城说,我不相信你一个战术专家真的甘于躬耕垄里。你今晚不要回答,跟袁春梅商量一下,明天早晨回话。


第二天早上吃饭的时候,过来陪同的只有袁春梅。成城问,陈秋石呢?


袁春梅说,老首长来了,老陈高兴,昨晚酒喝多了,乱说一气,我担心旧病复发,让淮上州医院接走了。


成城愣了半晌说,,这老小子又开小差了。


饭后,成城怏怏离去。临走时交代袁春梅,你跟老陈说,他要后悔还来得及,我在朝鲜等他。


第七军入朝作战,陈三川参加了清靖江战役、三华里战役和四次战役。第五次战役后,归国途中同梁楚韵结婚,此时他已是第七军三师的师长了。


自成城走后,陈秋石常常在傍晚望着西天的云霞发愣,袁春梅说,我知道你的心思,你要是想回到战场,我陪你去朝鲜。


陈秋石说,不,我已经不适应战争了。


身体恢复之后,陈秋石让人把圩沟的水放掉,请来合作社的农民挖了做肥料,他自己也挥锹干活。乡亲们兴奋地说,司令官跟咱们一起挑塘泥,咱这粮食比肉还金贵。孙半仙的儿子孙武勇说,老陈,你抗战的时候就是司令,怎么混了十多年,又混成了个成了副的?陈秋石哈哈大笑说,没有混好呗。


没想到这次清淤泥,清出个天大的好事来,几个农民从圩沟里挖出一坛子大洋,一千三百六十五块。


建国之初,山村医疗卫生条件很差,袁春梅建议把这笔钱捐出去办医院,陈秋石说,还是建学校吧。办了学校,培养一批文化人,可以从根本上长久地改善我们的医疗卫生条件,病人自然而然就少了。


隐贤集从此有了一所公办中学。陈秋石自告奋勇,兼职担任中学校长,袁春梅也在隐贤中学兼职担任教导主任。


一个大雪纷飞的清晨,袁春梅起床后打扫庭院,开门后吃了一惊,门口像雕像一样立着一批老马,袁春梅失声叫道,是老山羊!


陈秋石闻讯从屋里奔出来,扑在老山羊的身上,老山羊已经僵硬了。在老山羊的身下,一个物件微微地蠕动。陈秋石夫妇把雪扒开,忙乎了半天才发现,马腹下面躺着的是杨邑。陈秋石二话不说,招呼袁春梅,把失去知觉的杨邑架到家中。


这以后陈秋石夫妇才知道,当年杨邑从铅山逃脱之后,并没有回到队伍,而是潜回芜湖老家,隐瞒历史在乡下当了一名教师。芜湖解放前夜,军统特务找到杨邑,企图拉拢他进行破坏活动。杨邑假意允诺,从而摸清了潜伏特务组织的底细。芜湖公安局当时接到一份特务潜伏名单,就是杨邑秘密所为。政府给杨邑的结论是抗战功臣,内战罪人,在旧社会做糊涂事,在新社会当明白人,既往不咎,安排工作。杨邑在其家乡一个商店里当店员。可是在前不久的三反五反运动中,当地贫协对政府的结论当耳旁风,把杨邑当成历史和现实双料反革命,经常游斗殴打,并把老山羊充作农用马匹。杨邑不堪忍受,更觉得对不起老山羊,于是潜逃,投奔隐贤集。


陈秋石对杨邑不客气地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铅山战役之后,先生要是听我劝告,你就是起义功臣,这时候应该在朝鲜战场大显身手,何至于被一群无知农民追赶如丧家之犬?


杨邑说,拙师一时糊涂,不撞南墙不回头。如今家破人亡,心寒齿冷。此次能与高足重逢,当面忏悔,死亦瞑目。


陈秋石说,先生何必言死?无知农民,既不代表政府,也不代表人民。不过目前三反五反闹得风声鹤唳,我建议先生留在隐贤集,等过了这个风头,我亲自把先生送回家乡,向政府坦白历史,论证功过是非,确保先生享有公民权。


杨邑说,就怕拖累高足。


陈秋石说,先生再也不要这样说了,弟子如今也是一个散淡乡民,不存在拖累。


这以后,隐贤中学就多了一位周老师,周老师负责教俄语,所带的班级语文成绩在淮上州都是名列前茅。


老山羊被秘密地埋葬在陈家墓地,安葬的时候,陈秋石和袁春梅鞠躬默哀,杨邑却扑通一声跪倒在目前,泣不成声。


陈三川和梁楚韵回到隐贤集,已经是一九五四年的事情了,陈秋石问陈三川对小时候的事情还有没有记忆。陈三川说,我想起来了,圩子外面有个吊桥,院子里面有个磨盘。


有一次吃饭,老子带头,儿子响应,爷儿俩居然舔起了碗,袁春梅和梁楚韵惊异地看着这一对父子,左三圈右两圈,从外沿到碗底。舔完碗爷儿俩一前一后地唱,大米稀饭胜白银,粘在碗底亮晶晶,舌头一卷刮肚里,勤俭持家不丢人。


陈三川夫妇回到隐贤集这段日子,周老师再也没有到陈家圩子吃饭,而是缩在学校闭门不出。有一次陈三川和梁楚韵在当地几名干部陪同下巡视隐贤集,陈三川指指点点,梁楚韵突然在围观的人群中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她怀疑自己看错了,定睛再看,那张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微微弯曲的背影。


梁楚韵感到十分震惊,但是她没有声张,也没有询问。当天晚上在院子离乘凉的时候,陈三川把袁春梅拉到一边,询问前年成城来请陈秋石出山的事情,梁楚韵趁机对陈秋石说,父亲,隐贤集的历史我已经知道了,而隐贤集的现实,还是个隐贤集。我想父亲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陈秋石笑笑,答非所问地说,是啊,我在当地人的心目中,也算是个名流贤达啊。不过我留在隐贤集,可不是为了当隐士,我就是习惯了这里的花草山水,一方水土一方人啊!


梁楚韵说,化剑为犁,在隐贤集又有了新的内容。父亲,我看见了。


陈秋石沉默了一会说,哦,是吗,你是不是有点担心?


梁楚韵说,父亲做的事,我还用担心吗?我支持。


陈秋石说,好,就不要告诉三川了,免得他有思想压力。


梁楚韵说,儿媳知道了。不过父亲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情。


陈秋石问是什么事,梁楚韵说,我记得在铅山战役之后,父亲从我手里把老山羊要过去,我当时不给,父亲说,老山羊老了,让他再帮我一个忙吧。后来我知道,父亲是把老山羊托付给那个人了。如今,我看见他了,可是老山羊在哪里?


陈秋石眼睛有些湿润,过了很长时间才说,陈家墓地,三棵松。


翌日清晨,梁楚韵独自来到陈家墓地,她看到了有三棵醒目的针叶松,松树环绕着一个土坟。


梁楚韵摘下军帽,跪下,嗑了三个头。


一九五五年初,军区筹建陆军指挥学院,为正军职,在研究院长人选的时候,已经担任大军区司令员的成城想起了赋闲的陈秋石,第二次赶到隐贤集看望,向陈秋石谈了请他出山的想法。陈秋石有点犹豫,说离开野战军这么多年了,怕不能胜任。成城指着陈秋石的书架和报刊说,你老陈隐居多年,并非闭塞,我不相信你就甘心当个寓公了此残生。陈秋石说,如果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我一定出山。成城说,现在我们就要准备应对第三次世界大战。你老陈思想上要有准备。陈秋石最后说,我服从命令。


本来这件事情已经是铁板钉钉了,没想到节外生枝,就在任命即将下达之前,一份秘密的举报信到了政治机关手里,揭发陈秋石在抗战结束后同国军官过从甚密,并在铅山战役中擅自放跑了军官杨邑,而杨邑在逃跑之后,回到,担任高参,在阻截我军渡江战役中,穷凶极恶,给我军带来很大伤亡。


就是这样一个横炮,导致陈秋石未能当上陆军指挥学院院长,在以后几十年里,他都是一个军分区的挂名副司令员。


第一次授衔的时候,陈三川带着梁楚韵再次回到淮上州,陈三川为大校师长,梁楚韵为第七军中校宣传处长。陈秋石笑眯眯地看着儿子和儿媳妇笔挺的军装,抽着烟斗说,哈哈,孩子们都是校官了,很好啊。老子要是在抗战之后十年不打仗,老子至少也是少将。


陈三川说,爸爸,你要不是在铅山战役中放跑了杨邑,你现在当中将都有可能。赵子明都是大军区副政委了,中将。


六十年代初,西南发生战事,陈秋石终于调回第七军,担任参谋长,而此时陈三川已经担任副军长。陈三川的第三个女儿潇潇满岁后,一直由陈秋石和袁春梅抚养。战史办主任冯知良和子弟小学校长王梧桐夫妇对陈秋石感激不尽,常到陈秋石家为潇潇辅导。陈潇潇偶尔回父母家,发现父母永远吵架,父亲总在骂人。陈潇潇不满其父的粗鲁,经常向冯知良打听爷爷奶奶和父母的往事,冯知良支支吾吾总是不愿意说,但陆陆续续还是透露了一些。


陈潇潇十六岁那年,陈秋石由军参谋长改任陆军学校副校长,陈三川升任军长。陈潇潇问爷爷,为什么解放后爷爷的官一直比爸爸的官小?陈秋石笑而不答。


二十岁那年,陈潇潇问爷爷,听说在战争年代,我妈妈原来是组织上介绍给你的爱人,而且她也追求过你。妈妈如果是嫁给你该有多好啊,那我就是爷爷的女儿了。


陈秋石说,你当我的孙女,有什么不好吗?


陈潇潇说,好,可是我希望爸爸也像爷爷那样,温文尔雅,而不是动不动就发脾气。


杨邑的事情直到改革开放之后才有结果。八十年代初,陈秋石在离休前给时任江淮省人民政府省长的郑秉杰写了一封信,列举杨邑积极抗日,消极内战,抗日有功,反特有效的事实,省政府派专案组到隐贤集调查,人们这才知道,这个三十年来一直是淮上州教育系统模范人物的周老师,原来是国民党的少将。杨邑在铅山战役之后,根本没有回到,担任所谓的高参,更不存在在渡江战役中穷凶极恶地堵截我军,后来的罪名都是强加的。


杨邑的甄别座谈会由郑秉杰主持,陈秋石在会上说,杨邑这个敌人不是个坏敌人,说到底,杨邑是一个对历史有过、对人民有错、对国家有功、对现实有用的人。甄别后,杨邑担任淮上州政协副主席、文史委员会主任。


第二次授衔当年年底,陈三川升任军区司令员,授中将军衔。这时候陈秋石已近八十高龄,因心脏病、肺病并发久住医院。命令宣布当天,陈三川到医院看望父亲,陈秋石让陈潇潇找出一份战例,对陈三川说,司令司令,发号施令,一定要珍惜那些执行命令的人。


陈三川翻阅陈秋石的战例方案,原来是荟河战役的战例。陈三川说,父亲,这件事情难道你一直都没有放下吗?


陈秋石说,我可以放下,但是你必须拿起。


陈三川不服气地说,父亲,这件事情我并没有错,事实上兵团当时对我的打法也是持肯定态度的。


陈秋石说,兵团的结论也不一定就是真理啊!我不是跟你讨论谁是谁非,我是想让你知道,作为一个指挥员,如何选择最佳的打法。


陈三川说,父亲,我不同意你对荟河战役的结论,荟河战役,要是按照你的打法,我不知道要少消灭多少敌人!


陈秋石笑笑说,是啊,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按照我的打法,你身边要少牺牲多少战友?


陈三川顿时愣住,嘴唇嚅动,半天没有说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