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贵祥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8
|本章字节:8478字
洪大连哭带喊,旅座,我们按照你的命令,一直没有停止进攻,几次打退的拦截,眼看就要进入西华山了,可是……我的队伍却不见了。
杨邑惊叫一声,你说什么,你的队伍不见了,你的队伍呢?
洪大说,我也不知道,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说完,两腿一软,颓然倒地。
杨邑怒视刘楷杰,你的部队呢?
刘楷杰倒是镇定,两腿一并说,报告旅座,我的队伍还在,不过少了一个营,去向不明。
杨邑抬头看了看天,东方已经露出鱼肚白。杨邑说,好啊,细水流沙,可我这是两块大石头,你能一口吞下去吗?
洪大和刘楷杰面面相觑。
杨邑丢掉的那两个营——准确地说,是两个营加一个连,现在都集中在妙皋峰北九里于家洼。作为淮上独立旅的接收大员,袁春梅正在给他们训话,训话内容无非是中国人不打中国人,要和平不要内战,不给反动派当炮灰,等等。对于官兵,愿意起义参加新四军的,我们欢迎;愿意回家的,发给路费。
这些人当中,除了一名副团长和士兵,还有不少营连级军官,这些军官多数听说过新四军有个女司令,今日一睹真颜,当真英姿飒爽。过去在官亭埠战役中,都是生死兄弟,如今反目成仇,本来就不自愿。一部分人当时就有点动摇,十几个人表示愿意参加新四军,另外一些人表示愿意接受路费回家。副团长童治安说,长官,先给碗稀饭喝吧。
袁春梅说,好,都是自家兄弟,来了就是客,把饭抬上来。
不多一会儿,几个战士抬着大桶大筐过来了,桶里装的是萝卜猪肉,筐里装的是大米干饭。一筐残缺不全的海碗往地上一倒,白光耀眼。这些士兵从昨天夜里到现在,没吃没喝,一见到猪肉萝卜大米干饭,那还了得,一拥而上,洼里再也没有人说话,一片蚕食的沙沙声。
这些俘虏来得蹊跷。昨天夜里几支队伍一起向西华山隆隆开进,基本上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走一段打一阵,打一阵乱一阵。过了二道湾,营长找不到连长,连长找不到排长,排长找不到兵。过了妙皋峰,不断遇到有人喝问,哪部分的?
黑灯瞎火的,谁也看不清楚谁,散兵游勇们就回答,是某某部分的。
东边有人喊,向左就是西华山庄。
西边也有人喊,向右就是西华山庄。
官兵们走着走着,有的走到一个路口,稀里糊涂地挨了一棒子,又稀里糊涂地被缴了械。有的走进一座房子,琢磨这恐怕就是西华山庄了,鬼鬼祟祟地往里进,进一个缴械一个。
童治安是在兵工厂附近被俘的,当时他的身后还跟着电台兵,几分钟之前还在跟团长刘楷杰通话。刘楷杰要他收拢队伍,在西华山庄会师,等他搞清东西南北,才发现他已经在西华山庄门口了,正要组织武装侦察,没想到身后的士兵笑嘻嘻地走过来说,团副你的任务完成了,把枪交给我吧。童治安这才知道,他指挥了一路的兵,都被搞散了,留在他身后的兵,却是新四军。
多年后杨邑在一本书上看见一个名叫克劳塞维茨的军事家写过这样一段话,“善防御者,留在自己前方的要塞,就像大冰块一样分裂着敌人进攻的洪流”,感触颇深。杨邑说,那个老克真应该到中国江淮上华山来看看,淮上独立旅在西华山设置的点式防御体系,真的像天罡阵那样深不可测,以极少的兵力扼守要点,迫使进攻部队分流,流入事先布好的陷阱里,顾头不能顾尾,顾尾不能顾头,顾中间则首位不能相顾,兼之左不顾右,上不顾下,焉有不败之理?国共两军的西华山战斗,就是克氏防御理论的经典运用。
杨邑的西华山战斗最终无功而返,而章林坡和乔闻天亲自督战的西黄集进攻战斗则是另外一种打法。赵子明指挥部队在窑冈嘴以西只设置了一道阻击阵地,却有三个梯队轮番参战,而且缩小了防御正面,结合部暴露不多,兵力绝对集中,完全是寸土不让的架式。
战斗从夜里打到天亮,阵地前尸存遍野。章林坡眼巴巴地盼望西华山传来捷报,以吸引西黄集守军回援,可是迟迟没有消息。
好消息迟迟没来,坏消息却不期而至。
早晨七点,杨邑在电台里报告,采取穿插分割的战术,将两个营有余的兵力陷于不拔,五百多人去向不明,西华山战斗以进攻失利而告破产。杨邑还吞吞吐吐地禀报了自己的判断,疑惑在西黄集以东地区会采取死守要点,吸引我军主力堆积,从而以火力杀伤。
章林坡差点儿没有晕过去,脸当时就黑了,厉声质问杨邑,西华山防线到底有多少兵力?
杨邑老老实实地回答,建制部队仅有两个营的兵力。
章林坡气不打一处来,又问,那的主力到底在哪里?
杨邑说,依卑职浅见,其主力应云集在西黄集,准备打我歼灭战。
章林坡怒吼,胡说八道!西华山乃后方基地,战斗最先打响,能够按兵不动吗?
杨邑说,窃以为,并未分兵,其战术乃反其道而行之,以防御假象迷惑我军,待我兵力集中于不利展开地区,必然反攻,守点拉线铺面,是陈秋石防御战术的一贯伎俩,望师座明察。
章林坡根本不相信杨邑的判断,扔掉话筒,怒火满腔地对乔闻天说,杨邑无能,视为虎。什么狗屁守点拉线铺面?西华山进攻失利乃杨邑轻敌所致,并非蓄意制造。
乔闻天说,从前两轮进攻来看,乃仓促应战,兵力调整十分勉强。西黄集之所以久攻不下,可以理解为困兽犹斗,而不是守点打援。
章林坡说,参谋长言之有理!如果是陈秋石活着,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而现在指挥淮上独立旅的,都是白面书生,他们不可能有那么大的气魄去跟我玩战术。
乔闻天说,可恨就可恨在,杨邑在西华山不仅没有减轻北线的压力,反而受挫。如果西华山的部队掉头向北,对我形成夹击之势,西黄集这块骨头就更难啃了。
章林坡说,这一点我已经想到了。不过,这种舍本求末的买卖,没有大手笔是不敢做的。我料定赵子明不敢轻易出动西华山守军,他要防止杨邑杀回马枪。
乔闻天说,如此甚好!我部只要坚持至下午,权且放弃进攻棋仙寺,调三旅机动部队南下,西黄集应该不难攻下。
章林坡说,就按参谋长的方案办。
于是再打,再打还是打不下去。乔闻天整合了两个团的兵力,从正面向防线突击,另以一个团从侧翼迂回,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鏖战,三个团各有一部分,总共将近两千人都拥堵在窑冈嘴至西黄集之间不足一公里的地段上。当乔闻天搞清楚各部位置之后,大吃一惊,失声叫道,怎么会这样?挤成了一个坨坨,战斗队形怎么展开?这仗是怎么打的?
二旅副旅长白知贤在电台里报告,部队进攻所经路线状况很差,为了抢占西黄集,争先恐后走捷径,多数没有遇到反抗。几支部队齐头并进,走到一起才发现,全在一个山沟里。
乔闻天顿时就懵了,结结巴巴地说,师座,情况不妙啊,这就像猛虎赶羊群,一点一点,一步一步,全都赶在虎口下了。
章林坡也紧张起来,眼看乔闻天标图的手在颤抖,自言自语地说,怎么会,怎么会?
乔闻天说,我研究了战例。在官亭埠战役中,陈秋石就是采取这种战术,把松冈联队的两个中队和汉奸的两个团驱赶至官亭埠东南,聚而歼之。
陈秋石?章林坡打了一个冷战。不会吧,陈秋石在哪里?陈秋石前天已经被埋在妙皋峰了,难道他借尸还魂了,难道他诈尸了,难道他阴魂不散?
就在章林坡神情恍惚的当口,一个参谋跌跌撞撞地跑到掩蔽部,脸如土灰,报……告,师座,大事不妙……陈秋石来了,他……要跟……师座……通话……
自始至终,这个参谋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章林坡腾地一下跳起来,什么,你见鬼了吗?
参谋说,报……告,师座……就是见鬼!他要跟师座通话。
章林坡一屁股瘫软下去,闭上眼睛,两颗眼泪从眼角落下。
乔闻天问,陈秋石在哪里?
参谋还在结巴,在,在二号……指挥所……电台……里……
乔闻天冷静下来了,对章林坡说,师座,我去吧。
章林坡无力地向外摆摆手,待乔闻天走出门,章林坡一跃而起,追上去说,我去,我去见见这个已经死了的人,我去见见这个僵尸!
在二号指挥所里,章林坡终于听到了他既熟悉又痛恨的声音:章林坡将军,我想你不应该意外,兵不厌诈嘛,当然也包括诈尸。
章林坡对着话筒咬牙切齿地说,你想怎么样?
陈秋石说,很简单,我想和平。现在,请允许我把当前的态势向章将军介绍一下。自昨夜章将军悍然发起大别山战争以来,我军先后在西华山战场、窑冈嘴战场、西黄集战场毙伤贵部一千余人,其中生擒七百人。目前,我西黄集两个团已对进犯之敌二千余人进行集中控制,贵部兵力虽多,但无法展开战斗队形,坐以待毙。另,我部之西华山部队两个营业已实现战术机动,在司坡店以北二十里集结待命,如果需要,他们会在一个小时之内投入西黄集战斗。再有,我部棋仙寺守卫二团,已以小部兵力钳制贵部三旅,而以主力南下至罗家集以南十公里处。如果需要,他们会在半小时之内投入西黄集战斗。基本情况就是这样,请章将军权衡。
章林坡的军装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里面的衬衣也被扯得乱七八糟,脑门上汗珠滚滚,眼神错乱迷离,拿着话筒的手不停地抖动,半天才说出话来——请问,你是人还是鬼?
话筒那头平静地说,我是新四军淮上独立旅旅长陈秋石。
章林坡恶狠狠地骂,你的不是死了吗?
电台那头说,和平没有实现,我怎能轻生呢,虽死犹生啊!
章林坡说,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电台那头说,很简单,我要和平。
章林坡说,那你就先撤。
电台那头说,那是不可能的,贵部从哪里来,还请回到哪里去。否则,我的部队就要清扫战场了!
章林坡把话筒高高地举起来,牙帮骨在那一瞬间高高凸起,就在即将往下扔的当口,他的手又停在空中,然后转着圈子,像啃梨子那样对着话筒喊,遵命,遵命。
一边声嘶力竭地喊,还一边蹦达。
梁楚韵恍然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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