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杯觥交错(2)

作者:徐贵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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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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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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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600字

陈秋石说,胡来!我们是去谈判的,不是拼命的!把手榴弹给我留下!


刘锁柱傻眼了,看着陈秋石,还想争辩,见陈秋石的脸黑着,咕咚咽了一口唾沫,向战士们挥挥手说,还愣着干什么,听旅长的。


阳春三月,陈秋石率领执行小组上路了。本来章林坡派了两辆敞篷敞篷吉普车和一辆卡车,但是陈秋石不坐,陈秋石坚持要骑他的老山羊。


陈秋石骑马,马建科和冯知良也只好骑马。刘锁柱骑马水平差,只好坐车。袁春梅带着江碧云和梁楚韵自然也坐车。袁春梅说,国民党的车不坐白不坐,我们坐他的车,烧他的油,也是斗争。


这样就形成一个很奇特的阵容,陈秋石等人时而打马飞驰,时而放慢马蹄察看地形。两辆敞篷车和卡车跟在屁股后面,一会儿风驰电掣,一会儿像牛一样喘气爬坡。袁春梅终于坐不住了,最后还是下车,从警卫战士手里把马接过来。


中午时分,到达西黄集前沿。这里的守军是三团陈三川的队伍。


三团一营是全旅精选的战斗力最强的部队,连排长都是技术战术高手,战士中也多有身怀绝技之辈,被誉为敢死营。选营长的时候,袁春梅力排众议,差点儿跟陈秋石和赵子明拍了桌子,坚持让陈三川来当这个营长。确定谈判之后,旅部特地把陈三川的队伍调到西黄集一线,随时准备应战。


一行人走到前卫哨站的时候,路边列队站着一排全副武装的战士。陈三川胸前交叉挂着两根皮带,屁股后面坠着两把驳壳枪,立正敬礼报告。陈秋石下马,笑了笑问,部队准备好了吗?陈三川说,报告首长,三团一营做好一切准备,只要首长一声令下,就立即打到淮上州,打他个鸡飞狗跳,活捉章林坡。


陈秋石又笑笑说,我们这次去是谈判,不是活捉章林坡的,也不是被章林坡活捉的。你们的任务就是在这里警戒,不要轻举妄动。记住,没有旅部的命令,不能越过汲河一步!


陈三川说,明白,我们就在汲河这边操练,让窑冈嘴国民党的部队每天都能听见我们的刺杀声音。


陈秋石说,那我问你,在谈判期间,万一窑冈嘴国民党的部队过来挑衅,比如他渡过汲河,或者过桥,你们怎么处置?


陈三川说,我们记住了首长的死命令,第一,鸣枪警告,第二退避三里,第三围而不打。


陈秋石说,好,要严格执行。围而不打尤其关键,围要围得严实,只要你把他围住了,消耗他的弹药,让他弹尽粮绝,等执行小组来了,你们就大功告成了。


陈三川说,我明白了,我挑逗他们主动过来。


陈秋石点点头说,他们只要没有过河,你就不要挑衅,以免授人以柄。打仗要动脑子,匹夫之勇成不了大事。


陈三川立正回答,我记住了。


一路辗转,第二天上午,执行小组到达淮上州,下榻在皋城大饭店。这几个人还算是见过世面的,但还是惊叹房间里的豪华铺设,马建科没有用过陶瓷便盆,到处问茅房在哪里,进去之后找不到茅坑,一个劲儿喊,在哪里尿尿,难道是在盆里?隔壁女厕所里江碧云和梁楚韵羞得不敢吭气,想笑不敢笑,袁春梅系好裤带,走到男厕所门口看了看,推门进去指着便盆说,这就是茅坑。


马建科在厕所里足足呆了十多分钟,出来之后满头大汗,面红耳赤地说,,茅坑还弄这么讲究,硬是不敢尿。


冯知良低头一看说,马团长,你不往尿盆里尿,怎么尿到裤子上了?


马建科恼火地说,七弄八弄,就是尿不出来,刚想提裤子,龟孙哗地一下就出来了。正说着,陈秋石也上完厕所出来了,看看马建科的裤子说,这样不行,你这个样子让国民党的人看见了,笑掉大牙!你赶紧钻到被窝里,一会儿国民党的代表过来看望,我们就说你病了。


马建科不知是计,当真钻到被窝焐了一个多小时,连闷带急带害臊,搞了一身大汗,直到中午才出被窝。


这天中午,新编第七师在皋城大饭店搞了一个规模很大的接风宴会,还请了庐剧班子来唱折子戏。淮上州里真的假的军官太太来了三十多个,宴会厅里摆了十二桌,章林坡坐主席,格林中校坐首席,淮上州的专员赵伯雄坐次席,陈东山坐三席。陈秋石和袁春梅虽然在主桌就做,但是已经搞不清楚席位是第几了。还没有坐下,袁春梅就发现问题,看着自己的名签,迟疑着是不是落座。陈秋石当然也看出来了,但是陈秋石什么也没有说,笑笑,坦然落座,并且给袁春梅递了一个眼色。


宴会开始,章林坡首先致辞,介绍为了中国人民的和平事业奔波的尊敬的格林中校,为了支持抗战率领民众保障抗日军队的赵伯雄专员,参与指挥黄石林战役、司坡店战役、官亭埠战役的本部副师长、本部执行小组首席代表陈东山先生,还有我们的友军、淮上游击队的代表……


章林坡的介绍抑扬顿挫,就是不提陈秋石和袁春梅的名字,袁春梅差点儿就站起来了,被陈秋石一把按住了。


章林坡见陈秋石没有发作,并且还在微笑,心里一阵熨帖。他的主意就是让陈秋石在第一次公开场合露面的时候丢面子,现在看来陈秋石没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被搞了个措手不及。章林坡感到目的达到了,举着酒杯说,诸位,抗战胜利,举国欢腾,然而,众所周知,在我们收复河山,亟待建设家园之际,淮上地区共产党的游击队提出了……章林坡停顿了一下,看了陈秋石一眼,见陈秋石仍在微笑,于是接着往下说——提出了一些不近情理的要求。当然,国难当头之际,淮上游击队也曾经做过一些于抗战有利的事情,帮助进行战斗。至于磨擦,那也是兄弟之间的事情。本人相信,在格林中校和政府的努力下,淮上游击队一定会深明大义,以国家为重,克服一己私利,配合支持政府和本部齐心协力重振河山。今天是个皆大欢喜的日子,是个胜利的日子,是个和平的日子。为了庆祝和平和胜利,我提议,诸位端起酒杯,干杯!


章林坡一声召唤,各个角落顿时喧嚣起来,杯觥交错,男人们干杯的喊声一片,女人们的笑容如同鲜花盛开。章林坡挥挥手对侍卫交代,奏乐,一会要请我们淮上州庐剧名角郭啸声女士为诸位助兴。


顿时,鼓乐齐鸣,丝竹管弦覆盖了宴会厅,敬酒祝贺的声音不绝于耳。


就在这个时候,陈秋石站了起来,旁若无人地走到麦克风前,站定,敲了两下话筒,把右手举了起来,往下一压,语速低沉缓慢,却有有很强的穿透力:女士们先生们……


宴会厅先是一阵骚动,渐渐地安静下来。


陈秋石淡淡一笑,把两手交叉放在胸前说,刚才,章林坡将军在介绍来宾的时候,有一个小小的疏忽,章林坡将军没有介绍本人和我的同行,这样以来,我就没有办法给诸位敬酒。为了弥补章将军的疏忽,我自我介绍一下,本人乃新四军淮上独立旅少将旅长,淮上独立旅首席代表,我姓陈,名秋石,陈秋石……


陈秋石话音刚落,宴会厅一片惊呼,啊,这就是陈秋石啊,大名鼎鼎的陈司令,威震大别山的战神,官亭埠战役的首席指挥官……啊,原以为新四军都是土包子,没想到这么风度翩翩……


章林坡的脸色难看极了,僵在那里,似笑非笑,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也靠近麦克风说,啊,是兄弟疏忽,陈旅长是淮上游击队首席代表……


陈秋石向章林坡淡淡一笑,接着说,这位是我的副代表袁春梅女士,诸位还记得陈三川擦枪走火事件吗?就是袁女士取证确凿,披露了真相,从而保证我抗日英雄免遭冤杀……


大厅里又是一片喧闹。有人说,听说此人三寸不烂之舌胜过一个师的兵力,没想到是一位巾帼,这么标致的女人……


袁春梅起身,款款转向四周,微笑。


陈秋石说,本人还想纠正章林坡将军的另一个疏忽,我们新四军在大别山的部队不是游击队,它的前身是淮上支队,现在是淮上独立旅,是正规部队。至于章林坡将军所言,所谓淮上游击队也曾经做过一些于抗战有利的事情,帮助进行战斗,我想,勿庸赘言,官亭埠战役结束还不到一年啊!


突然之间,大厅静下来了,偶尔有一两声刀叉落在桌面的声音。章林坡惊恐地看着陈秋石,几次想把手举起来,又在半途落下了。一位副官蹑手蹑脚趋步至章林坡的身后,聆听他的命令,但章林坡什么也没有说,不易觉察地向身后摆了摆手。


陈秋石见近两百双眼睛几乎一眨不眨地落在自己的身上,神情一变,顿时冷峻起来了。陈秋石说,诚如章林坡将军所言,今天是胜利的日子,是和平的日子。在胜利和和平的日子里,还有一些人我们不该忘记,我提议,奏哀乐,脱帽,为二一二师、淮上支队两部在抗战中殉国的四千三百六十二名英烈默哀!


大厅里的空气在骤然间凝固起来,就像冰冻横亘在人们之间,呼吸似乎在刹那间停止,外面的春风犹如暴风骤雨。陈秋石垂下了脑袋,袁春梅垂下了脑袋,陈东山也垂下了脑袋,就连那个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格林中校也垂下花白参半的头颅……有的观望,有的俯首,有的……最终,所有的人都低下了自己的头。章林坡脸如死灰,趔趄一步,站稳,沉重地,缓缓地,深深地,把自己的脑袋垂下了。


你说,陈秋石这个人该不该枪毙!


章林坡失态了。他没办法不失态。烧香引出个鬼来,那个陈秋石简直是突然袭击,没有防备他搞这一套。章林坡对付陈秋石,并没有掉以轻心,下令给他们安排最好的住处,陈秋石一行到达皋城大饭店之后,他和陈东山、杨邑亲自去看望。可是,他们居然还是不领情,还是给本师座出了个大洋相。


章林坡在几个师旅长官面前足足骂了半个小时,没有一个人插话,当然,也没有一个人能够分担他的耻辱。杨邑也在立正挨骂的行列里,杨邑心里很清楚,章林坡搞了个鸡飞蛋打。章林坡的确给淮上独立旅的代表安排好了住处,上午他也确实带领一干人等前往陈秋石等下榻的饭庄看望,他也确实对陈秋石等人说过,党争那是上面的事情,你我同在大别山抗日,多次携手,生死与共,情同手足。公事要办,私情不断,这就是我新编第七师对淮上独立旅的态度。就是将来开战,我新编第七师也到别处打,跟淮上独立旅碰面,我全师枪口永远抬高一寸。


这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章林坡什么话都可以说,什么事也都可以做。他的如意算盘是私下里给足陈秋石的面子,大庭广众之下,一点面子也不给,让淮上独立旅威风扫地,哪里想到会是这个下场啊,自寻其辱啊!


宴会杨邑自始至终都参加了,他在第二桌上主持。宴会开始前,杨邑注意到了主桌上的座次安排,还以为是搞错了,因为淮上独立旅和新编第七师都是当事方,而新编第七师是东道主,陈秋石作为淮上独立旅的首席代表,至少应该居于次席的位置上,若是考虑到中国人的礼仪,陈秋石坐首席,格林坐次席,也并无不妥。杨邑亲自动手把陈秋石的名签和陈东山调了个个,陈东山也会心一笑,章林坡看了之后也没有说什么,但是他似乎有意无意地,又把名签换回来了。从那一刻起,杨邑的心就一直揪着,他既觉得对不起陈秋石,又怕陈秋石发作。刚开始陈秋石不动声色,他还有点侥幸,认为新四军可能不拘小节。可是章林坡祝酒词还没有说到一半,杨邑就暗暗叫苦了,情况不妙啊,陈秋石越是不动声色,他就越是感觉不妙。果然!


章林坡有太多的理由发火。自从陈秋石来到大别山,一个官亭埠战役,震动了江淮半壁河山,淮上支队扬眉吐气,章林坡如鲠在喉,虽然战役后期他使尽浑身解数,贪天之功为己有,出够了风头,但是他知道,淮上支队韬光养晦,暗中并没有吃亏,比如,战区发给淮上支队五百条步枪,一万发子弹,并且追加了三百个兵员编制,补齐了原先亏欠的军饷。还有,日军投降的时候,慑于淮上支队业已坐大,名声在外,虽然淮上州由二一二师受降,但是梅山、霍州、商城三县的敌伪,则是向淮上支队投降,除了日军的装备物资,还有汉奸董占水的一千多兵力,都由淮上支队收编或者遣散了,不然淮上支队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就把三个团的虚架子填满。


章林坡拍案发泄了很长时间,才消停下来,盯着杨邑说,老杨,你这个教官了不起啊,教出了这么个好学生!你有没有办法,把这口恶气给我出了?我个人栽面子事小,新编第七师的体统重大。一定要让陈秋石斯文扫地,不然谈判就没有主动可言。


杨邑说,如果我们再搞一个同样的场合,用同样的手段,那就显得我们太小气了,太拙劣了。何必睚眦必报?我们是跟他谈判的,又不是跟他争面子的。


章林坡说,我跟你讲,陈秋石如此跋扈,你老杨是有责任的,有严重的责任!官亭埠战役之前,淮上支队提出的很多想法都是有阴谋的,包藏祸心,而我们有些人就是睁眼瞎子,不是睁眼瞎子就是内奸。


杨邑木然肃立,并不争辩。他跟章林坡说不清楚。


但杨邑回避也没用,章林坡还是把矛头对准了他。章林坡说,尤其你老杨,鼠目寸光,被短暂的胜利所蒙蔽,地盘让了几处,我军的部署也透露了不少,还有电台。我的十部电台,一仗打下来,只回来四部,两部坏的,两部假的,这不都是你老杨干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