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满脸泪水(2)

作者:徐贵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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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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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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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552字

陈秋石说,少小离家老大归,寸功未立,讲什么?以后吧。


堂叔公两手拢在袖筒里,躬着腰,浑浊的老眼看着陈秋石说,秋石贤侄,这些年,你在外面是发财还是做官啊?


陈秋石朝堂叔公鞠了一躬说,叔公,秋石不肖,既没做官,也没发财。秋石投笔从戎十七载有余,只做了一件事情,打鬼子。


堂叔公说,那感情好啊,好男儿志在四方,精忠报国,是大丈夫事业。


陈秋石说,只是撇下双亲幼子,遭此变故,鞭长莫及,悔之又悔。


堂叔公上前一步说,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贤侄上马杀敌,下马戍边,也是陈家一大荣耀,想你那在九泉之下的双亲,定然含笑瞑目。


陈秋石问柳君芳,你们身上带的有钱吗?


柳君芳递过一个包袱说,韩司令已有安排,这里是五十块大洋。


陈秋石接过包袱,双手捧到堂叔公面前说,多谢叔公宽慰。叔公慷慨解囊,葬我双亲,情深义重。秋石乃一抗日军人,两袖清风,无以报答。韩司令厚爱,资助盘缠,些许心意,请叔公笑纳,也算是侄儿替双亲致谢了。


堂叔公伸过手来接住,没想到包袱那么沉,差点儿就从手里滑脱,慌得打了一个趔趄,连哈了两次腰才把包袱捧牢。堂叔公说,这礼太重了,老叔受不起啊。


陈秋石说,叔公,秋石就此一别,待抗战胜利,侄儿再回来,耕读故园,侍奉叔公。


堂叔公抱着包袱,又问,贤侄,你离家多年,音信全无,可有外室?


陈秋石怔了一下说,没有。


堂叔公说,老叔算来,贤侄已近不惑之年,身后无嗣,家族凄凉啊。这钱老叔代为保管,待他年贤侄衣锦还乡引凰归凤之日,老叔主持族人大典。


陈秋石又站了一会儿说,叔公,他日事他日言,叔公虽已年迈,但德高望重,享誉乡里。若有可能,请嘱亲友代为打听愚妇幼儿踪迹,此乃不肖侄余生最大心愿。


堂叔公说,那是那是,老叔一定效力。


陈秋石向堂叔公再鞠一躬,接过缰绳,纵身一跃,向围观的乡亲抱拳作揖,高声说,乡亲们,我隐贤集历来钟灵毓秀,英雄辈出,如今日寇铁蹄践踏我锦绣河山,热血男儿必当奋起,人人争当杀敌英雄,誓与日寇血战到底。他年抗战胜利,秋石回乡,与父老乡亲一道,重建河山!告辞了!


陈三川选择的路线是小路,按他的计算,从西华山庄向西先到西河口,再向北沿司坡店至英栗冲,前面只有二十多里就到杜家老楼了。


小晌午行至妃子岭,饥肠辘辘,打开郑秉杰交给他的包袱,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郑秉杰跟他说的给了他三天的干粮,可是包袱里只有三块杂面馍馍,是用麦麸和碎米做的,按陈三川的饭量,只够一顿的。


为什么郑秉杰只给他一顿的口粮呢,陈三川想不通。粮食紧缺是不错,可他一个上路受审、准备砍脑袋的人,临死之前总得给一顿饱饭吃吧?也许,郑团长压根儿就没打算让他赶到杜家老楼,郑团长是故意让他逃跑?


这天晌午,陈三川只吃了一块馍馍。


接着往下走,迎着太阳,饿着肚皮。走到了诸葛庵,已经是半夜了。住处自然是没有的,就在山坡上找了一个干燥的地方,扯了一些荒草盖在身上。天奇冷,好像还下了霜。横竖睡不着,陈三川的脑子就像河水一样哗哗地流淌。


擦枪走火事件别人不知道底细,自然只有陈三川知道为什么。原因很简单,简单得一目了然。这个情况打死他他也不会说。他虽然没有文化,但并不缺乏心计,他能够从郑秉杰的话语里领悟出来,郑秉杰其实也不希望他说出来。这个问题不用再想了。


冷得发抖,冷得自杀的念头都有。这时候陈三川才开始恨,恨他的娘。这些年来,他和娘相依为命,娘就是他的一切,娘是他的财富,娘是他的家,只要和娘在一起,他就什么也不害怕,即便是死在娘的怀里,那也算回家了,他有什么可以害怕的呢?


可是终于有一天,他发现他成了彻底的无产者,他没有家了。他的娘还活着,却是比死了还让他痛苦。自从独立团办了个兵工厂,娘的生活好像就发生了变化,那个叫万寿台的杂种,打仗打成了一个瘸子,却把自己当成了抗日英雄,有事无事总爱往娘的身边凑,这是陈三川早就察觉了的。有一次他对娘说,娘你别理万寿台了,那不是个好人。娘的眼神是那样的惊讶,那样的气愤。娘说,儿啊,你咋这样说,你听说啥了?


他说,我啥也没有听说,反正你不能老是跟万寿台在一起。


娘说,你小孩子家懂什么,万大叔他是个好人。你娘腿上有残疾,做啥事都不麻利,万大叔帮你娘做事,有啥不好?


他说,娘,以后什么事情我都帮你做,不用老万那老杂种。


娘说,儿啊,你也长大成人了,你总不能跟娘过一辈子吧。娘老了,娘知道该怎么做。


就那一句话,他的很多预感就验证了。为什么说儿子不能跟娘过一辈子,难道万寿台那个老杂种就能跟娘过一辈子?


对于长辈之间的事情,陈三川不是很清楚,也不是完全不明白。郑秉杰做了很多好事,也做了一件天大的坏事。郑秉杰有一次跟陈三川说,三川啊,你也大了,懂事了。你看你娘多苦,刚刚生下你,你爹就跑了,你们家上土匪,家破人亡,你娘带着你逃荒要饭,寄人篱下,做牛做马,含辛茹苦地把你拉扯大,又在战斗中负伤。你说你娘应该不应该得到幸福?


陈三川说,谁能给我娘幸福,我给他做牛做马。


郑秉杰说,这样的人有啊,不过眼下条件还不成熟,等条件成熟了,我会告诉你。你明白吗?


陈三川当时没有搭腔,他是几个月后突然明白的,郑秉杰说的所谓给他的娘幸福,对他来说或许就是一场灾难。


果然,灾难说来就来。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就有人在背后嘀咕,说是黄寒梅这个老寡妇终于守不住了,组织上鼓励她追求革命的爱情。还有人说,两个人两条腿,黄寒梅和万寿台搭伙,如果发鞋子,两个人一双就够了,能给公家省布料呢。


这些话被陈三川零零星星地听到了一些。他有好几次冲动,想跑到兵工厂把万寿台往死里打一顿,甚至想把他娘也往死里打一顿,可是琢磨来琢磨去,他不能。他可以打刘锁柱和许得才,但是他不能打万寿台和他娘。这种事情是属鸡屎的,不挑不臭,他打了万寿台和他娘,就等于把他娘和万寿台扒光了游街投河,也等于把他自己的脸弄成了屁股。他琢磨着,找个合适的机会,最好是在战斗当中,最好是在激烈地混乱当中,他在后面,手指头一勾,叭,万寿台上西天了,神不知鬼不觉,一了百了,干干净净。


哪里想到会出那种事情呢,哪里想到西华山庄会来一个多事的冤鬼李万方呢?活该他倒楣啊!


接着该恨谁呢,恨郑秉杰,似乎有点没名堂。自打他懂事起,郑秉杰就是除了他娘之外的惟一亲人,郑秉杰对他和他娘,对大伙都是天高地厚。


那么,他最应该恨的还是那个他连面都没有见过的、被他娘无数次咒骂的死鬼爹了,他现在已经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了,他就是他那个死鬼爹在他娘的肚子里播下的种子,他出土了,可是他那个死鬼爹却连一次水也没有浇过,一次肥也没有上过,撒手扬长而去,让他像一棵野草一样自生自灭,差点儿被土匪烧死,差点儿在逃难中饿死,差点儿因为偷吃油条被许得才打死。他所有的苦难,所有的屈辱,都是那个死鬼爹一手造成的。他记得有一次他和他娘讲起他爹,他说万一爹还活着,咱还认不认他?娘连想也没想就说,那种禽兽不如的东西,你认他干什么,你要是认你的死鬼爹,娘就不认你这个儿。他说,那就不认,他就是给咱跪下磕头,咱也不认。


是啊,不认!哪有爹不管儿的道理?


陈三川就这么恨着,想着,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了。陈三川闭着眼睛就看见一个山坡,上面人头攒动,一片大刀就像森林一样,有多少把不知道,反正天地间一片雪白。恍惚中,他感觉他被五花大绑押到了山坡上,那些举着大刀的人高喊,杀,杀,杀……他惊恐地回过头问身边的看押他的人,他们要杀谁?看押的人说,杀你啊,因为你杀害军官,破坏了抗日统一战线啊!


他说我不是故意的,我的枪不听我的话,我的手指头还没有挨上扳机它就响了。


押解他的人说,铁证如山,李万方你自己出来跟他说。


他看见一阵风从地下升起,卷起一根烟柱,李万方满脸血污地出现了,一根手指指着他的鼻子说,就是他,就是他,他杀人灭口……


他说,就是老子,老子就是杀人灭口。李万方这个反动派,早就该杀了,老子是为民除害。你们杀我吧,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二十年后老子还是江淮大地上的神枪手飞毛腿……


后来发生了什么?后来他看见了一个国军官,喝令刽子手来砍他的头。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一块祥云自天穹处飞来,上面盛开着五彩缤纷的鲜花,鲜花丛中,白马之上,端坐着一位身披黑色大氅的将军,将军的军装不是古代的,不是红军的,后来他看见了青天白日帽徽,将军是的大官。将军胯下的战马展开四蹄,驮着将军从云端飞下,山坡上的人全都匍匐在地,跪迎将军。


将军说,何人大胆,敢杀我儿?


戴黑色眼镜的军官说,小的该死,有眼不识泰山,听信诬告,小的这就给少爷松绑。


他感到很奇怪,茫然地看着将军。将军翻身下马,把手放在他的脑袋上,他本来想把他的手推开,再给他一个扫堂腿,可是,他的手脚却动不了,鼻子一酸,两腿一软就跪了下去,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嗓子,爹,爹,儿子可见到爹了,儿子有爹啦……


再然后,陈三川就醒了,伸手一摸,满脸泪水。就在这一时刻,他发现了自己的一个变化,他居然不恨他的爹,居然那么渴望见到他的爹,这是怎么回事?这个发现让他心惊肉跳。


太阳升起来了,林子里响起了斑鸠咕咕的叫声,他的肚子也跟着叫了起来。他摸出包袱,还有两块杂面馍馍,他啃了一口,刚嚼了两下,突然停住了,他看见阳光下面有人走动,幽灵一般,鬼鬼祟祟。他警觉起来,迅速装好馍馍,刚要站起来,却不料一只黑洞洞的枪口戳在鼻子下面,接着就听见一声喊叫,死啦死啦的!


陈三川明白,他遇上鬼子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陈三川举起了手。这时候一个中国人过来了,惊喜地说,太君,这个小孩是个土八路!我们抓到活口了!


陈三川没有抬头,眼睛盯着前面的两条腿。从那两条腿的后面,他又看见了许多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