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贵祥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8
|本章字节:10568字
刘锁柱回到西华山就吹开了。他到支队部,陈副司令在杜家老楼后花园里单独接见他,并且让他陪着在杜家老楼外面的塘埂上溜达一个多时辰,这本身就是一个令人侧耳的话题。陈副司令是什么人?官亭埠战役结束之后,原先在淮上支队流传的那些闲言碎语不攻自破,取而代之的是掐指能算、料敌如神等等,陈秋石在淮上支队的官兵当中一下子高大起来,也神秘起来。这样一个有着崇高权威的首长,居然同刘锁柱这样贼眉鼠眼的小连长拉了半天呱,拉什么?对于底层官兵来说,这些问题是有诱惑力的。
有一次在团部开会,几个从东河口老乡凑在一起,许得才问刘锁柱,听说陈副司令跟你拉了半天呱,是真的吗?
刘锁柱一本正经地说,不是拉呱,是谈话。上下级之间交流工作不叫拉呱,叫谈话,你懂不懂?
许得才不在乎刘锁柱的蔑视,又问,那都谈了一些什么呢?
刘锁柱得意地说,那就多了,不过最后谈的主要都是战略战术的问题。
不仅许得才张大了嘴巴,就连陈三川都有些发懵。刘锁柱说,什么叫战略呢,这个不说了,这是上面考虑的问题。什么叫战术呢,就是打法。怎么打呢,陈副司令说,知己知彼,准赢不输。一场战斗,首先要搞清楚我们的敌人是谁,本事多高,家伙多硬,胆子多大。再搞清楚我方的。然后就要选择,是攻还是守,是打伏击战还是阵地战,是跟他死缠烂打还是打了就跑。这很重要,跟你们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不过,陈副司令说了,以后我们的部队要走向正规,连以上干部必须学会编写战例……
许得才问,啥叫战例?
刘锁柱眨巴眨巴眼睛说,这个东西学问大了,我也说不清楚。我琢磨就是战斗故事,不过比战斗故事要讲究。战斗的来龙去脉,敌人从何而来,到何处去,我们的任务,战斗经过,战斗结果,好点子孬主意,等等,一揽子都要分个条理,一二三四。陈副司令说,打一仗总结一次,总结一次提高一次,这是保证提高指挥能力的重要手段。
陈三川说,你那点墨水,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筐,你能把战斗分个条理?
刘锁柱嘿嘿一笑,露出一排黄牙说,陈三川,狗眼看人低啊,老刘我如今不是你手下的排长了,老刘我现如今是陈副司令的弟子了。你说我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筐,那你就不会算账了。我跟你讲,自从陈副司令跟我谈过话之后,我能把《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一字不拉地写下来你信不信?
陈三川吃了一惊,他也听说了刘锁柱主动找夏文华给他派文化教员,刚听说的时候还不以为然,甚至认为那是刘锁柱戏弄夏文华的,哪里想到,他还真的下功夫了。
其实刘锁柱还有很多吹牛的资本,比如陈副司令说的,以后没有文化就不能当连长,那就更没指望当团长了。他现在学文化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上茅坑都捏个棍子在地上写字。夏文华说了,像他这样勤奋,一年之内就能赶上初小生。这话他不能说,要是说了,陈三川也发奋了怎么办?陈三川比他小七岁,这小子要是较劲了,很快就能超过他。
还有一点刘锁柱没有说,其实是他最想说的,那就是陈副司令打听陈三川娘儿俩当年到东河口的事。陈副司令说,我们当干部的,对下属的任何情况都要了解,但这是秘密,秘密说出去就是泄密,泄密是要杀头的。刘锁柱不想被杀头,所以他想说也不能说,越是想说就越不能说。
陈三川那天去找万寿台,本来就没打算要从万寿台那里得到什么,他之所以去找,是因为他觉得这是一件不能不办的事情。就在他不抱希望要离开的时候,万寿台把他叫住了。万寿台给他盛了满满一碗杂粮稀饭,又抓了两个馍馍放在咸菜碗里端到他面前说,孩子,吃吧,吃饱了万大叔给你讲一个要紧的事。
他没有推辞,肚子确实饿了,万寿台熬的稀饭也确实香。他一口稀饭一口馍,稀饭喝完了,把碗一扔,迟疑一下,又把碗端过来,旁若无人地舔了起来。万寿台看着好笑,说,别舔了,我往锅里加一瓢水,再给你盛一碗就是。万寿台果然又给他盛了一碗,转眼就被陈三川喝了个底朝天,喝完了,他照样把碗底舔了个滴水不粘。
万寿台说,你为啥要这样,难道你是饿死鬼投胎吗?
陈三川抹抹嘴巴说,大米稀饭胜白银,粘在碗底亮晶晶,舌头一卷刮肚里,勤俭持家不丢人。
万寿台大为惊异,看着陈三川说,你这小子,踢死蛤蟆盘死猴的,还这么知道珍惜粮食?这话谁教你的?
陈三川说,这你别管。说吧,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万寿台说,你不想知道你娘临死之前跟谁在一起吗?
陈三川心里一寒,生怕万寿台说出个他不愿意听的话来。
万寿台说,是跟方艾蒿在一起。
陈三川呼啦一下跳了起来,把盒子枪往后一别说,跟她在一起干啥?
万寿台说,你别慌,让我慢慢跟你说。
万寿台那天当真给陈三川说出了一个秘密。
黄寒梅到兵工厂的时候,郑秉杰确实跟她说过,万寿台是老红军,腿没有瘸的时候打仗很勇敢,希望他们之间能够互相照顾。黄寒梅明确地跟郑秉杰说过,我不为他那个死鬼爹守节,我得给我那苦命的儿子护脸,互相照顾可以,别的事说都不能说。后来在一起工作,万寿台对她很敬重,玩笑都不开一个。黄寒梅看出万寿台是一个稳当的男人,渐渐地话就多了。不干活的时候,黄寒梅纳鞋底,万寿台抽旱烟,有一搭无一搭地拉呱。头年的一天,黄寒梅对万寿台说,万大哥,我这一辈子就剩下一个儿子了,这孩子莽撞,我真怕他打仗打死了。怎么办呢?
万寿台说,孩子大了,心野。他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你管不住,给他相宜个媳妇,让媳妇管他。黄寒梅这才跟万寿台流露自己的想法。黄寒梅说,我也是这样想,可是如今在跟鬼子打仗,从哪里相宜呢?庄户人家的闺女谁愿意到队伍上来呢,来了队伍上也管不起饭啊。我寻思,能不能在队伍上给他相宜一个。哪怕先不成亲,有个牵挂,自然就稳当多了。
万寿台是个有数的人,一听这话就知道黄寒梅心里已经有小九九了。万寿台说,要不要我这张老脸说合?
黄寒梅说,不用,我自己来说。
万寿台问,那你相宜的是谁呢?
黄寒梅说,实不相瞒,我相宜的是方艾蒿。这闺女今年十六岁,跟三川正好同庚。
万寿台说,三川今年不是十七岁吗?
黄寒梅没有回答,接着说,还有一件事情,说来万大哥你别介意。我们两个孤男寡女在一起,日子长了,我怕有人说三道四,再说咱们两个人两条腿,下山打水都千难万难。我想跟郑团长说说,把艾蒿那孩子调到这边来,一来给咱们搭个帮手,二来也能堵住那些脏嘴。
万寿台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至于黄寒梅后来有没有机会跟郑团长说,他也不知道。但是陈三川出事之后,黄寒梅一反常态,既不哭也不闹,除了上山砍树要给三川打棺材,她还做了一件事情,央求兵工厂的老马,给团部带信,要方艾蒿过来照顾她几天。当时她处在那种境况,提什么要求都不过分,副团长刘汉民果然把方艾蒿派了过来,还交代方艾蒿,一定要看住黄寒梅。按万寿台推算,就在楚城召开公审大会的前一天,黄寒梅带着方艾蒿下山走了一趟,至于到哪里,万寿台也不是很清楚,因为第二天黄寒梅就从山上摔下去了。
万寿台很有把握地对陈三川说,你娘最后的话,肯定跟方艾蒿说了,你去找方艾蒿没错。
陈三川的心被搞得七上八下,回到营地之后,反倒冷静了,他没有急着去找方艾蒿,他想等方艾蒿找他。可是过了两天憋不住了,跑到西华山庄的团部医疗所去找方艾蒿,马秋分跟他讲,方艾蒿去兵工厂陪了你娘三天,不知道被什么东西骇住了,恐怕是得了呓魔症,回来后就发烧讲鬼话,医疗所没办法,郑团长让人把她送到商城他姐夫田甫德家去了,田甫德是郎中。
七月中旬那天,杨邑喜忧参半。喜的是从上面传来消息说,美国将动用秘密武器原子弹,压服日本天皇无条件投降,八年抗战将画上句号。忧的是上午召开紧急作战会议,章林坡布置的任务当中,除了准备接受日军投降、光复淮上州以外,还有两条,一是在勘定同淮上支队的防区边界之前,迅速占领西黄集、江店、笋岗、神仙坡等中间地带,同时以执行抗战任务为名,以两个团另一个营的兵力,移师棋仙寺和罗集,理由是为防止日军狗急跳墙,同淮上支队共守军事要地。
会上章林坡还讲了很多,杨邑已经听不下去,只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他最担心的、也是他一直预见、同时还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
杨邑不想同淮上支队作战,这倒不是说他信仰马列主义。他什么都不相信,他就相信一条,中国人不应该打中国人,抗日战争的惨痛教训还不够吗?我们这个国家之所以被蕞尔小国欺负,不就是因为内讧内耗导致一盘散沙吗?
作战室气氛空前高涨,几个团长都跃跃欲试,希望自己成为受降的先锋。这些人都是聪明人,淮上州里日本人搜刮了七八年的财物堆积如山,一旦日本宣布投降,那么,这些财物不可能物归原主了,谁先进城就能坐收渔利,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情了。
章林坡部署完毕,缓缓扫视众人道,关于驻防棋仙寺和罗集,是一件不得不为之、同时又是很棘手的事情,请杨副参谋长周密计划。
杨邑的后背又出汗了,睁着一双混沌的眼睛看着章林坡说,师座,棋仙寺和罗集都是淮上支队的防区,同杜家老楼呈犄角之势,可以说是淮上支队本部的屏障。我们派部队去,师出无名,岂不是要挑起事端?
章林坡笑笑说,在我淮上州,我二一二师是名正言顺的抗日部队,哪里都是我们的地盘,我为什么不能派部队去?况且眼下日军尚未投降,战争并没有结束。我部调整部署,乃情理之中。你做好计划后就到淮上支队,向他们挑明,本部集结之目的,完全在于合围淮上州,封锁水上退路,防止敌人转移战略物资。
杨邑说,淮上支队又不是傻子,他不会看不出我们的下一步棋。
章林坡说,有些事情啊,他看得出说不出。我们的理由是正当的。他若反对,你就是扣一顶争名夺利暗中资敌的帽子,他也不得不戴上。本人深信,这一次他们不敢挑剔,如果挑了,那就是破坏抗战,后果自负。
当天晚上,杨邑辗转不眠,几次从床上跳下来,想写点东西,一会儿想写辞呈,一会儿想给陈秋石写一封信,信里什么也不说,就是叙旧话别,道一声珍重,或许多少也能宽慰一下愧疚的心。
可是几次拿起笔来,却不知道怎么开头。索性扔掉笔,把作战地图翻出来摊开,去看那些纵横交错的线条。
从图上看,棋仙寺和罗集分别在杜家老楼东北和西南,距杜家老楼均不过二十里路,中间隔着一条西汲河。这里是杜家老楼的南北大门,长期为淮上支队防守。自从陈秋石来了之后,又有所加强。
杨邑的苦恼在于,这件事情怎么跟陈秋石谈。如果像章林坡说得那样,那就太无耻了,太流氓了,那样的话他杨邑说不出口。可是不那么谈又该怎么说,总不能说,我要打你,找不到借口,现在我们就以棋仙寺和罗集为借口,你同意我驻军,我就不打你,你不同意,我就打你。哎呀,不能这么说,这还是强盗逻辑。
杨邑想得好苦。章林坡过去挖苦他说,人不自爱,则无所不为;过于自爱,则一无所为。他过于自爱吗?不是,这压根儿就是不是什么自爱不自爱的事情,这关系到人的良心道德。什么叫“为”?为虎作伥也是“为”,助纣为虐也是“为”,可是那样的“为”能为吗?打死也不能。
这一夜杨邑想了很多方案,他甚至有一阵冲动,借检查防务之机,披挂整齐,一走了之。可是走了又怎么办?自己十八岁从军,已经二十三年了,跟晚清余孽作战过,跟军阀走狗作战过,跟日本鬼子打得不可开交。眼看抗战快要结束了,他也可以衣锦还乡了,没想到风云突变,节外生枝,时局又变得这样凶险,又要同他的盟友和学生开战了,这个世界到底怎么啦?
可是不打又怎么办呢?真的解甲归田,世道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还不如苟且军中,身后有几个兵,手里有几杆枪,伺机做一点人事。
太阳升起的时候,杨邑睡着了。在梦里他看见了紫阳关淮河大堤,他和陈秋石并肩站在堤上,河岸鲜花盛开,河面波光潋滟,河床上面一道彩虹横空出世。陈秋石说,好了,先生,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误会,都结束了,我要回家种田读书了,您也告老还乡吧。
他说,是啊,一等人功臣孝子,两件事读书种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早晨八点勤务兵来整理房间,老远就听见雷鸣般的唿噜声,勤务兵蹑手蹑脚进屋,看见躺在桌前的长官脸上荡漾着幸福的傻笑,嘴角还挂着哈拉子。
一个月后,赵子明返回淮上支队。
韩子君没有回来,他已经被任命为江淮军区副司令员了。蹊跷地是,司令员空缺,却没有让陈秋石接替,而是让他仍以副司令员的身份代理司令员职务,负责淮上支队的军事领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