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贵祥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7
|本章字节:8474字
这时候陈三川开腔了,陈三川说,三排长,谁是谁的干儿子?
刘锁柱一看,坏了,背后说陈三川的坏话被当场揪住,这小子少不了又要变着法子收拾他。刘锁柱说,报告连长,有人说你是郑大先生的干儿子,我坚决不同意。如果是,我们都是,我们都是共产党的干儿子。
陈三川说,吹牛可以,编排人不行。以后再让我发现你胡诌,我就割掉你的卵子喂狗。你听明白没有?
刘锁柱一本正经地说,报告连长,我听明白了。可是你割掉我的卵子没用,你还是割掉我的舌头吧,这样我就不能胡诌了。
刘锁柱现在已不是过去的刘锁柱,有了投弹模范的头衔,有了战功,又有了排长的身份,感觉自己已经是一个军官了,就很不满足天天吃苞米馍馍,更不满足穿马秋分做的粗布军装了。不知道他从哪里弄了一件日军的黄呢褂子,跑到江碧云那里,央求江碧云替他改一件新四军的军装。江碧云说,第一,我不是裁缝,我不会改;第二,我劝你不要改。我们新四军穿的都是灰布军装,就你一个穿鬼子的黄皮太扎眼,要是我们的同志产生误会,把你当鬼子给毙了,那你就冤枉大了。
刘锁柱的军装终于没有改成。当然,刘锁柱去找江碧云,纯粹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不认为他自不量力,他认为既然他是个英雄,他就有理由跟江碧云搭讪,抽空从她的衣领里看看她的脖颈子,也算是对英雄的慰劳。
淮上支队整编后,部队又正规了很多。在南岳山里成立了一个小型的兵工厂,组织一帮老弱病残研制手榴弹和土枪子弹。又把黄寒梅接到西华山,担任伙食团副主任,实际上伙食团只有她和万寿台两个人。隔三差五的,陈三川就能去看看他的瘸腿娘。
有一天下大雨,部队没事,陈三川请了假,到兵工厂给黄寒梅送野兔子。那当口黄寒梅正在药碾子上碾石硝,看见儿子披着蓑衣,浑身透湿,心疼得直吸冷气,撑着一条瘸腿站起来,要给儿子熬姜汤。三川扬了扬手里的三只野兔子说,娘,把这个一锅煮了,给大娘婶子们补补身子。
黄寒梅说,儿啊,往后别去打野兔子了,要守纪律。
三川说,娘你放心,郑团长说,打野兔子也是搞大生产,还算大练兵。
黄寒梅说,哦,这就对了,凡事都要听郑团长的。
当娘的看着儿子,儿子长高了,黝黑,精瘦,但是结实,胳膊上的肉疙瘩一团一团往外突。嘴唇上毛茸茸的一层,眼看着就快要成气候了。眼睛还是不大的两只,总是眯缝着,骤然睁开,那里面却有透着精明。娘在心里说,孩子长大了,孩子的心里装的是什么,当娘得已经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当儿的看着娘,娘虽然老了,脸上有了不少皱纹,但是娘的气色却比以往好多了。自从左腿伤了之后,黄寒梅就很少出门,在东河口邱裁缝家的后院里养了小半年,连山都很少看见。组建兵工厂之后,黄寒梅像是重新托生一样,拄着拐杖,挖竹笋,背粮食,填灶火,忙得不亦乐乎。
这天陈三川是在兵工厂吃的中午饭。黄寒梅从自己的伙食尾子里拿出一角钱给万寿台,要给儿子算伙食费,却把万寿台惹恼了。万寿台说,三川是主力部队的连长,哪有自家人吃饭还要交钱的?这是一。兵工厂成立几个月了,天天是萝卜咸菜,三川给咱们送来了三只野兔子,大伙儿开春第一次吃到鲜肉,咱们不作揖就算家常了,孩子吃顿饭,哪能算钱?
吃过饭,雨停了。黄寒梅说,三川,你扶娘到前面的山岗上,咱娘儿俩说会话。
陈三川便搀着娘,沿着半山的羊肠小道,走到一个视野开阔处,选了一块被雨水冲净的石板,娘坐下,儿子站着,看天边的山脊。
梅雨季节,山坳忽阴忽晴,这边雨刚停下,那边太阳就从云缝里露出了半边脸,半山坡上的花瓣上滚着露珠一样的水滴,一颗一颗含着阳光,晶莹剔透。一股细细的溪流从山涧落下,像是一条从天上扯下来的绸缎,在山根处溅出雪花样的泡沫。
陈三川知道,娘有话要跟他说。
果然,坐了一会儿,娘开口了。娘说,三川,你知道吗,咱娘儿俩离开老家有多少年头了?
陈三川说,知道,十三个年头了。
黄寒梅说,哦,我的儿,你心里还是有数的。
陈三川没有吭气,看着眼前出神。前方不远处,不知道什么时候升起一到彩虹,一端搭在南山半腰,一头落在北山山根。那彩虹中间粗两头细,中间实,两头虚。在彩虹的下面,还有无数个小虹圈,一个连着一个,一个套着一个,像一串挂在一根绳子上的彩球,有的近在咫尺,似乎伸手可摘。陈三川说,娘,你看,好排场啊!
娘回过头来,看见儿子的脸上露出稚嫩的惊喜,心里一热说,孩子,是排场啊!你没听郑团长说吗,大别山就是人间天堂啊!咱们扛枪抗日,就是为了保护咱们的人间天堂。
陈三川说,这个我懂,我们一定不能让鬼子踏进大别山。
娘说,儿啊,娘问你,你知道你的家乡在哪里吗?
陈三川想了想说,知道,就在山那边,梅山的隐贤集。
黄寒梅有点惊讶,又问,啊,你知道得这么多!你是听谁说的?
陈三川说,这个你别管,反正我知道。等抗战胜利了,我要回到隐贤集,去找爷爷奶奶。
黄寒梅更惊讶了,说,孩子,你是不是听谁说过你的家世?
陈三川说,是娘你自己说的啊!
黄寒梅说,娘是想等你长大了,把你的家世从头到底跟你说,没想到你都知道这么多了。娘从来没有跟你说这些啊!
陈三川说,娘是在梦里说的,儿子都记住了。
黄寒梅那双眼睛眯缝了半晌,骤然瞪大了,一脸惶恐地问,儿啊,娘在梦里还说了些啥?
陈三川没有马上回答,也眯缝起小眼睛看他的娘,像是要把他娘的心思看透。过了一会儿陈三川说,娘,我爹为啥不要咱娘儿俩了?
黄寒梅愣住,久久地看着儿子,没防备眼泪就扑扑簌簌地滚了下来。黄寒梅说,儿啊,这个你是听谁说的,也是你娘梦里说的?
陈三川没有回答,就那么阴沉沉地看着他娘。
黄寒梅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拉过儿子说,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嚎啕开了,孩子啊,你问娘,娘问谁去?你的爹他不是人,他是个半吊子啊,他为啥不要咱娘儿俩了,你去问你那个死鬼爹吧!
旅部医院设在石板岩村东头一座陈旧的祠堂里,陈秋石忽冷忽热地在那躺了两天。第三天夜里醒来,窗外月明星稀。陈秋石睁着眼睛看夜空,耳边是潺潺流水,蛙鸣虫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感觉自己好像进入到一个神奇的天地,童年吟哦的诗句在那一瞬间不可阻挡地涌上心头,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黑暗中的陈秋石,莫名其妙地流下了泪水,片刻间已是泪流满面。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哭,不知道是什么触动了他内心那块软弱的地方,让他情不自禁,神魂颠倒。后来他知道了,是那轮残缺了的月亮。月如水,天茫茫。月亮就是童年,月亮就是故乡,月亮就是往事,月亮就是乡愁。
在太行山深处的这个夜晚,在石板岩村这个偏僻寂寥的旧式民居里,陈秋石此刻异常清醒,他感觉到这是他背井离乡十几年来最明白的时刻。他终于看见了月亮,终于看见了月亮旁边若有若无的淡淡的云絮。他在月光下走进了自己的内心和自己的历史。他想到了他的无情和鲁莽,想到了那个被他视为不祥之物的嗷嗷待哺的孩子。
泪水从半夜开始流淌,直到天明也没有停下。
第二天早上赵子明和梁楚韵去探视的时候,他们意外地发现,陈秋石的枕头已经被浸透了。
陈秋石大睁着眼睛在看他们。
赵子明说,老陈,你醒了,把我们吓坏了。
陈秋石从床上坐起来说,我怎么啦,我为什么躺在这里?
赵子明说,你犯病了,羊角风犯了。
陈秋石一骨碌跳下床说,胡说,你才犯羊角风了!我清醒得很,我什么病也没有。我要回去,我要回到我的部队去。
梁楚韵说,首长,都怪我,那一棒子杵得太用力了,把首长打倒了。
陈秋石看着梁楚韵,看了很久,突然咧嘴笑了。哦,我想起来了,我们在一起排戏,《三打穆家寨》,你演穆桂英。
梁楚韵惊喜地说,是啊,你记得一点儿也不差。我是演穆桂英,你演杨宗保。演着演着,你不演了,你说杨宗保不懂战术,瞎指挥。
陈秋石怔怔地看着外面正在弥漫的朝霞,突然打了一个喷嚏,揉揉鼻子说,啊,我想起来了,杨宗保乱弹琴,我更是乱弹琴。我不能再跟你们一起演戏了,我要回部队了。
说着,就动手整理自己的东西,把脸盆和牙粉都装在公文包里,并且从床上拎起了军装。
赵子明说,老陈,你等等,你住院是成旅长安排的,你不能说走就走。
陈秋石说,笑话,我没有病,为什么还要在医院里住着?要住你住,我是不住了。一边说一边装他的东西。
赵子明见这伙计又不讲理了,怕他闹出乱子,背着陈秋石递个眼色给梁楚韵,梁楚韵搞不明白,两个人鬼鬼祟祟比划了半天,陈秋石猛抬头问,你们搞什么鬼?
赵子明说,穆家寨还没有攻打下来,先锋杨宗保就想逃之夭夭,我们在商量要不要搬佘老太君领兵亲征。
陈秋石停住手,看着赵子明发了一会儿愣,突然笑了,苦笑,说,老赵,你们真的以为我病了?不错,我是病了,可我现在好了,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清醒。让我回部队吧!
正说着话,门口暗了一下,人还没进来,话就落在房间里。原来是成旅长来了,成旅长扎着绑腿,腰间挎着小手枪,黑红的脸上挂着汗珠,脑门上还冒着热气,看样子刚从操练场上下来。成旅长说,陈秋石,你说你的病好了?那我问你,你知道你犯的是什么病吗?
陈秋石立正,敬礼,规规矩矩,一点儿也不含糊。礼毕,陈秋石放下手臂说,报告旅长,我患的是间歇性忧郁症,不过现在已经好了。
成旅长说,你的病好没好,不是你说了算的,要听医生的。你怎么能自己给自己诊断呢?
陈秋石说,旅长,我确实好了。我昨天夜里发了一场高烧,醒来后脑子异常清醒。这两年我半是明白半糊涂,给部队带来很多麻烦。下半夜我前前后后都回忆起来了,从漳河峪战斗开始,我就有点精神失常,后来还发生了跟袁春梅的不愉快……
?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