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证据(1)

作者:徐贵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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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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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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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844字

杨邑说,这个问题我是有责任,当时也是考虑抗战需要,至于后来发生的变故,人算不如天算,我没有办法。


关于电台问题,杨邑确实有点心虚。当初他硬着头皮找章林坡,满足了陈秋石的要求,给了十部电台,可是战役结束后,淮上支队绝口不提归还电台的事情,杨邑几次派人到杜家老楼催促,一个电台排最后只回来十几个人。淮上支队的解释是,有六个人阵亡了,三个人负伤了,还有十一个人失踪了,开小差或者提前逃回二一二师了,剩下的,愿意留在淮上支队参加抗战,自作主张跑到江淮军区受训去了。十部电台,炸毁三部,留下一部做教练用,归还四部,还有两部,也怀疑是被开小差或者提前归队的人携走了。


杨邑当时很恼火,埋怨陈秋石不该言而无信。但军需处副处长赵颖敏回来跟他说,电台的事情不是陈秋石处理的,那段时间不知道什么原因,陈秋石无端受到内部批评,没有得到重用,意志消沉,到大别山西南游山玩水去了。


赵颖敏的话半真半假,杨邑将信将疑。后来想想,一个官亭埠战役,淮上支队首当其冲,二一二师被动参战,任务最重的淮上支队,打得最艰苦的是淮上支队,装备最差的还是淮上支队。而二一二师不仅避开了日军的锋芒,保住了紫阳关,还加官进爵誉满天下,委实不公正。就算淮上支队昧起几部电台,也算不上过分。如此,就编了一通谎话,选择一个章林坡高兴的时机,干脆说电台排没有归建的人,一半阵亡,一半失踪,没有归建的电台一半毁坏,一半去向不明。章林坡明知不实,但是当时处在狂喜的巅峰,晋升中将,加授勋章,春风得意,听了杨邑的汇报,眉头微微蹙了一下,很快就松开了,作出一副雍容大度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说,好吧,叫花子跟龙王爷要宝,多少总得打发一点吧。这件事情就这样吧。


以后冷静下来,章林坡后悔不迭,每次后悔,都要大骂杨邑暗渡陈仓。问题是现在杨邑的名气也大了,官亭埠战役结束后,长官部专门来了一个电文,调研官亭埠战役资料。二一二师方面的战术想定十分完美,这当然得益于陈秋石的帮助,却让长官部对杨邑倍加赏识,而且由于陈秋石的支持,淮上支队的战役资料也完整地送到长官部,长官部认为杨邑同淮上支队斡旋,比章林坡要出色得多,所以后来整编的时候,杨邑得以重用,连章林坡都始料不及。


章林坡终于对杨邑增加了警惕,过去他只认为杨邑吃里扒外是因为糊涂,可是西黄集和棋仙寺又被他搞丢了,章林坡就怀疑杨邑政治上有问题了。


杨邑到西黄集勘定防区,没头没脑地出现了一个蚂蟥瘟,引起了二一二师极大的恐慌,作战会上,但凡说起派兵西黄集和棋仙寺,众人皆缄默不语,弄得章林坡的心里也是疑疑惑惑,七上八下举棋不定。待他终于下了决心要亲自调查的时候,停战令下来了,上峰严厉要求,不得轻举妄动。如此以来,西黄集和棋仙寺之争,又被搞成了一锅夹生饭。这件事情不怪杨邑怪谁?杨邑简直就是蒋干,不,比蒋干还蒋干!


那天章林坡的情绪糟到了几点,会议开始后,很长时间他还在骂人,骂完了杨邑又骂郭得树,郭得树手下不仅有情报人员,他本人跟军统还有联系,调处宴会上章林坡出丑露乖的情况很快就被长官部知道了,一个电话打来,把章林坡骂得狗血喷头,“猪脑子”都用上了。章林坡说,我的身边都是特务,这里宴会还没有结束,长官部怎么就知道了?妈的,邀功讨赏啊,未尝我这个师长下台,就能轮上你了。诸位,我跟你们讲,我就是滚蛋,这个师长也轮不到你们这些人,长官部里等我这个缺的人多得是!你们给我老老实实地呆着,倘若我发现谁在背后做我的文章,别怪我不客气,我跟你们说,我章某的手是见过血的!


梁楚韵是在那天的宴会上发现自己酒量的。


陈秋石在参加宴会之前一再交代大家,斗争非常复杂,一定要始终保持清醒头脑,既不能飘飘然,也不能借酒浇愁,一句话,不卑不亢,不醉酒失态。


可是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陈秋石往麦克风前一站,梁楚韵的心里呼啦一下就热了,她从那双平静的目光里感受到了扭转乾坤般的力量,那风度翩翩的身躯就像磁铁一样,在瞬间凝聚了整个宴会厅的目光,那从容的语调,波澜不惊的话语,就像雷鸣一样从所有人的头顶隆隆滚过。她知道,这同样是一场战役,这是人格和智慧的战争,他一个人进行的战争……那时候,她顾不上别人了,她的目光始终都放在他的身上,偶尔瞥一眼那个刚才还踌躇满志的国民党中将,转眼之间,就像被人猛踢一脚,她真担心他会倒下去。


当陈秋石宣布默哀完毕之后,宴会厅的空气很久以后才恢复过来,还是陈秋石在驾驭会场。陈秋石说,逝者已去,英灵尚存,我们胜利了,我们追求和平,英烈们应该为我们高兴。女士们先生们,举起酒杯,让我们庆祝吧,干了它!说完,一仰脖子,把酒干了。


一直僵硬的气氛这才松动起来,然后推杯换盏,你来我往。那时候梁楚韵有一个冲动,她已经顾不上纪律了,也顾不上矜持了,她非常想冲到前面去,给陈秋石敬个酒,借着酒劲,趴在他的耳边说一句重要的悄悄话。至于陈秋石会不会接受她的表白,会不会严肃地批评她,那她就不管了。


可是,她没有机会。很多年后她回忆,她这一辈子只见过一次那样的场面,宴会厅里男男女女二百多人,至少有一半座位是空的,那些民主人士,那些军官太太,那些商界和政界名流,甚至包括新编第七师的军官,不约而同,不谋而合,自然而然,排起了了长队,从第六桌贴着墙根一直排到主桌,这个队伍的龙头举着杯子,先向陈秋石先鞠躬,后敬酒。第一个这么做了,后面就约定俗成了,每一个敬酒的人,都是先向陈秋石鞠一躬,然后敬酒。队伍越排越长,然而后面的人耐心十足,中途没有人退场,也没有人插队,秩序井然,神情虔诚。


梁楚韵看见,除了国民党的军官和个别的军官太太,多数人在向陈秋石敬酒之后,旁若无人,对尴尬站在一旁、僵硬赔笑的章林坡熟视无睹,擦肩而过。另外有一些人,向陈秋石敬酒之后,马上转向袁春梅,袁春梅那天成了宴会的二号明星。


梁楚韵最终没有去敬酒,也没有人给她敬酒。她同江碧云和冯知良等人坐在第三桌上,除了乘隙到第二桌上给马建科敬了一次酒,就是自斟自饮了。她喝酒的愿望非常强烈,她频频举杯,跟江碧云碰杯再跟冯知良干杯,如此往复数次,走路都有点摇晃了,以至于冯知良担心起来,问她,梁楚韵同志,你怎么啦,别喝醉啊!


她说,你别管,我高兴!你不是从太行山来的吗,你知道吗,你知道我和陈秋石……哦,陈旅长,你知道我和陈旅长是什么关系吗?


冯知良大惊失色,赶紧摆手说,梁楚韵,你不要忘记这是什么场合,你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违反纪律了。


梁楚韵杏眼圆睁,瞪着冯知良说,我没醉。你说我跟陈旅长是什么关系?什么关系都没有,是上下级的关系,是同志关系。可是,我愿意保护陈旅长,在战斗中,我可以用我的身体为他挡子弹。


冯知良厉声喝道,梁楚韵,住口,别喝了!再喝我就让人把你架回去!


这场宴会持续时间很长,章林坡完全控制不住场面了,陈秋石俨然成了主角,章林坡事后说,没想到老子精心搭台,让陈秋石唱了一场大戏。


宴会结束后,陈秋石站在宴会厅门口,同众人握手惜别,依然面带微笑,军容一丝不苟,风纪扣严严实实。


回到住处小院,陈秋石回头对袁春梅等人说,今天大家辛苦了,不再开会了,早点休息。


袁春梅说,大获全胜,我们还想喝酒呢。


陈秋石站在楼梯台阶上,看了看周围说,休息吧,天都快亮了,明天还要谈判。


袁春梅说,好,恐怕是个不眠之夜。


陈秋石上了楼,又转身向楼下看,负责警卫的刘锁柱像变戏法似的从某个角落钻出来说,首长放心,我们十二个人,把营地四周围得铁桶一般,连个苍蝇都飞不进来。


陈秋石问,同志们吃饭了吗?


刘锁柱说,国民党给我们搞了一桌宴席,大鱼大肉,可是我们不敢吃,怕他下蒙汗药。我们吃自己带的干粮。


陈秋石笑了说,什么蒙汗药?下次再有宴席,你们给我放开肚皮吃。你没听袁副政委说吗,不吃白不吃。


刘锁柱说,赵政委有交代,首长的安全第一。


陈秋石说,你们吃宴席我就不安全啦?笑话。留两个明岗,把你的潜伏哨都撤了,睡大觉。


刘锁柱说,那怎么行,国民党阴险得很,首长扫了他们的面子,他们会不报复?我们万万不能睡大觉。


陈秋石哈哈一笑说,报复是肯定的,但是绝对不会在这个地方,尤其不会在这个时候。我敢断定,今晚给我站岗的绝不止你们,百步之外,至少有新编第七师一个排警戒,还有巡逻队。


刘锁柱说,那我们就更不能睡觉了,我们要防止他们使坏。


陈秋石说,他们都是保护我的,使什么坏?你大可放心,现在怕我不安全的不仅是你,还有新编第七师。我要是在今天,在这里被人谋杀了,那么新编第七师就完蛋了。你明白吗?


刘锁柱抓耳挠腮想了想说,明白。


陈秋石说,你还是没有明白。不管你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我命令你,撤回潜伏哨,睡觉!


后半夜了,梁楚韵还丝毫没有睡意。披衣下床,伫立窗前。她看见月亮已经正在中天之上。她想起了太行山的月亮,月光照在群峰叠翠的山谷里,就是一首幽远的诗。那时候她还年轻,对革命充满了激情,她十六岁初中刚毕业就跟随先生廖添丁来到了太行山,那时候她连爱情都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有一天,同伴田秋韵神秘地跟她讲,你知道吗?我们这些女战士以后都要给老革命当老婆。她说你胡说什么,我们是来革命的,怎么会给老革命当老婆,这跟封建包办婚姻有什么两样?


田秋韵说,是真的,给老革命当老婆也是革命啊,可是我不想嫁给老革命,我想嫁给冯知良。


冯知良是旅部的参谋,也是廖添丁的学生,同梁楚韵和田秋韵一起来到太行山的,人长得文静,在抗大学习过,会画地图,受到成旅长多次夸奖。


梁楚韵那时候谁也不想嫁给,她觉得让她嫁给老革命,简直就是对她的侮辱。革命是一件多么神圣的事啊,把革命同男婚女嫁搅和在一起,简直就是对革命的亵渎。


后来田秋韵又跟他讲,成旅长非常器重那个叫陈秋石的战术专家,而陈秋石因为在情感上受过刺激,出现了精神障碍,成旅长希望用爱情的力量呼唤他觉醒过来,当时物色执行该项任务的第一个人选就是梁楚韵。


那时候,她已经认识了陈秋石,漳河峪战斗结束后,她还采访过陈秋石,以后甚至还在火线剧社里跟陈秋石合演过《三打穆家寨》,以她那时候的年纪,虽然不能完全摸透组织上的意图,但她还是朦朦胧胧地感到,组织上这样安排是有深层含义的。奇怪地是,那时候她既没有排斥,也没有更多的想法,那时候毕竟还年轻啊!


再以后,她跟随干部团来到了大别山,情况突然起了变化,在她的眼皮底下,陈秋石连续打了两个漂亮仗,一个是武打,一个是文打,精彩绝伦,绝无仅有,尽管他比他年长十多岁,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爱情是没有年龄界限的。在当初的淮上支队,除了陈秋石,谁还能打动她的芳心?掰着指头数上三千个,别说那些土包子,就是年轻的参谋干事甚至是战报和剧社的知识分子,没有一个能跟那个人相提并论,他们的距离遥远如同月亮和太阳。


梁楚韵创作的剧本《应该审判谁》没能排练,因为停战令下达之后,上级要求政治宣传工作尽量回避敏感问题,避免刺激国民党。好在梁楚韵同时作为战地报社的主笔,写了一系列的报道,基本上真实和完整地反映了陈三川擦枪走火事件前后、官亭埠战役始末。这些文章先在支队油印的战报上发表,后被江淮省进步报纸《江淮日报》连载,有些还发表在《新华日报》上,为以后部队整理战史提供了最原始的依据。


现在,梁楚韵又被新的创作激情燃烧着,她已经构思了一个题目,叫作《把酒问青天》,不是剧本,当然也不是通讯,她要把她认识陈秋石前前后后的细节再梳理一遍,写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