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哭得热气腾腾(2)

作者:徐贵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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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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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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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180字

梁楚韵有时候想,就这样也很好,在他的身边,近距离地呼吸他的气息,感受他的心跳,也是难得的福分。以后不打仗了,她还要把她没有完成的《一门两将》和《把酒问青天》写完。如果没有这段时光,那就损失大了。


不过,梁楚韵渐渐地不喜欢听陈秋石讲战术了。陈秋石往地图下面一站,就不是人了,就像一个奇怪的动物,心无两用,物我两忘,似乎满脑子都是地形兵力,旁若无人,只有路线和阵地。这时候的陈秋石是乏味的,是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


钓鱼,这是难得的人间烟火了。


等陈秋石重新坐定,又放了两条小鱼,梁楚韵问,你说它们会接受教训吗?


陈秋石笑笑说,那是它们的事,我怎么知道。


梁楚韵又问,你说鱼有感情吗?


陈秋石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梁楚韵笑了,随口接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陈秋石手腕一抖,刚想往上甩,又改了主意,双手抱着鱼竿,就像推磨一样把鱼引到岸边,让梁楚韵过去侦察,看看是不是孵籽母鱼。梁楚韵跑过去,小心翼翼地抓住,捧了一半在水面,扭过脸冲陈秋石粲然一笑说,首长太神了,果然是条母亲鱼。好像还是刚才的那条呢。


陈秋石说,啊,有这回事?那它可真是太傻了,一棵树上吊死啊。把它放了。


梁楚韵放了鱼,看着陈秋石,脸色突然黯了下来,叹了一口气,闷闷地回到陈秋石的身边坐下,两手抱着腿,看着河面发呆。


陈秋石问,怎么啦小梁,是因为鱼吗?


梁楚韵说,是因为我。


陈秋石说,小梁,不是说好了吗,我们这样相处多么坦荡,多么快乐,多么平静。你难道愿意破坏这快乐、破坏这平静吗?


梁楚韵想想说,我知道我应该控制感情,可是我办法控制,我就像那条鱼,明明知道前面就是刀俎,可偏偏还是要咬钩。


陈秋石严肃起来了,把鱼竿一放说,如果再讨论这个话题,我们马上回去,你还是回杜家老楼吧。


梁楚韵不动。


陈秋石站起来说,走吧小梁同志,看来你不适合在南岳书院继续逗留了,而且你对我的兴趣不感兴趣,还是回去工作吧。


梁楚韵突然把头抬起来了,这次她没有退却,迎着陈秋石严肃的目光,她没有别的武器,她满腹的委屈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宣泄,那就全都集中在她的眸子里,两个眼眶盈满了晶莹的液体,终于决堤了,顺着红扑扑的脸颊无声无息地流淌。梁楚韵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双手抱膝,偏着脑袋,仰着脸,一动不动,一眨不眨地怒视着陈秋石。


陈秋石正在色厉内荏地吆喝要回去,猛地看到梁楚韵这副情景,腿杆子立即僵硬了,正挥舞着的手也固定在眼前,好半天才收回去,表情急剧变化,竟然变出一副苦笑,小梁,你这是干什么?史吉合他们都在那边看着呢,有话好商量。


梁楚韵还是不吭气,就以一个姿势纹丝不动地、坚决地看着陈秋石,就像雕像,仿佛只有那两行潸然不断的溪流才能证明她还活着。


陈秋石真的慌了,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子这么大流量的泪水,也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子这么大面积的愤怒,还没有见过一个女子这么长时间的沉默。陈秋石说,小梁,如果我伤害了你,你可以批评。我们今晚就可以开民主生活会,有话就在会上说。


梁楚韵终于开口了,梁楚韵说,陈旅长,自从我来到南岳书院,我已经第七次听到你说赶我走的话了。我太缺乏自尊了,我太没有骨气了。可是今天我要说,我真的走了,我不是为了自尊,也不是为了骨气,我要解放你,免得我在这里你连钓鱼都心不在焉,都要借题发挥。陈旅长,我走了,我对不起。


说完,两手撑着地面,费力地站了起来,眼睛空洞地看着远处,转身,向河岸高坎上一步一步地走去。


陈秋石大骇,张着两手追了上来说,小梁,梁楚韵,你怎么啦,你怎么能这样想?就是回去,你也不能这样回去。今天晚上,我们开个民主生活会,你批评吧,你把你的话说完了,我让刘锁柱送你回去。


梁楚韵凄然一笑说,我不会参加你的民主生活会,我是不会把我心里的话拿到民主生活会上说的。


陈秋石当真不知所措了,见梁楚韵头也不会径直走去,赶紧招呼史吉合等人,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收家伙,晚上开民主生活会。


这天晚饭,梁楚韵拒绝吃饭。被她拒绝的,还有民主生活会。但是她拒绝没用,陈秋石拎着马灯,带着史吉合和刘锁柱一干人等,到她的房间来开会。说是开会,其实没有人发言,只有陈秋石一个人在劝说,说同志之间,应该互相谅解,同志有了缺点,应该公开提出批评。我们革命队伍,讲究上下平等,也讲究男女平等。别说我陈秋石已经革职了,就是还当旅长,只要错了,你们中的任何人都可以提出批评,乃至严厉批评……


谁都能听得出来陈秋石这是玩弄花招,东拉西扯企图把水搅浑。梁楚韵倒是不哭了,坐在床边苦笑,脸色像死人一样。所谓的民主生活会,开得比冰霜还冷。


陈秋石说,我个人认为,梁楚韵同志来到南岳书院,给我们带来了新鲜的活力,教警卫战士唱歌,教基层干部学文化,还帮助我这个丢掉乌纱的冷宫旅长整理战例,帮助史参谋绘制作战地图,做了大量有益的工作,功不可没。可是她现在突然提出要回到杜家老楼去,从感情上讲我个人是不同意的。你们大家也发表看法,同意不同意梁楚韵同志离开我们?


梁楚韵被陈秋石这一席话说懵了,懵了半天明白过来,又控制不住了,噙着泪水说,好,我来说说。这是民主生活会,同志们都不是外人,这里没有一个同志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到南岳书院来。我向同志们坦白,我爱陈旅长,早在太行山百泉根据地,我就是组织上介绍给陈旅长……


梁楚韵同志!


一声断喝之后,大家定睛望去,只见陈秋石脸色铁青,怒目圆睁,逼视着梁楚韵说,太不像话了,把我们纯洁的同志关系庸俗化,成何体统!


梁楚韵也吓坏了,可是这时候她没有退路了,她必须把话说完。梁楚韵呼啦一下站了起来,提高嗓门说,陈旅长,你就是枪毙我,我也要说话。我爱你是不错,我不顾一切地到南岳书院,就是为了追寻我的爱。可是,你是石头吗,你是草木吗?草木也有情啊!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为什么动不动就撵我走?我走,我今天就走,我看看老山羊会不会再把我驮回去?今生今世,我再也不见你了,让你和你的战术大显身手吧,让你去当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吧!


陈秋石本来是站着的,被梁楚韵这一席话说得热血喷涌,双手颤抖,一屁股跌在板凳上,一只手指着梁楚韵,低沉地吼道,你,你,你太放肆了,太不知轻重了,你要深刻检讨……


就在这时候,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先是听见门外一声长鸣,老山羊扬蹄怒吼,接着,屋里的马灯突然炸裂,一阵风吹过,灯火灭了。


刘锁柱和史吉合等人同时擎枪在手,一前一后挡住了陈秋石。刘锁柱大呼,有情况,保护首长!


就在那一瞬间,梁楚韵一把抱住了陈秋石。


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杨邑的感觉是对的。


四月底那天上午,他在齐云山看见的确实是陈秋石,说看见不准确,应该是感觉到了,在两公里的距离上,在齐云山东侧的妙皋峰半山坡上,陈秋石确实出现过,尽管在他们中间隔着长长的路程和密密麻麻的树丛。杨邑后来为他和陈秋石几乎在同一时间内出现在觉灵寺东西两侧而惊惶不已,他觉得在这片战场上,正面交锋的不仅是他和他的学生,还有他们的灵魂。


陈秋石被革职,杨邑是在半个月以后才知道的,他当时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对郭得树下的套子不以为然,觉得太龌龊了;另一方面,他也觉得这个时候让陈秋石失去兵权,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两军开战在即,师生反目成仇,厮杀于同一战场,他的心里是有障碍的。更重要的是,一旦撕破面皮,真的交火,陈秋石神出鬼没的用兵艺术,多少还有点让他畏惧。


关于陈秋石被革职之后的去向,在内部有很多传说,一种说法是陈秋石已被秘密押送到江淮军区,正在接受调查。还有一种说法,陈秋石已被其老上级接到太行山,又在百泉根据地重执兵符。第三种说法,陈秋石根本就没有离开大别山,正藏匿于某处,修身养性,随时准备东山再起。


杨邑倾向于后一种说法。他一直纳闷,临阵易将乃兵家大忌,更何况陈秋石在抗战中已经将未来大别山北麓战场了然于心,光是一个陈秋石,就足以对的进攻构成很大的威慑,高级机关未尝那么愚蠢,难道就看不透这一点?或许这就是陈秋石本人制造的一个假象,向示弱,麻痹神经也未可知。而师部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还真的以为把陈秋石除掉了,弹冠相庆,以为从此可以在大别山北麓独霸天下,从此可以如入无人之境了。对此,杨邑忧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