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贵祥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7
|本章字节:8438字
成旅长不动声色地看着陈秋石,见陈秋石说到这里停住了,心想,看来这伙计确实醒过来了,知道什么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了,不像以往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了。看来是个好兆头。成旅长说,嗯,听你这么一说,还真像病好了。
陈秋石说,报告旅长,我什么都记得。漳河峪战斗之后,我当了副团长兼参谋长,给抗大分校和部队讲战术课,旅长让我研究战例。嵩山阻击战那次,你让我指挥,又把赵子明派到我身边,就是怕我犯病误事,后来你又让加拿大医生诺尔曼给我看病,这些都是事实吧?哪年哪月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全都记得一清二楚,你说我的病是不是好了?
成旅长还是冷静地看着陈秋石,但是成旅长的眼睛里涌上了一层潮湿。成旅长注视陈秋石良久,然后转过头来看看赵子明,又看看梁楚韵问,你们看,陈秋石同志是不是正常了?
赵子明支支吾吾没有说出个子丑寅卯,只是说,看这样子,确实像个正常人。
梁楚韵倒是干脆,不含糊地说,我看陈副团长根本就不像个病人,他到文工团客串杨宗保,我就没有看出他有什么不对劲。就算他晕过去一次,也不见得就是精神方面的问题。
成旅长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啊,哈哈,这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啊!啊不,这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梁楚韵懵里懵懂地看着成旅长,成旅长朝她笑笑,她也笑笑,偷偷地瞥了赵子明一眼,赵子明却是面无表情。
成旅长在病房里踱了两圈,对陈秋石说,陈秋石同志,我们是革命军人,要有革命的纪律,就算我们大家都相信你的病好了,那也没用,还得医生下结论。一会儿我请秦院长会同诺尔曼先生再给你会诊一下,如果问题不大,你就可以回部队了,边工作边观察。
陈秋石还想争辩,成旅长摆摆手说,九十九步都走了,还在乎这一步?一天半天都不能等了?
然后又对赵子明和梁楚韵说,我们走,让他还在这里吃一天病号饭。
同成旅长分手之后,赵子明送梁楚韵回文工团。路上梁楚韵说,我看陈副团长真的不像个病人,清醒得很啊!陈副团长清醒了,赵政委你为什么还是愁眉苦脸的?
赵子明苦笑说,你哪里知道?这伙计的毛病,反复无常,你今天看他像个正常人,但是不知道哪一件事情弄拧了,他随时给你颜色看。
梁楚韵说,成旅长这么重视他,他的病如果确认治愈,那可是前程无量啊!
赵子明说,梁楚韵同志,你还记得成旅长说的那几句话吗?你知道成旅长是什么意思吗?
梁楚韵说,成旅长说的话多了,赵政委指的是哪一句?
赵子明说,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啊。还有,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梁楚韵怔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我觉得好像有点……文不对题吧?我不是太清楚,请赵政委指教。
赵子明哈哈一笑说,我也不是太清楚,以后你慢慢体会吧。
往后的事情就不是悬念了。还没等到中午,陈秋石就骑着老山羊从旅部医院里趾高气扬地回来了,后面还跟着警卫员。成旅长指示,二团杀一头猪,晚上团部改善一下,把廖添丁和梁楚韵也请到二团,庆祝陈秋石康复。
这天晚上陈秋石喝了两碗高粱烧酒,谈笑风生,毫无醉意,更没有失常,这一切都在显示,他的病基本上好了。
大年过后,陈秋石和赵子明带部队到焦作城外打了几场运动战,干掉了日军的三个据点,缴获了一批物资装备。春暖花开的时节,陈秋石被任命为三三六旅副参谋长。
陈秋石同梁楚韵接触了几个月,在爱情上没有实质性的进展,反倒是赵子明,同文工团厮混熟了,向话剧分队长田秋韵发起快速攻势,很快就结婚了。
赵子明和田秋韵结婚那天,办了四桌豆腐席,陈秋石自然也被邀请喝喜酒。酒酣耳热之际,赵子明把陈秋石拉到一边说,怎么样老陈,后悔了吧,我看梁楚韵对你并不排斥,你要是态度明确一点,这次喜酒就是咱俩一起办了。
陈秋石手里搓着一团烟丝,木然地看着远处说,我是有家室的人,糟糠之妻不下堂啊!
赵子明说,你不说实话,什么糟糠之妻不下堂?你当初为袁春梅把相思病都搞犯了,那时候就没有想到糟糠之妻不下堂?我看你的心思还在袁春梅身上。
陈秋石不吭气,看着院子里来来往往的宾客发愣。
赵子明说,你这个人,用情很深,拿得起,放不下,不像个南征北战的汉子。要不这样,我向成旅长建议,派人到芜湖,同袁春梅的爱人商量,干脆把话挑明,让他退出。
陈秋石怔怔地看着赵子明说,挑明什么?
赵子明说,就说你和袁春梅已经把生米做成熟饭了,动员他们离婚。
陈秋石半天才把眼神从赵子明的脸上移开,把手里的烟丝往眼前一撒,搓搓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赵子明跟在后面喊,跟你开个玩笑,你急什么急?我的婚礼还没有结束呢,你不辞而别像什么话!
战争间隙,郑秉杰规定部队学文化,每个连队都配了文化教员,多数由指导员兼任。
陈三川连队的指导员叫夏文华,也是郑秉杰的学生,还在淮上州读过中学,四书五经懂得不少,三国水浒讲的头头是道,他不仅要求大家认知读书,还特别强调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拿群众的针线,借门板要还,洗澡避女人,这些都可以做到。但是一切缴获要归功,就有了点问题。看花楼拔据点那场战斗,刘锁柱缴获了一个金戒指,隐瞒不报,盘算以后有了相好的做见面礼,不知道这件事情怎么让夏文华知道了。
谈话是在看花楼战斗结束后的第二天早上进行的,夏文华把刘锁柱叫到连部后面的猪圈边上说,刘锁柱同志,请你背诵三大纪律第三条。
刘锁柱想了想说,一切缴获要归功。
夏文华说,很好,有人反映你这一条做得不好,在看花楼战斗中缴获了一枚金戒指,自己藏匿起来。
刘锁柱一听,脖颈子伸得老长,凸起眼珠子说,,哪个的打我的小报告?这是有人看见老刘劳苦功高又当了排长,眼红老刘呢。指导员你可不能听信奸臣的一面之辞啊!
夏文华说,什么奸臣?我们都是革命同志,互相监督互相帮助是应该的。你现在交出来还不迟,如果继续执迷不悟,那就改变了性质。
刘锁柱说,交什么交?我压根儿就没有见到什么金戒指银戒指。
夏文华说,有人亲眼看见你从伪军中队长的身上搜出了金戒指,当场卷到你自己的裤腰里了。你不要抵赖。
刘锁柱当场耍泼,裤带一松,差点儿就把裤子脱了,阴阳怪气地对夏文华说,指导员,我说没有你说有,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你搜吧,搜出来了你砍我的头,搜不出来,我找韩司令告你!
夏文华说,你裤裆里没有,不等于你没有藏到别的地方。如果你自己不交出来,让组织上搜查出来了,后果就严重了。
刘锁柱眼皮一翻,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嘿嘿冷笑一声说,那好,指导员你就派人搜吧,哪怕你挖地三尺,我谅你也搜不出一根金子毛出来。
吃早饭的时候,夏文华和陈三川蹲在伙房外面喝稀饭,夏文华说,陈连长,刘锁柱怕你,你亲自出面动员他把金戒指交出来。缴获不归功,问题很严重。
陈三川喝稀饭水平很高,右手夹着一个硬梆梆的麦麸苞米馍馍,左手举着一只大海碗,碗里满满当当地装着杂粮稀饭,碗底下面指头缝里夹着萝卜条。陈三川喝稀饭的时候,碗和脑袋一起转动,碗向左,脑袋向右,碗和脑袋各转半圈,靠碗壁的稍微冷一点的稀饭就下去了一半。一圈下来,陈三川已是满头大汗。陈三川抹抹嘴说,指导员,你有什么证据刘锁柱藏匿了金戒指?
夏文华说,有人亲眼看见,刘锁柱从伪军中队长身上搜东西,不值钱的自来水笔和烟荷包他上交了,金戒指私吞了。
陈三川叭哒一声咬掉一截咸萝卜,清脆地嚼了几口说,那很简单,你把那个揭发刘锁柱的人叫出来,跟刘锁柱当面对质,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吗?
夏文华挠挠头皮说,陈连长,你这样说太没有政策观念了。我们的同志向组织上反映情况,我们要保护他们,怎么能动不动让他们出面对质呢?这等于组织出卖了他们,如果组织上出卖了他们,以后谁还敢向组织上反映情况呢?
陈三川终于喝完稀饭,倒是没有舔碗,而是用馍馍一遍一遍地擦碗底,他是用馍馍代替了他的舌头。擦完了,再把馍馍送到嘴里嚼。陈三川啃完了馍馍,一扬手,大海碗落进了身边的筐里,站了起来,两只手上上下下拍了几下,并不看夏文华,而是低着脑袋看夏文华手里的饭碗。陈三川说,只要你能拿出证据刘锁柱藏了金戒指,找出来,我让他自己打掉他的门牙!
夏文华找刘锁柱谈了几次话,从大道理讲到小道理,软的讲了,硬的也讲了,可这小子就像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问来问去就那几句话,要命一条,要金戒指没有。夏文华调虎离山,把刘锁柱派到湘红甸执行任务,吩咐许得才等几个积极分子秘密寻找,翻他的铺盖,草鞋底子摸了,茅厕的顶棚都捏了,最终也没有找到金戒指。
夏文华不知道,就在他们鸡飞狗跳找金戒指的时候,金戒指已经到了陈三川的手里。
夏文华同陈三川争论的当天上午,陈三川就把刘锁柱叫了过去。刘锁柱见到陈三川的时候,陈三川二话不说,扭头就走。刘锁柱懵里懵懂,只好跟上。走到营地西边二里开外的毛竹林里,陈三川不走了。刘锁柱满头大汗追上去问,三川,你羊角风啊!找我么事?
陈三川说,蛇打洞蛇知道。你老实说,金戒指在哪里?
刘锁柱红头紫脸地说,陈连长,你的瞎眼啦?别人诬赖我,你也诬赖我?咱哥儿俩这么多年了,你说说,我是那偷鸡摸狗的人吗?
陈三川嘿嘿一声冷笑说,就因为咱哥儿俩这么多年了,我才肯定是你干的。
刘锁柱说,冤枉啊,青天大老爷啊,冤枉死我了,我到哪里伸冤啊,我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啊!
陈三川没有理他,从背上抽出大刀,咔嚓一声砍断了一根毛竹。
刘锁柱说,陈三川,你不要把人一棍子打死,我没有拿什么金戒指,我连什么是金戒指都不知道。
陈三川又挥出大刀,咔嚓,咔嚓,连砍了两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