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贵祥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9:43
|本章字节:10100字
袁春梅的平静让梁楚韵心里更不舒服,她突然意识到她不该做出一副被害人的样子,她应该把腰杆挺直一些,她的目光不应该闪烁,她可以直接对视袁春梅。但是她最后还是选择了躲避,她没有袁春梅的那种战争经历,也没有袁春梅做地下工作练就的那副胆魄,同袁春梅进行精神上的武装斗争,她不是对手。当然,她也有她的私有武器,而且杀伤力很强,当她想起她的武器的时候,底气就足了,嫣然一笑说,袁副政委难道忘记了,在百泉根据地,就是组织上把我介绍给陈秋石同志的啊,当时好像你还参与了。
袁春梅确实怔了一下,这件事情过去七八年了,她差不多都快忘记了,没想到却被梁楚韵拿来做挡箭牌。袁春梅不动声色地看着梁楚韵说,那是历史了,新的一页翻开了。组织上考虑,你也老大不小了,应该在战斗中建立革命的爱情。
梁楚韵反击道,组织上?谁是组织?
袁春梅说,我正代表组织上跟你谈话。
梁楚韵说,就算你代表组织,可组织上也不能一女二嫁呀。再说,如果我同陈秋石同志建立了爱情,难道就不是革命的爱情?
袁春梅的眉头倏然跳了一下,然后她笑了,微笑着说,梁楚韵同志,你不要钻牛角尖了。我跟你说,你和陈秋石同志之间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爱情。你太不了解他了。
梁楚韵反唇相讥,这么说,袁副政委你是非常了解陈秋石同志了?
我?袁春梅没想到梁楚韵会这么放肆,但她这一次有备而来,不慌不忙地说,可以这么说吧,我是比较了解他。
梁楚韵也豁出去了,不卑不亢地说,袁副政委,你是不是认为我是横在你和陈旅长之间的绊脚石,如果你承认你有这个心思,我可以退出。我们都是革命军人,应该光明磊落,不能拉大旗作虎皮。
袁春梅的脸皮紧了一下,右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武装带。梁楚韵看见了这个细节,却假装没有看见,就那么一脸笑容可掬地看着袁春梅。袁春梅不发火,她更不会发火,同王梧桐接触多了,她发现她的脸皮厚多了,战斗意志坚强多了,手段也似乎高明起来了。
这次谈话仍然没有结果,袁春梅临走的时候说,梁楚韵同志,我劝你自重一点,不要再纠缠陈秋石同志了。你这样做,给我们的部队带来了很不好的影响,同志们是有看法的。
梁楚韵冲着袁春梅的背影说,袁副政委,你这样乱点鸳鸯,拆散下属爱情的做法,同志们也是有看法的。
自那以后,袁春梅就再也没有找过她。
可是,梁楚韵心里并不好受,虽然她同袁春梅差不多撕破了脸皮,并且没有败下阵来,但是她知道,这种胜利仍然只是空中楼阁,仍然是无本之木,因为陈秋石对她始终是隔膜的,陈秋石对她的一片深情,不是视而不见,而是熟视无睹置之不理。
随着年龄一天一天地增大,她对于爱情的理解也一天一天地变化着,一天一天地现实着。心灰意冷的时候,她甚至想过,接受陈三川也没有什么不好,陈三川毕竟年轻,血气方刚,前程无量。爱情是少年人的事业,婚姻则是成年人的工作,作为一个女人,如果得不到理想的爱情,那么有个理想的婚姻也不错。
问题是,陈三川是她理想的婚姻伴侣吗?
在这个春暖花开莺飞草长的日子,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梁楚韵再次产生回上海的念头,她有些厌倦了,她当年毅然投身革命,是为了抗日,是爱国。日本鬼子投降之后,支撑她的是爱情。可是日本鬼子已经投降了,为什么战争还没有结束?况且她的爱情也看不到希望,那她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王梧桐在不远处写生,这个女人被爱情滋润得像是熟透的桃子,梦里都是笑声。
如果说这里还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也许就是老山羊了。老山羊在躺在东边的堤坝上晒太阳,悠忽悠哉。她突然想,人和牲口谁更幸福?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人有时候并不比牲口可爱。
梁楚韵在荟河堤坝上想家的时候,她并不知道,部队正在酝酿开展一个运动,这个运动的主旨就是反对消极情绪,集中战斗意志,将革命进行到底。
三旅抓的第一个典型、也是最大的典型,就是许得才。还是在荟河战役开始之前,许得才就嚷嚷要回家,他已经快四十岁的人了,听说儿子都讲媳妇了,他还天天背个大枪跟子弹比谁跑得快,心里很不痛快。
团长马建科找他谈话,说革命还没有成功,你不能光想着婆娘孩子热炕头。
许得才说,当年我跟郑团长参加革命,郑团长红口白牙跟我说过,打完日本鬼子,给我在东河口开个饭店,我当老板。可是日本鬼子消灭了,还有国民党。打来打去没个完了。
马建科说,你这话在我面前说可以,出去可不能说了,不然给你扣一个消极逃跑,贪生怕死的帽子,你就完蛋了。
许得才说,我还要怎么样?这个狗屁营长我早就不想当了,国民党的营长吃香喝辣,屁股后面有几根枪跟着,马弁卫士都有,我这个鸟营长跟战士们吃一样喝一样,行军自己背铺盖,打仗还要跑到他们前面。革命有哪样好,我一点光也没有沾上,我还不如回家炸油条呢,参加革命快十年了,耽误我卖多少油条啊,少说也有三万根,洋钱少挣一千块不止。
马建科说,你这个鸟人怎么老是这样算账?日本鬼子打来了,别说你油条卖不成,你命都保不住。你要是再嚷嚷回家,我就把你捆起来送给旅政治部,让他们枪毙你。
许得才知道旅政治部厉害,他怕那个袁副政委,这才闭上嘴,老实了一阵子。
在荟河战役中,许得才的部队担负东翼阻击,这伙计留了个心眼儿,布置兵力的时候给自己留了个预备队,用两个排的兵力保障后撤通道,拉开了不战而退的架式。这件事情被马建科察觉了,马建科要治罪,情况报到旅部,陈秋石带着刘大楼过来查看一番说,许得才很会用兵嘛,这个地形就应该有个后撤通道。
马建科说,旅长你不知道,这个的不是为了部队后撤,而是为了逃跑。
陈秋石问许得才,你是打算逃跑吗?
许得才振振有词地说,马团长是傻瓜,我不是。我要是逃跑,我就不会跟着部队离开大别山了,我怎么会在战斗即将开始的时候逃跑,那不是找枪毙吗?
陈秋石说,言之有理。我看许营长不会逃跑,我不仅不批评他,我还要表扬他。我跟你们讲,一个聪明的指挥员,打仗就是要考虑退路。当然,我这样说并不是鼓励逃跑,我鼓励的是保存。作为指挥员,逃跑者固然可耻,先死者同样可耻,你们听明白我的话没有?
马建科等人一头大汗,连忙说,听明白了。
陈秋石说,许得才,我问你,一旦防线被突破,你的这个预备队将如何使用?
许得才知道陈秋石没有把他当成怕死鬼,有点感动,精神头也就足了,见陈秋石发问,立正回答,报告旅长,我分析我这个地形,死守是不可能的。陈旅长用兵,不会让我们拼光,既然在不该拼光的地方拉开拼光的架式,只能是虚晃一枪。既然是虚晃一枪,我就不能造成更大的伤亡。当防线被突破的时候,我的预备队实际上是第二梯队,可以同前沿部队交替掩护,迅速撤退至第二战场集结待命。
许得才报告的时候,陈秋石似乎并没有认真听,两眼望着天空发愣。等许得才报告完毕,陈秋石转过脸来问,说完了?
许得才说,报告旅长,完了。
陈秋石又问,你怎么知道荟河阻击战还会有第二战场?
许得才顿时愣住了,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挤出两个字,猜的。
陈秋石说,猜的?你没有依据,凭空猜测,怎么能按此用兵,这岂不是盲人摸象?你要是猜错了,我没有第二战场,防线还没有突破,你就带部队撒腿后撤,那不就是逃跑吗?你知道临阵脱逃该怎么处置吗?
许得才脸如死灰,结结巴巴地说,知道,临阵脱逃,枪毙。
陈秋石说,好了。马团长,派一个班到许得才这里督战,发现许得才有临阵脱逃迹象,就地枪决。
说完,转身走了,吓得许得才好半天才说出话来。,什么叫聪明反被聪明误?老子就是。这一仗打完,我要是不回家炸油条,那我就把我自己给炸了。
离开许得才防御阵地的路上,陈秋石问刘大楼和马建科,你们觉得许得才这个人怎么样?
马建科说,这家伙老奸巨猾,有作战经验,但就是胆小,每次打仗,他总往后缩,不像陈三川,一遇到硬骨头就嗷嗷叫往自己怀里抢。不过,要是逼急了,他打仗还是有些鬼点子的。
陈秋石又问刘大楼,刘副参谋长,你说呢?
刘大楼笑笑说,他不仅跟敌人猜心思,也跟首长猜心思,这家伙聪明过头了。
陈秋石说,是啊,他倒是走到我们的前面了。没有根据,凭空猜测,这是很危险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有时候还真的需要基层指挥员动动心思。能猜出个毛七毛八,也是本事。
马建科懵了,看着陈秋石说,旅长,这么说不用派督战队了?
陈秋石说,那是吓唬他的,我哪有兵力给他当警卫?这么一个很有心计的营长,我怎么过去不知道?
马建科说,他老是消极,嚷嚷革命成功了,他要回家炸油条,政治上一塌糊涂,我们一直是把他当作反面典型的。
陈秋石笑道,哈哈,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看这个人有前途,此仗不死,可以当团长,至少也可以当团参谋长。
后来荟河战役打响,许得才惊喜地发现,他的猜测是对的,陈旅长果然搞了个第二战场。十几门大炮一轰,王拐岗决堤,旧河道霎时升起,东西两路是水,南北两路是兵,脚下是石头,天上是炮弹,章林坡的两个旅被困在狭长的地带里,损兵折将,许得才没有费太大的事,就从一道防线顺利转移,在战斗中歼敌上百,还俘虏了两个连。
一仗下来,许得才就不嚷嚷要回家炸油条了,到处跟人吹牛说他会神机妙算,他把旅长的计谋都参悟透了。他不说他是猜得,而说是判断的。他是根据敌情,我情,天时,地利分析的。
不知道是谁把陈秋石的那句话透露出去的,许得才听说陈旅长对他评价很高,并且说了“此仗不死,可以当团长,至少也可以当团参谋长”,就更是趾高气扬,心里琢磨,要是能当上团长或者参谋长,那就不回家了,油条可以以后炸,也可以让别人去炸。团长是县团级呢,当了团长还炸什么油条啊,以后就等着吃油条吧。
偏偏事与愿违。许得才眼巴巴地等了一个多月,三团的新团长居然是陈三川,参谋长则是刘锁柱。陈三川这小子的一回到团里,就摆出一副首长的架式,煞有介事地找许得才谈话,批评他不该老是惦记回家炸油条。陈三川说,什么是小农意识?你老许就是。革命是大事,比炸油条要重要一万倍。以后回家炸油条的话再也不要讲了,再讲就是动摇军心,动摇军心是要枪毙的。
许得才恨得牙痒,暗暗地骂,这个二百五,当年偷老子的油条,就像个强盗,如今猴子穿上花褂子,他还以为他就成了花姑娘了。老子能给你帮工?休想。当然,这话只能心里想,嘴上是不敢说的。许得才哼哼哈哈地说,三川,啊,陈团长,你大叔我,啊,不,我许得才一定改正,一定听从你的指挥,你让打到哪里我就打到哪里,你让打到什么时候,我就打到什么时候。
陈三川有点不相信,狐疑地看着他说,不回家炸油条了?
许得才说,哪能呢,那是说着玩的。我老许还等着跟着你打下天下坐江山呢。陈团长,以后你要是当了师长旅长的,给我一个县团级总是可以的吧?
陈三川哈哈大笑说,革命不是当官做老爷,你老许不要老是惦记当官,你给我把仗打好,不该你的你要不着,该你的跑不掉。
许得才点头哈腰地说,那是那是,陈团长觉悟高,往后我啥也不提,就跟在你屁股后面好好打仗。
陈三川满意了,挥挥手说,好,那就看你的行动了。
许得才没有让陈三川失望,他当天夜里就采取了行动,把枪留在铺盖上,把那口他背了几年的黑锅背在身上,趁查哨的机会,脚底抹油,一溜烟往西径奔。
一夜狂逃,又饿又累,直到第二天早上,他终于跑到荟河岸边,看见一只渔船顺流而下,喜出望外,连忙掏出两块大洋比划,想让船家弄点稀饭喝喝。船上的人倒是热心,把船靠了过来,他已经饥不择食,低着头进了船舱,等他抬起头来,惊叫一声,刚要夺路而逃,已经来不及了,他被扭住了胳膊。
陈三川坐在船舱里,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