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一头雾水(1)

作者:徐贵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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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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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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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116字

冯知良是在五号病房被捉奸的。


本来,那天晚上他已经痛下决心,再也不做那辱没廉耻的事情了,快活一夜,恐怕要惊吓一生。这是明显的阴谋,这件事情的背景绝不仅仅是王梧桐一个人的。尽管他现在还不清楚是谁设的圈套,为什么要设圈套,但他可以肯定这是圈套。入睡之前,他还特意检查了暗锁,他知道特务都有开锁的功夫,所以又用椅子把门抵住了。想想还是不放心,他连拖带拽,把三屉桌也搬了过去,堵在门后。


可是到了下半夜,他还是睡不着,他在聆听外面的动静。他希望听见那像耗子探路一样轻微的沙沙声,他在恐惧中盼望,又在盼望中恐惧。最后,是他自己起床把桌子和椅子搬开的,也是他自己鬼鬼祟祟溜到五号病房门口的。他伸了一次手又缩回来了,再伸一次手,再缩回来一次。他已经不记得这样伸伸缩缩有多少次,反正他后来听到了叭哒一声,就像炸雷一样,把他吓了一跳。他只是在心里跳。好像有个人在身后推了他一把,他的双脚好像已经离开了地面,飞一样飘到了床前,似乎是别人的手揭开了王梧桐的床单,这样,就看见了那个他已经熟悉的身体。


一双温热的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路径已经很熟了,话也不用多说,就像战斗一样,子弹上膛,瞄准目标,发射。


第一次战斗很快就结束了。他再次后悔,再次恐惧。就在后悔和恐惧当中,他用了蛮劲,就像倒腾粮食袋子那样,把王梧桐翻了过来,暗示王梧桐趴下。王梧桐开始不同意,挣扎,但挣扎无效,王梧桐只好按照他的指令趴下。


他的武器顿时烫热,满腔的后悔、恐惧、激动,还有仇恨,全都填进枪膛,他情绪饱满地挺进王梧桐的身体,在节奏分明的队列进行曲里,他的心里轰鸣着一首雄壮的歌——到敌人后方去,把鬼子赶出境;到敌人后方去,把鬼子赶出境。不怕风不怕雨,包后路出奇兵,今天攻下来一个村,明天夺回来一座城……


一支看不见的枪口,就在这个时候对准了他的后脑勺。冯知良只觉得眼前啪啪啪画过几道闪电,两腿一软,瘫在地上。


捉奸的人给了他面子,让他穿好了衣服,然后才拉开电灯开关。龙柏少校背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冯知良说,哈哈,冯科长情场得意啊,就这么几天,就把我们的花骨朵摘了,兄弟佩服。


王梧桐火急火地蹬好裤子,一边系扣子一边骂,混蛋,你们要干什么,为什么要破坏我们的爱情?


龙柏说,不是你给我们报告的吗,说这个冯科长可能会强奸你,让我们暗中保护啊!


王梧桐愣愣地看着龙柏,突然一头撞过来,龙柏早有防备,倏忽一跳闪过去,伸手抓住了王梧桐的手腕,皮笑肉不笑地说,王中尉,请你尊重的脸面,不要在这里表演了,带走!


上来两个士兵,二话不说,一条毛巾捂进王梧桐的嘴巴,把她扭了出去。


赵子明遇到了天大的麻烦。


江淮军区接到淮上独立旅作战二科科长冯知良署名的一份检举材料,名为《关于陈秋石同的交往》,里面列举了陈秋石在进入大别山后,曾经在各种场合下散布的错误言论,譬如:


在二一二师为争夺司坡店西南高地属权同我部发生摩擦的时候,陈秋石同志指示,大局为重,对于部队,能不打尽量不打,能小打尽量不大打,能假打尽量不真打。陈秋石有个奇怪的理论,所谓三流的指挥员被敌人消灭,二流的指挥员消灭敌人,一流的指挥员既不被敌人消灭,也不消灭敌人。在这个理论指导下,我部对的多次挑衅避而不战。


陈秋石同志和国军官杨邑是师生关系,交往过从甚密,第一次会见杨邑的时候,陈秋石同志对我们说,国军队也有奋力抗日的,杨邑在淮上州保卫战中,带领一个营突击敌后,杀伤敌人七十多兵力,这是一笔了不起的战绩。我们的同志不要一听说同国民党的军官会面就如临大敌。你们不要剑拔弩张,我去见杨邑,是学生拜会老师,不是去赴鸿门宴的。


陈秋石曾经对杨邑说过,我就是因为不喜欢打仗,才学会了打仗。


在陈三川擦枪走火事件发生后,陈秋石同志指示作战部门,制定严格的政策,要求部队遵守纪律,在同友军交往的时候,讲究礼节礼貌,同友军搞好团结,避免摩擦。陈秋石同志说,抗战是全国的事情,也是国军队和我军共同的事情,不能做那种亲痛仇快的事情。


如果说这些言行还有值得商榷之处,应该具体情况,具体分析,那么,接下来,冯知良的信里还举了一个例子,就很有杀伤力了。信中说在官亭埠战役中,因为主力团团长祁深奥不愿意给当炮火当看门狗,陈秋石勃然大怒,欺负祁深奥不识字,从口袋里掏出地方干部刚刚送来的情报,假传这是司令员韩子君和政治委员赵子明授予他的独断专行权力,有违抗命令者格杀勿论,威逼祁深奥同志。祁深奥同志含泪接受了这个命令,亲自率领敢死队前出官亭埠,与敌短兵相接。陈秋石同志居心叵测,迟迟未派遣增援部队,导致祁深奥身中数弹,壮烈牺牲。祁深奥同志殉国前高喊,我不是被鬼子打死的,我死在国民党的手里,我死在右倾主义手里……


信的最后说,我们不否认陈秋石同志在抗战中战功卓著,但是在对国军队的上,陈秋石同志确实态度暧昧。我们担心,让这样的同志继续指挥淮上独立旅,一旦谈判破裂,能不能坚决地指挥部队抗击反动派的猖狂进攻。


军区首长看了这封信,非常震惊,同新编第七师紧急交涉,派出特派员赴淮上州找冯知良核实,冯知良明确答复,这份举报材料就是他写的,内容句句属实,证人还有刘大楼、张于今、马东晨……


军区党委紧急会议结束十分钟后,一份密电越过千山万水,到了赵子明的手上:即令陈秋石同志离职养病,赵子明同志兼任淮上独立旅旅长,刘汉民任该旅副旅长兼参谋长。赵、刘、袁严格控制部队,安排陈秋石同志养病有关事宜,做好警卫和其他保障工作。


自然,军区的电报没有提到举报人是谁,甚至连陈秋石犯错误的话都没有提,只是说离职养病。


赵子明手捧密电,半天作声不得。别人可以不清楚,但是他不会不清楚,在这封电报的背后,还隐藏着什么。


陈秋石去紫阳关名为催讨受降物资,实为探听虚实,也是正经事情,途中被赵子明派来的骑兵追回,说是有重要任务。但是回来后,赵子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让他休息,说晚上再说。


陈秋石说,你火烧屁股把我叫回来,我还以为战争爆发了呢。


赵子明叹了一口气说,比战争爆发还棘手。


煎熬一直持续到晚饭后,赵子明约陈秋石到杜家老楼圩沟外面散步。走了一圈又一圈,赵子明还是不说话。赵子明不说话,陈秋石也不说话。


走到太阳西下,月牙初现,赵子明开口说话了。赵子明说,走了一圈我不说话,你就该知道是什么事了。走了两圈我不说话,你就该知道出什么事情了。走到三圈我不说话,你就该知道怎么办了。


陈秋石笑笑说,老赵,这次我犯了哪个天条?


赵子明说,导火线是一封举报信,军区的结论是右倾。


然后就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陈秋石说,哦,没想到我给同志们造成这样的误会,这个同志警惕性很高啊,他反映的问题,除了祁深奥牺牲前的那声喊我没有听见,其他的差不多都是事实。不过我想知道,这个举报我的同志是谁?


赵子明说,这是绝密,连我也不知道,你就更不要打听了。


陈秋石淡淡一笑说,好,我接受处理。


赵子明说,我都安排好了,在南岳书院,你的警卫员和厨师都可以带上。还可以带一个参谋。


陈秋石说,警卫员不用带,南岳书院离西华山不远,那里不是有三团的部队吗?厨师也不能带,因为那有可能是新编第七师给我安排的联络人。参谋可以带两个,因为他要及时向你们汇报我的情况。


赵子明说,老陈,我认为这只是权宜之计,还没准是上级储备干部呢,就算委屈,也要理解,说话不要这么刻薄。


陈秋石笑笑说,这种事情我遇到的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全明白。我能不能提个要求?


赵子明说,只要我能做到,必然满足。


陈秋石说,我要带上我的马。


赵子明怔了一下,断然说,这个不行,绝对不行。


陈秋石说,那你准备把我的马交给谁?


赵子明说,老陈你放心,我会派专人负责你的马,我们把你的老山羊像大爷一样伺候,直到组织上给你作出结论,我会完璧归赵的。


陈秋石点点头说,也好,那就拜托了。我这一辈子,没有什么亲人了,我的老山羊就是我的亲人。我还问你一句,这次我万一过不了关,我要是死了,你把我的老山羊怎么处理?


赵子明愣了一下,哈哈笑了起来说,老陈啊老陈,你可真是个书呆子。你要是死了,你还管那么多干什么?


陈秋石也愣住了,看了赵子明两眼,哈哈大笑,笑得泪花滚滚说,啊,是啊,我要是死了,我还管那么多干什么?我要是死了,我的老山羊随便你们怎么处置好了,你们杀了吃肉都行。不过我可警告你,那时候我和我的老山羊又走到一起了,你就不怕我们两个的阴魂跑去找你算账?


赵子明的脸在刹那间变得苍白,看着陈秋石说,老陈,也不要说得那么悲壮。根据我的观察,这次处理,军区是有所保留的,你不会有事的。


暴雨下了一天半夜,大别山被浇个透湿,淮上州烟雨朦胧,皋城大饭店更是气氛异常。


梁楚韵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安。望着窗外淅沥不止的大雨,内心的悲愤就像山涧溪流,滔滔不绝。


这年六月下旬,国民党调动了二十多个旅向中原解放区发动进攻,和谈即将中止,军事调处小组将作鸟兽散。她的悲愤还不仅仅是和谈失败,而更是因为陈秋石。


梁楚韵是从新编第七师的一名军官嘴里得知陈秋石被革职软禁消息的。乍一听,她不相信是真的。她到一楼找冯知良,冯知良心里一虚说,是的,我也听说,陈旅长……离职了。


梁楚韵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往冯知良逼近了一步,没有对象地质问,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种亲痛仇快的事情?陈旅长是什么样的人,铁证如山,有目共睹,难道你们这些人都是睁眼瞎吗?


冯知良本能地往后退了退,吃惊地看着梁楚韵说,小梁,你怎么啦?这是党内斗争,再说人事变动也是正常的,不是我们下层干部能够左右的。


梁楚韵说,什么党内斗争?这肯定是阴谋。让陈旅长失去军事指挥权,这是我们的敌人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可是我们却帮助我们的敌人做到了。


冯知良的脸立马就白了,王顾左右而言他,支支吾吾地说,小梁,这里面的情况很复杂……你还不知道,我们回去后恐怕也要接受调查。我劝你还是少管闲事,不要陷得太深!


梁楚韵说,老冯,你说这话简直就是投降,简直就像叛徒说的。瞻前顾后患得患失,那我们还能做什么?我不当这个随军记者了,我要去做我该做的事情了。


冯知良一头冷汗、面如死灰,摇晃一下,差点儿没有倒下去。


梁楚韵去找冯知良的时候,并不知道陈秋石事件的始作俑者就是冯知良,她只是想找个人发泄而已。从冯知良的住处出来,她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漫无目的地徘徊在雨中,在皋城大饭店的后花园里找了一个凉亭坐下,泪水和雨水一起流淌。这个时候充斥在她心里的,是陈秋石那清瘦清秀的面容,那胸有成竹的身躯,那不容置疑的手势。漳河峪战斗中陈秋石驾驭老山羊驰骋敌阵的雄姿,官亭埠战役陈秋石运筹帷幄的严峻,鸿门宴上大获全胜陈秋石高举酒杯的翩翩风度……


这样一个坚定睿智的人,怎么转眼之间成了投降派?


梁楚韵这天在皋城大饭店的后花园里枯坐了很长时间,直到晚饭前,她才拖着一身雨水和沉重的步子,回到前楼。在楼下她就看见袁春梅房间的灯在亮着,她站住了,只有片刻的迟疑,就义无反顾地上楼去敲袁春梅的房门,声音很重。门开了,她像落汤鸡一样出现在袁春梅的面前,迎着袁春梅惊愕的目光,毫无惧色。


正在看材料的袁春梅把手里的东西往八仙桌上一放,站了起来,平静地问,小梁,你到哪里去了,怎么搞成这个样子,有什么急事吗?


梁楚韵说,袁副政委,你应该知道的。


袁春梅说,坐下来慢慢说。把军装脱了,不要坐出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