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李清照(二十首)(3)

作者:上疆村民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01:29

|

本章字节:9730字

淡荡春光寒食天1,玉炉沉水袅残烟2,梦回山枕隐花钿3。海燕未来人斗草4,江梅已过柳生绵5。黄昏疏雨湿秋千。


【注释】


1淡荡:即澹荡、骀荡、或淡沲,形容春光的融和恬缓。


2沉水:香名,又称沉香。


3山枕:两头高中间凹的枕头。古人多用高枕。隐:凭倚。花钿:妇人金花头饰,这里作妇女代称。温庭筠《菩萨蛮》:“山枕隐浓妆,绿檀金凤凰”言美人凝妆,凭枕而卧。


4海燕:燕子远从海上来,称海燕。斗草:宋代妇女春时郊外作斗百草游戏,见《荆楚岁时记》、《梦梁录》、《红楼梦》第62回。


5江梅:生于江岸的野梅,春时开花。柳生绵:柳树暮春飞絮。


【简说】


这首词,作者以外物形象刻画人物彤象,以具体的艺术意境体现抽象的内存情思,这里是一位感春的少女。


上片一句起氛围,二句作烘染,三句出人物。先报节序,进写闺中,引出人物。几个和谐和形象,环境,景物,描画一个凝妆倚枕,半日向出神的少女形象。下片,又用几个形象透露少女的感春衷曲。第一层:海燕经春来归;女伴逢春斗草。宋时妇女踏青,往往出草相赛。她们不仅赌斗灵慧,还有占卜命运的意思。这一女子感到寂寞。第二层:野生的梅子熟透落地了。指少女已届摽梅年纪(见《诗经·摽有梅》),盼望未婚男子前来提亲。柳树的种子已飞散如絮了,春天将去,年华难驻,这一女子还无所寄托。第三层:妇女闺中的唯一娱乐是荡秋千。“秋千”是少女青春的象征,谁知暮春天气阴晴不定,“淡荡春光”刹时变作“黄昏细雨”。秋千已湿,不能再荡。少女年华一逝无还,这意境和欧阳修词“乱红飞过秋千去”(《蝶恋花》)相近,让我们在意境和形象中品其韵味吧。


浣溪沙


髻子伤春懒更梳1,晚风庭院落梅初,淡云来往月疏疏。玉鸭熏炉闲瑞脑2,朱缨斗帐掩流苏3,通犀还解辟寒无4?


【注释】


1髻子:梳在头顶上的以结。2瑞脑:一名龙脑。其香以龙脑木蒸馏而成。通称片脑,冰片。闲瑞脑:意谓不熏香而闲置。


3朱樱:桃色。斗帐:小帐形如覆斗。流苏:排穗,即下垂的丝缕。吴语谓“鬚头”,掩流苏:意谓不睡觉。4通犀:即通天犀。角上有一白缕直上到尖端,故名,传说它有灵异,多有把犀角悬于帏帐,称镇帏犀。《开元天宝·遗事》:“开元二年冬至,交趾国进犀一株,色黄如金,使者请以米盘置于殿中,温温然有暖气袭人,上问其故,使者对日:“此辟寒犀也。顷自隋文帝时,本国曾进一株,直至今日”。


【简说】


清王士祯《花草蒙拾》云:“张南湖论词派有二,一曰婉约,一曰豪放。仆谓婉约以易安为宗,豪放惟幼安称首”。这话不错。像这首词与上前《浣溪沙》相似,皆以和谐的词境,表达人的内在情绪,为婉约词的正品。这首词开头提出“伤春主题,现出闺中人物,古代妇女梳妆是不可少的功课,代表她对爱情的珍视;对人生的严肃态度。“女为悦已者容”,不梳妆就是失去了悦已之人,伤春的根源在此,接下二句从户外景言情:晚风,落梅暗示年华难驻;淡云疏月象征迷茫的心境与淡淡的哀愁。情景兼至,情随景生。下片以室内物言情:不熏香,不睡觉,心灰意懒,但忽然看见帐角的辟寒通犀,难道它真正能暖气袭人、融解我的心头寒冷么?这一结,陡生新意,以细致的心理活动写尽闺情,曲折含蓄,婉约清丽,无怪清谭献《复堂词话》赞日:“有唐调”。的确女词人学到了以含蓄、浑融的笔意言情的唐音。


孤雁儿


世人作梅词,下笔便俗,予试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


藤床纸帐朝眠起1,说不尽、无佳思。沈香烟断玉炉寒2,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3,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小风疏雨潇潇地4,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5,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6。


【注释】


1藤床:藤制躺椅。宋无名氏《春光好》词:“小藤床,随意横”。朱敦儒《念奴娇》词:“照我藤床凉似水”。纸帐:明高濂《遵生八笺》:“用藤皮茧缠于木上,以索缠紧勒作绉纹。不用糊,以线拆缝之,顶不用纸,以稀布为顶,取其透气、或画以梅花,或画以蝴蝶,自是分外清致。2沈香:熏香。又名沉水香。3笛声三弄:欢笛三次或奏三曲,见《晋书·桓伊传》。陆游诗:“梅花调苦愁三弄”。汉乐府中有梅花落曲。4潇潇地:形容小雨,地,状语,同“的”。5吹箫人去:喻知音者已去,指明诚之亡故。《列仙传》:“萧史者,秦穆公时人,也,善吹箫。能致孔雀白鹤于庭。穆公有女字弄玉,好之,公遂以女妻焉”。玉楼:楼的美称。指穆公为弄玉夫妇所筑的凤台。6一枝折得:南朝陆凯曾寄诗和一枝梅花赠给他的朋友范晔。诗曰:“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简说】


这首词的词牌原是《御街行》。《古今词话》载无名氏作《御街行》变格。霜风渐紧寒浸被,听孤雁,声嘹唳。一声声送一声悲,云淡碧天如水”。从此,《御街行》又名《孤雁儿》。清照取《孤雁儿》牌名,可能因为这符合她的孤孀状况和词的悼亡内容吧。大概本词作于明诚亡后、建炎末年的一个春天。从词的小序看,应是咏梅之作。作者说别人作梅词,下笔便俗,她作作看,确实也俗。这当然是极谦之语,实际上她是最善于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的。但这首词又是怎样地免俗的呢?原来作者摆脱一切咏梅的套子,如正面写梅的丰姿,品格;或侧面写梅的环境、典故等等;而是抒发因梅而引的悼亡之情。上片从人到梅,藤榻纸帐,何其简陋。日高方起,何其凄凉。再不能与“香冷金猊,被翻红浪”相比、“说不尽,无佳思”,又是她擅长的以寻常语度入音律,给全词定了调子。香断成灰,便是伴侣,心寒似水,便是情怀,忽听笛声悠扬不断,吹的是梅花三弄,笛声该把梅花惊醒了吧;初放的梅花该给人间带来春之消息吧。从女词人的心理活动引出梅来,这便是以俗为雅,自创新格。


下片从梅到人。春雨潇潇,对梅而言,春情无限;对人而言。催人下泪。雨下得急,泪流得多。雨和泪织成一境的词句不少:如聂胜琼的:“秋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鹧鸪天》,苏轼的:“秋雨晴时泪不晴”(《南乡子》)都是动人心魄的,这里也不例外。接下活用两个典故,却为点明悼亡主题,却与梅花有关。清照、明诚志同道合,感情甚笃,她把自己比做弄玉明诚比做萧史,是恰当的。但弄玉萧史,双宿双飞。她却“吹人去”,知音已亡,还提什么观赏梅花“肠断与谁同倚”和“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清平乐》)相似,都是孀妇口吻,衰飒之音。结尾,用了一个南朝陆凯以侮寄赠好友范晔的典故,也是恰当的,因为他们这一对夫妻也是以文会友的,然而悲痛的深交不同,她和明诚是死别。寄梅诗云:“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天所有,聊赠一枝春”。清照与明诚过去小别时,采得菊花,暗香盈袖,只恨路远莫致,《醉花阴》怎比如今“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人间天上”四个字,长恨绵绵,虽然明白如话,但思苦悲深,余意不尽。这便是以故为新,不落窠臼。


清照以白话词句,谱成一曲哀音,确是至情之作。


摊破浣溪沙病起萧萧两鬓华2,卧看残月上窗纱。豆蔻连梢煎熟水3,莫分茶4。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终日向人多酝藉5,木犀花6。


【注释】


1摊破浣溪沙:词牌名。以《浣溪沙》两结七字句,破出七、三两句,分出新的词牌。


2豆蔻连梢:豆蔻连枝生,故名。杜牧诗:“豆蔻梢头二人初”。豆蔻,种子有香气,可入药,性温味辛,能去寒湿。熟水:宋人常用饮料。


3分茶:以沸水沏茶。另一解布茶,宋代沏茶的一种“茶道”。杨万里诗:“分茶何似煎茶好,煎茶不似分茶巧”。莫分茶:不沏茶。茶性凉,与豆蔻性相反,于病体不宜,故忌饮。


4酝藉:同蕴藉。含蓄有余之意。


5木犀花:同木樨花,桂花之别名。


【简说】


这一首是清照晚年自况。小词平淡入妙,浑朴见深,看出作者于词已达炉火纯青之境。“病起萧萧两鬓华”勾勒出女词人历尽艰辛的衰老形态,她的《清平乐》有句:“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永遇乐》有句:“如今年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都是在今非昔比之时,以两鬓生华描写凄凉晚景的。这里说“病起”,明诚逝世后,清照大病,“仅存喘息”(《金石录后序》)。词中所云,恐怕未必专指那场大病的愈后,而是泛指在大灾难与大悲痛之余,女词人带病进入相对安定和宁静的老年。这首词不同于她的一些危苦之词,而是别具一格,表明她对人生的积极态度和一种坚韧精神。看她老年晚景,如何排遣?一碗豆蔻熟水,这是她病体所需。茶能缓解豆蔻的药性,因此不再沏茶,饮茶原是明诚夫妻的共同嗜好,南渡以前,他们在青州归来堂,一起校勘签题金石书画。工余饭罢,烹茶,赌茶(《金石学后序》),他们在淄州。赵明诚从一当地人得白居易书《楞严经》真迹,立刻上马疾归,夜交二鼓与清照烹大龙团,相对展玩(缪荃孙《云自在龛笔记》),两处提到饮茶,都伴随着幸福,而这时病骨支离,对影茕独的她,说道“莫分茶”,抚今忆昔是何寄怅惆啊!二是枕上看书,门前观景。过去怀有抱负与梦想看书;现在只为消遣养病。过去游春盼睛天,现在只好在家里,因此风趣地解嘲道:闲处最好,有雨偏佳。况且,还有那“终日向人多蕴藉”的桂花相伴。清照往往把美妙的品德与情思交付给花儿,却拔过来说花自多情、花自有品。清照另有词赞桂花:“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鹧鸪天》不知蕴藉几多时,但见包藏无限意”(《玉楼春》),这样的木犀花,难道不是清照晚年人格的观照么!


清平乐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1,赢得满衣清泪2。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3。看取晚来风势4,故应难看梅花。


【注释】


1挼:揉搓。冯延巳《谒金门》:“挼红杏蕊”。


2赢得:博得。


3生华:生白发。


4看取:看。“取”语助词,无义。


【简说】


这首词是清照晚年之作。以梅花为题,抒发今昔之感。开端:“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是昔;过片“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是今。清照前期词中,常有咏花之作。咏菊不少,咏梅更多。或以花比附清品,或以花寄托幽思。在她的咏梅词篇里,往往撇开梅花神态的描摹,或以初春雪景作衬托,如“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渔家傲》);或以清歌醉饮作烘染,如:“座上客来,尊前酒满,歌声共、水流云断”(人娇》)。为了倾诉对梅花的爱慕,或强调观赏及时,如:“南枝可插,更须频剪。莫直待,西楼数声羌管”(《人娇》),“要来小酌便来休,不必明朝风不起”(《玉楼春》)或珍重深情不断如:“莫恨香消玉减,须信道,迹扫情留。难言处,良宵淡月,疏影留风流”(《满庭芳》),但在南渡以后,物是人非,咏梅的内涵和情调起了根本的变化。看这一首,抚今追昔,繁华尽逝,看她写了挼搓梅花,洒满襟怀的是梅花片片,清泪点点,前期咏梅词,哪得如此哀感顽艳的词句?过片转作变徵之音:“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十二个字,声泪俱下,她的词风,从宛转秀逸转为挥洒苍凉,开南宋爱国词人一路结末二句,更加声如裂帛:“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晚来风势”,语出双关,指的是国家情势的恶劣,人、梅比并,“故应难看梅花”,是作者对逝去的如梅花般繁盛岁月,对梅花标格的自身的沉痛诀别。现实无情,今非昔比,从此再无观看与品味梅花的雅兴与清梦了。


这篇词悲深凄绝,探得梅花魂魄。因此,应视作清照梅花词之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