祢衡

祢衡（173—198），字正平，平原般人（今山东临邑县东北）。少有才辩，尚气刚傲，好矫时慢物。曾因拒见曹操，被罚做鼓吏，当众裸身击鼓，羞辱曹操。后因冒犯黄祖被杀，年仅26岁。文章多亡佚，今存《鹦鹉赋》。

据《后汉书·文苑传》及赋序，祢衡与黄祖太子黄射友善，往从甚密。黄射举行宴会，客献鹦鹉，黄射嘱祢衡作赋。祢衡“笔不停辍，文不加点”以成。赋写鹦鹉而寓感慨之意。

时黄祖太子射［1］，宾客大会。有献鹦鹉者，举酒于衡前曰：“弥处士［2］，今日无用娱宾［3］，窃以此鸟自远而至，明慧聪善，羽族之可贵［4］，愿先生为之赋，使四座咸共荣观［5］，不亦可乎？”衡因为赋，笔不停缀［6］，文不加点［7］。其辞曰：

惟西域之灵鸟兮［8］，挺自然之奇姿［9］。体金精之妙质兮［10］，合火德之明辉［11］。性辩慧而能言兮［12］，才聪明以识机［13］。故其嬉游高峻，栖跱幽深［14］，飞不妄集［15］，翔必择林。绀趾丹觜［16］，绿衣翠衿［17］，采采丽容［18］，咬咬好音［19］。虽同族于羽毛，固殊智而异心。配鸾皇而等美［20］，焉比德于众禽［21］？于是羡芳声之远畅［22］，伟灵表之可嘉［23］。命虞人于陇坻［24］，诏伯益于流沙［25］。跨昆仑而播弋［26］，冠云霓而张罗［27］。虽纲维之备设［28］，终一目之所加［29］。且其容止闲睱［30］，守植安停［31］，逼之不惧，抚之不惊。宁顺从以远害［32］，不违迕以丧生［33］。故献全者受赏，而伤肌者被刑。尔乃归穷委命［34］，离群丧侣［35］，闭以雕笼，翦其翅羽［36］，流飘万里［37］，崎岖重阻［38］，逾岷越嶂［39］，载罹寒暑［40］。女辞家而适人［41］，臣出身而事主。彼贤哲之逢患，犹栖迟以羁旅［42］。矧禽鸟之微物［43］，能驯扰以安处［44］！眷西路而长怀［45］，望故乡而延伫［46］。忖陋体之腥臊［47］，亦何劳于鼎俎［48］。嗟禄命之衰薄［49］，奚遭时之险巇［50］。岂言语以阶乱［51］，将不密以致危［52］。痛母子之永隔［53］，哀伉俪之生离［54］。匪馀年之足惜［55］，慜众雏之无知［56］。背蛮夷之下国［57］，侍君子之光仪［58］，惧名实之不副［59］，耻才能之无奇。羡西都之沃壤［60］，识苦乐之异宜［61］。怀代越之忧思［62］，故每言而称斯［63］。若乃少昊司辰［64］，蓐收整辔［65］。严霜初降，凉风萧瑟［66］。长吟远慕［67］，哀鸣感类［68］，音声凄以激扬［69］，容貌惨以憔悴［70］。闻之者悲伤，见之者陨泪［71］。放臣为之屡叹［72］，弃妻为之歔欷［73］。感平生之游处［74］，若埙篪之相须［75］。何今日之两绝［76］，若胡越之异区［77］。顺笼槛以俯仰［78］，户牖以踟蹰［79］。想昆山之高岳［80］，思邓林之扶疏［81］。顾六翮之残毁［82］，虽奋迅其焉如［83］。心怀归而弗果［84］，徒怨毒于一隅［85］。苟竭心于所事［86］，敢背惠而忘初［87］。托轻鄙之微命，委陋贱之薄躯。期守死以报德［88］，甘尽辞以效愚［89］。恃隆恩于既往［90］，庶弥久而不渝［91］。

（《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后汉文》，中华书局影印本）

［1］本序文非作者自序，是史家或编集者叙述祢衡作赋缘起的。黄祖太子射：黄祖为东汉末年江夏（今武汉地区）太守。汉末中央集权统治名存实亡，全国各地割据势力纷纷称王道孤。故称黄祖之子黄射为太子。黄射是当时章陵太守，祢衡为其密友。

［2］处士：古人对没有官职士人的尊称。

［3］无用：无以，没有什么用来……的。

［4］羽族：鸟类。

［5］咸：都、共。荣观：有幸观赏。

［6］缀：连缀。

［7］文不加点：文思敏捷，一挥而就，无须作任何修改。

［8］惟：发语词。西域：与古代习语“西域”概念不同。鹦鹉产地为西部陇山，因称西域。

［9］挺：突出。

［10］体：以……为体。金精：古人以五行分属五方颜色，金属西方白色。指鹦鹉有白色羽毛以西方金精为体。

［11］火德：鹦鹉嘴赤，赤色属五行之火，故称合于火德。辉，光辉。

［12］性：天性。辩慧：口才出众、十分聪慧。

［13］识机：辨识事物发展变化的枢机。指有预见的智慧。

［14］跱（zhi）：同“峙”，耸立。

［15］飞不妄集：飞行地点经过谨慎选择，不随便停息。

［16］绀（gàn）：青中带红的颜色。觜：同“嘴”。

［17］衿（jin）：衣领。

［18］采采：盛装貌。

［19］咬（jiāo）咬（jiāo）：鸟鸣声。

［20］鸾皇：鸾鸟和凤凰，传说中的神鸟。皇，“凰”字的古写。

［21］焉比德于众禽：平常之鸟怎能比得上鹦鹉的优点呢？

［22］芳声：美好的声名。远畅：传播广远。

［23］伟：以……为雄伟、壮美。灵表：美好的外表。

［24］虞人：古代官职名，主掌山泽禽兽。陇坻（di）：今甘肃陇山，传为鹦鹉出产地。

［25］伯益：传说中唐尧时掌管山泽之官，善于畜牧和狩猎。流沙：《书·禹贡》篇有流沙地名，指当时西边疆界。

［26］播弋（yi）：设置射鸟的器具。弋，系有细绳的箭。

［27］冠云霓（ni）：在云彩和虹霓之上。

［28］纲维：指罗网上的绳子。

［29］一目：指罗网上的一个网孔。这句是说，最终捕捉住鹦鹉的，只是一个网孔。

［30］容止：仪容举止。闲暇：从容悠闲的样子。

［31］守植：守志。安停：安定。

［32］远害：远离祸害，即避害。

［33］违迕（wu）：违背、违反。

［34］全：这里指捕得活鹦鹉。尔乃：于是。归穷委命：归于困境而无可奈何地服从命运的支配。

［35］侣：伴侣、同伴。

［36］翦：同“剪”。

［37］流飘：迁徙漂泊。

［38］崎岖：地势曲折不平貌。重阻：重重险阻。

［39］踰：跨越。岷：今甘肃与四川交界之地。障：山名，地在今甘肃省。

［40］载：发语词。罹（li）：遭遇。寒暑：指旅途花费时间很长。

［41］适人：出嫁。《仪礼·丧服》有“子嫁反在父之室”的说法，指女子嫁人。

［42］栖迟：居留、停留。羁旅：客游在外，依人做客。

［43］矧（shěn）：何况。微物：渺小微不足道的事物，此处为鹦鹉自称。

［44］能：能不。驯扰：驯服、驯顺。这句是说鹦鹉由于自身的渺小微不足道，不得不以驯顺来求得安定的生活。

［45］眷：依恋、怀恋。

［46］延伫：伸长脖子而有所期待。

［47］忖：忖度、思虑。陋体：鄙陋之体，鹦鹉自指。腥臊：指自己肉的味道臊臭。

［48］何劳：何必烦劳。鼎俎（zu）：烹饪器具。俎，切菜板。

［49］嗟：感叹。禄命衰薄：指命运很糟，命苦福薄。

［50］奚：何。险巇（xi）：险恶、危难。

［51］阶乱：祸乱之阶，引起祸乱。

［52］将：抑或、还是。致危：招致危难。

［53］永隔：永别。

［54］伉（kàng）俪（li）：配偶。

［55］匪：同“非”。

［56］慜：（min）怜悯。众雏：鹦鹉的子女们。

［57］背：离、离开。蛮夷：古代对中原以外少数民族的鄙称。下国：谦称，小国。这里指鹦鹉离别自己的故国。

［58］光仪：光彩和仪表。

［59］不副：不相称。

［60］西都：指长安。沃壤：肥沃丰饶之地。

［61］异宜：各有所宜。此处两句大意谓，长安虽好，不是故园，自己心目中的所谓苦乐，就与常人不同。即不以长安为乐，不以故园为苦。

［62］代越：代指代郡，今山西北部；越指南越，今广东、广西等地。古诗有“代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之句。代马越鸟各不忘其故园。悠思：久长的思念。

［63］斯：此。

［64］少昊（hào）：与下句的蓐收均为古代传说中主宰秋季之神。司辰：管理这一时期。

［65］整辔（pèi）：将时间的不断改换比作车马的不停进行，因而要整辔马缰绳。

［66］萧瑟：凄凉萧条。

［67］长吟远慕：长长叹息思念远土。

［68］感类：想念同类。

［69］激扬：激越清扬。

［70］憔悴：瘦弱而萎靡貌。

［71］陨（yun）泪：落泪。

［72］放臣：被贬逐之臣。

［73］弃妻：弃妇。歔（xu）欷（xi）：抽泣。

［74］游处：同游共处的知交。

［75］埙（xun）篪（chi）：埙，古代一种用陶土烧制的乐器。箎，古代一种用竹管制成的乐器。《诗·小雅·何人斯》有“伯乐吹埙，仲氏吹篪”句，后以埙篪相和喻兄弟和睦相处。此处即用此意。相须：相互依赖。

［76］两绝：两相分隔，不能重逢。

［77］胡越：胡在北方边远之地，越在南方边远之地。胡越异区指截然不同的地区。

［78］笼槛：鸟笼栅栏。

［79］：从小孔缝隙察看，或窥。牖（you）：窗户。踟（chi）蹰（chu）：徘徊犹豫貌。

［80］昆山：昆仑山之简称。

［81］邓林：《山海经·海外北经》说：夸父逐日遗下的手杖，化为邓林。此泛指深幽的树林。扶疏：树叶茂盛纷披貌。

［82］顾：回看。六翮（hé）：翅膀。翮，鸟羽的茎。

［83］奋迅：奋飞。焉如：能往何处去。

［84］弗果：未能如愿。

［85］怨毒：怨恨。隅：角落。

［86］苟：只能，唯有。所事：所侍奉的主人。

［87］敢：怎敢。背惠：违背恩惠。忘初：忘记自己被捉时保全了自己性命之恩。

［88］期：必，表示决心。

［89］甘：甘愿。尽辞效愚：以言无不尽来献上自己的愚诚。

［90］恃：依凭。隆恩：深厚的恩情。

［91］庶：或许，大概。弥：愈，越。渝：改变。

评

鹦鹉因其鸣叫翠啭，羽色艳丽而备受人们喜爱，成为鸟类中的珍品。不过，人们更多是将它作为玩赏的宠物，较少将它与人类自身相联系予以观照。

全赋先以鹦鹉的产地写起，写出鹦鹉的天然资性，“嬉游高峻，栖跱幽深，飞不妄集，翔必择林，”有如此特异之品性，又有出众的外貌颜色相配，“绀”“丹”“绿”“翠”相间，还辅之以“咬咬好音”，可谓兼有外美与修能了。因此，赋歌颂鹦鹉在羽族中，“殊智而异心，配鸾皇而等美”，与凡鸟不可同日而语：“焉比德于众禽”。视角与一般观赏者颇为不同。

面对迫害与践踏，鹦鹉虽“举止闲暇，守植安停，逼之不惧，抚之不惊”，毕竟无法与现实抗争，只有“守顺从以远害，不违迕以丧生”。将生命个体的渺小无力与外在势力的强大写得淋漓尽致。鹦鹉终被捕获成为笼中宠物的不幸，失去飞翔的自由意志，而被迫关山漂泊，寒暑相继，犹如女子被迫出嫁，臣子屈仕新主一样，它的内心充满对乡关的无限思恋和对摧残迫害者的抗议。鹦鹉反躬自问，自己并无过错，何以招致如此祸殃？写鹦鹉的“夫妻”之爱，“母子”深情。也有自况的意思。浦铣《复小斋赋话》云：“祢正平《鹦鹉赋》，颇为自己写照，然略无露才扬己意。……余每读其‘女辞家而适人，臣出身而事主’句，辄为唏嘘不自禁。”至于“背蛮夷之下国，待君子之光仪，惧名实之不副，耻才能之无奇”，看似自谦，实在抗议，笔触屈折有致。鹦鹉既情系故园，它的苦乐与摧残迫害者所谓苦乐，实无相同之处。

《鹦鹉赋》托物言志，通篇无一处不写鹦鹉，无一处不是自况，这与贾谊《鸟赋》中将作为触发感想的客观事物不同，也与赵壹《穷鸟赋》略嫌粗俗简率的写法不同。《鹦鹉赋》将鹦鹉高度拟人化，物我混一，寄托了作者的身世之悲与忧生之意。篇中写鹦鹉的“辨慧”“聪明”和被捉时的“逼之不惧，抚之不惊”，也使我们容易想到作者的才情与自负，而它凄苦的为人笼中玩物的生命历程正与一代才俊祢衡的生活境遇相似。可以说，《鹦鹉赋》表现了作者非凡的艺术天才，是辞赋宝库中不可多得的珍品。

（刘志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