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忌

庄忌，生卒年不详，西汉初年著名辞赋家，会稽吴（今苏州市）人，避汉明帝刘庄讳改名严忌。据《史记》《汉书》载，庄忌始与邹阳、枚乘等仕于吴，刘濞谋反，谏而不听，遂离开吴，客游于梁孝王门下，与司马相如等俱好辞赋，相互唱和，梁孝王甚奇重之。《汉书·艺文志·诗赋略》著录庄忌赋24篇，归于“屈原赋”一类。

《哀时命》为其仅存之作，其赋上承屈原、宋玉余绪，风格古朴典雅，下开汉初摹拟楚骚之风。但因其与屈宋等人有类似的遭遇，多有不见用于明君而遇暗世之叹，故其赋作也颇具真情实感。

哀时命之不及古人兮，夫何予生之不遘时［1］。往者不可扳援兮，来者不可与期［2］。志憾恨而不逞兮，杼中情而属诗［3］。夜炯炯而不寐兮，怀隐忧而历兹［4］。心郁郁而无告兮，众孰可与深谋［5］？欿愁悴而委惰兮，老冉冉而逮之［6］。居处愁以隐约兮，志沉抑而不扬［7］。道壅塞而不通兮，江河广而无梁［8］。愿至昆仑之悬圃兮，采钟山之玉英［9］。揽瑶木之橝枝兮，望阆风之板桐［10］。弱水汩其为难兮，路中断而不通［11］。势不能凌波以径度兮，又无羽翼而高翔［12］。然隐悯而不达兮，独徙倚而彷徉［13］。怅惝罔以永思兮，心纡轸而增伤［14］。倚踌躇以淹留兮，日饥馑而绝粮［15］。廓抱景而独倚兮，超永思乎故乡［16］。廓落寂而无友兮，谁可与玩此遗芳［17］？白日晼晚其将入兮，哀余寿之弗将［18］。车既弊而马罢兮，蹇邅徊而不能行［19］。身既不容于浊世兮，不知进退之宜当［20］。

［1］时命：时机命运。遘：一作“遭”，遭遇。《诗》云：“遘闵既多”，即用此意。此句说自己哀叹生不逢时，赶不上古代贤圣之人出仕而得遇清明之时代，却适逢贪乱之世。

［2］扳援：犹言来得及。扳，一作攀。《庄子·马蹄》：“可攀援而窥”，《释文》云：“攀，本又作’扳‘。”此句言往昔之圣君明主不可扳引而及，后世明王亦不可期待。

［3］憾：怨恨。《论语·公冶长》：“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弊之而无憾。”逞：解。杼：借作“抒”，抒发。属（zhu）：写作。

［4］炯炯：即“耿耿”，睁眼无眠状。《诗·邶风·柏舟》：“耿耿不寐，如有隐忧。”隐忧：一作“殷忧”，深重的忧虑。历兹：至今。《离骚》：“喟凭心而历兹。”此处化用其意。

［5］郁郁：郁闷忧愁貌。告：告诉，诉说。众：众人。谋：谋划。

［6］欿（kǎn）：愁苦貌。愁悴：忧愁憔悴。委惰：懈怠疲倦。冉冉：忽然。逮：及也。

［7］隐约：隐居守穷。《论语·里仁》：“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志：心志。沉抑：深沉压抑。此句言己被放于山泽，隐身守约，而志意沉抑，无人可知，而深沉抑郁。

［8］壅塞：蒙蔽堵塞。通：一本作“达”。广：宽阔。无梁：没有桥梁。王逸注云：“言己欲竭忠谋，谗邪壅塞而不得达，若临江河无桥梁以济也。”

［9］昆仑：古代神话中上通于天的仙山，西王母居于其上，有醴泉、瑶池等仙境，在西方，盛产美玉。悬圃：神话传说中之地名，在昆仑山上。釆：采摘。钟山：神话传说中之仙山，在昆仑山西北。《山海经·西山经》：“黄帝乃取峚山之玉荣而投之钟山之阳。瑾瑜之玉为良，坚粟精密，浊泽而有光。五色发作，以和柔刚。天地鬼神，是食是享；君子服之，以御不祥。”即此山。玉英：即玉荣。玉色英华，故称。《淮南子》：“钟山之玉，烧之三日，其色不变。”

［10］揽：一作“掔”，摘取。瑶木：玉树。《淮南子·地形训》：“掘昆仑墟以下地，中有增城九重……碧瑶树在其北。”瑶木即此瑶树。橝枝：蔓延的树枝。橝，一作撢，训为长。阆风：神话中地名，在昆仑山上。《淮南子·地形训》：“倾宫、旋室、县圃、凉风、樊桐，在昆仑阊阖之中。”又说：“昆仑之丘，或上倍之。是谓凉风之山，登之而不死；或上倍之，是谓悬圃，登之乃灵，能使风雨；或上倍之，乃维上天，登之乃神，是谓太帝之居。”“凉风”即“阆风”。板桐：山名，在阆风之上。板，一作“阪”。

［11］弱水：神话传说中的水名，流经昆仑山。《山海经·大荒西经》云：“（昆仑）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郭璞《山海经图赞》：“弱出昆山，鸿毛是沉。”司马贞《史记索引》引《舆地图》：“昆仑弱水，非乘龙不至。”汩：水流急促貌。断：一作“绝”。此二句王逸注谓：“言己想得登神山，顾以娱忧，迫弱水不得涉渡，路绝不通，所为无可也。”

［12］势：情势。凌波：乘着波浪，指涉水而渡。径：径直。度：同“渡”。以，一作“而”。

［13］然：如此，这样。隐悯：隐痛、悯伤。悯，一作闵。不达：不得志。徙倚：徘佪犹豫。彷徉：一作“仿佯”，无目的地游荡。

［14］怅：失意。惝罔：同“惝恍”，失意貌。以：一作“而”。纡轸：委屈忧虑。增伤：重复的伤痛。

［15］倚：汤炳正《楚辞今注》以为当作“欲”，涉下句“独倚”而误。踌躇：犹豫不决。淹留：久留。饥馑：饥饿。谷不熟曰饥，蔬不熟曰馑。

［16］廓：空。抱景：守抱形影。超：通“怊”，怅然若失貌。《庄子·天地》：“怊乎若婴儿之失其母。”《释文》：“怊音超。《字林》：怅也。”永思：长久思念。

［17］廓落：空寂寥落。《九辩》：“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玩：习。遗芳：遗留的芳香，比喻前贤所传之忠信之言。

［18］晼晚：红日西沉。将入：王逸注：“将，犹长也。言日月西流，晼晚而殁。”哀：悲叹。寿：年岁。弗将：不长久。王逸注云：“天时不可留，哀我年命不得长久也。”

［19］弊：破败。罢：通“疲”，劳累。蹇：困顿貌。邅徊：徘徊不前。洪兴祖《楚辞补注》：“徊，一作回。”

［20］容：被接纳。宜当：适宜、恰当。此二句王逸《楚辞章句》云：“言己执贞洁之行，不能自入贪浊之世，愁不知进止之宜，当何所行者也。”

冠崔嵬而切云兮，剑淋漓而从横［1］。衣摄叶以储与兮，左祛挂于榑桑［2］。右衽拂于不周兮，六合不足以肆行［3］。上同凿枘于伏戏兮，下合矩矱于虞唐［4］。愿尊节而式高兮，志犹卑夫禹汤［5］。虽知困其不改操兮，终不以邪枉害方［6］。世并举而好朋兮，壹斗斛而相量［7］。众比周以肩迫兮，贤者远而隐藏［8］。为凤皇作鹑笼兮，虽翕翅其不容［9］。灵皇其不寤知兮，焉陈词而效忠［10］？俗嫉妒而蔽贤兮，孰知余之从容［11］？愿舒志而抽冯兮，庸讵知其吉凶［12］。璋珪杂于甑窐兮，陇廉与孟娵同宫［13］。举世以为恒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14］。幽独转而不寐兮，惟烦懑而盈匈［15］。魂眇眇而驰骋兮，心烦冤之忡忡［16］。志欿憾而不憺兮，路幽昧而甚坚［17］。块独守此曲隅兮，然欿切而永叹［18］。

［1］冠：首冠。崔嵬：高峻貌。切云：极言其高，意谓所戴之冠高切浮云。《九章·涉江》：“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朱熹《楚辞集注》、林云铭《楚辞灯》、蒋骥《山带阁注楚辞》及董说《七国考》卷八《楚器服》等，均以“切云”为楚冠名，其说不可信。剑：佩剑。淋离：同“陆离”。《离骚》：“长余佩之陆离”，王逸《楚辞章句》云：“陆离，犹参差，众貌也。”从（zong）横：即纵横，意谓佩剑左右摇摆。

［2］衣：动词，穿着。摄叶：宽大貌。储与：宽松舒适貌。王逸《楚辞章句》：“摄叶、储与，不舒展貌。”左袪（qu）：左衣袖口。袪，袖口。《诗·唐风·羔裘》云：“羔裘豹袪”，《毛传》：“袪，袖也。”榑（fu）桑：即“扶桑”，神话传说中的神树，日憩其下。《离骚》：“总余辔乎扶桑。”

［3］右衽（rén）：右衣襟。衽：衣襟，衣服胸前交领部分。拂：挥去。不周：古代传说中的山名，即不周山，在昆仑山西北。《山海经·大荒西经》：“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离骚》：“路不周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王逸注：“不周，山名，在昆仑西北。”《淮南子·天文训》：“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六合：谓天地四方。肆行：任意奔行。

［4］凿枘（rui）：榫卯与榫头。伏戏：即伏羲，上古帝王，为传说时代“五帝”之一。戏，一作“羲”。矩矱：画方的工具，比喻规矩、法则。虞唐：虞舜唐尧。

［5］尊节：尊重节度。式高：取法前贤。高，品行高洁，此指前贤圣哲之人。志：志气，心意。卑：鄙视，小看。

［6］困：贫贱穷困。改操：改变操守。终：始终。邪枉：邪恶歪曲。害方：妨害正直之人。方，正直之人。

［7］世：今世之人。并举：相互勾结。举，同“与”。好朋：好结朋党。壹：一本作“一”，名词用作动词，使相同。斗斛：古代量器，十斗为一斛。斗、斛大小悬殊，而今世之人强等同之，比喻奸佞小人以其贪心强自加于廉洁之士。相量：相互揣度。

［8］众：众人，此指结党营私之小人。比周：勾结合同。肩迫：并肩而立，此指小人相互勾结。《管子·立政》：“群徒比周之说胜，则贤不肖不分。”远：远逝。隐藏：隐居不仕。

［9］鹑笼：鹌鹑笼子。翕（xi）翅：收敛翅翼。不容：无法容身。这句说凤凰被困于鹌鹑笼子之中，虽欲不飞而犹不能容身。喻贤能之士遭遇乱世，虽屈心抑志而不为世俗所容。

［10］灵皇：指君王。《离骚》屡言“灵修”，此处“灵皇”盖仿屈子之语。不寤：不知。一本此句无“寤”字。陈词：即陈辞。词，一作“辞”。《离骚》：“跪敷衽以陈辞。”此句袭用其意。

［11］俗：风俗。蔽贤：蒙蔽贤能之士。从容：举止行为。《离骚》：“世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九章·怀沙》：“孰知余之从容？”

［12］舒志：发舒志意。抽冯（ping）：排遣愤懑。抽，发泄，抒发。冯，洪兴祖《楚辞补注》：一作“凭”，一作“懑”，一作“愁”。庸讵（ju）：何以，如何。庸，用。

［13］璋（zhāng）珪（gui）：二者皆为玉器之名，璋为长条形，顶端作斜锐角状。或云：璋，半珪；珪，玉瑞，长条形，上端作三角状。此处以玉器喻美德之人。甑（zèng）窐（wā）：古代陶制炊器。甑为蒸食器，窐，甑下之孔。陇廉：古代有名的丑妇。孟娵：古代有名的美女。同宫：同处一室。王逸《楚辞章句》：“言世人不识善恶，乃以甑窐之土杂厕圭玉，又使丑妇与好女同室也。以言君暗惑，不别贤愚也。”

［14］恒：常。终穷：始终穷困。此二句说举世之人不识贤愚，以为恒常之事，自己本也知将终身穷困而不通达。

［15］幽：寂寞的样子。独转：独自辗转。不寐：无法入睡。烦懑：忧思郁闷。盈匈：充满内心。匈，即“胸”。

［16］眇眇：高远貌。烦冤：烦恼冤屈。忡忡（chong）：忧愁貌。

［17］欿（kǎn）憾：愁苦缺憾。不憺：不安。憺，安心。

［18］块：孤独无依貌。曲隅：一曲之隅，指隐居于山野。欿切：悲痛。此二句模仿《九辩》“块独守此无泽兮，仰浮云而永叹”句。

愁修夜而宛转兮，气涫其若波［1］。握剞劂而不用兮，操规矩而无所施［2］。骋骐骥于中庭兮，焉能极夫远道［3］。置猿狖于棂槛兮，夫何以责其捷巧［4］。驷跛鳖而上山兮，吾固知其不能升［5］。释管晏而任臧获兮，何权衡之能称［6］。箟簬杂于黀蒸兮，机蓬矢以射革［7］。负檐荷以丈尺兮，欲伸要而不可得［8］。外迫胁于机臂兮，上牵联于矰隿［9］。肩倾侧而不容兮，固陿腹而不得息［10］。务光自投于深渊兮，不获世之尘垢［11］。孰魁摧之可久兮，愿退身而穷处［12］。凿山楹而为室兮，下被衣于水渚［13］。雾露濛濛其晨降兮，云依斐而承宇［14］。虹霓纷其朝霞兮，夕淫淫而淋雨［15］。怊茫茫而无归兮，怅远望此旷野［16］。下垂钓于溪谷兮，上要求于仙者［17］。与赤松而结友兮，比王侨而为耦［18］。使枭杨先导兮，白虎为之前后［19］。浮云雾而入冥兮，骑白鹿而容与［20］。

［1］修夜：长夜。宛转：辗转反侧。气：心意。涫（guàn）（fèi）：沸腾。同“沸”。若波：若水之波。波，一作“汤”。当以“汤”为是。

［2］握：把持。剞（ji）劂（jué）：雕刻所用的曲刀和曲凿。操：拿着。规矩：画方与圆的工具。无所施：无处可用。此二句言自己怀德而不被用，犹如工匠握着剞劂而无所刻镂，手持规矩而无处可用。

［3］骋：驰骋。中庭：犹言庭中。焉能：那里可以。极：动词，穷，尽，此指尽情驰骋。二句是说骐骥一驰千里，却骋之庭中促狭之处，不能展足以尽情极于远道。喻使贤者而操贱役，不得展其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