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章 华台赋

作者:赵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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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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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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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214字

边让


边让(约150—193),字文礼,东汉末文学家,陈留浚仪(今河南开封市)人。早孤,博学有辩才,善文章,大将军何进为其才名辟为史令,当时名士如孔融、王郎等对他极推重,孔融以为“使让生在唐虞,则(八)元、(八)凯之次,运至仲尼,则颜(渊)、冉(有)之亚”。评介之高,无以复加。后又屡次迁升,曾任九江太守。献帝初平年间,遇董卓之乱,边让辞官还家。因恃才气,多有轻慢曹操之言,建安年间,操使人杀之。让文多散佚,今存《章华台赋》,收《后汉书·文苑传》作者本传。


楚灵王既游云梦之泽,息于荆台之上[1]。前方淮之水,左洞庭之波,右顾彭蠡之隩,南眺巫山之阿[2]。延目广望,聘观终日[3]。顾谓左史倚相曰:“盛哉斯乐,可以遗老而忘死也[4]!”于是遂作章华之台,筑干谿之室[5],穷木土之技,单珍府之实。举国营之,数年乃成[6]。设长夜之淫宴,作北里之新声[7]。于是伍举知夫陈、蔡之将生谋也[8]。乃作斯赋以讽之:


胄高阳之苗胤兮,承圣祖之洪泽[9]。建列藩于南楚兮,等威灵于二伯[10]。超有商之大彭兮,越隆周之两虢[11]。达皇佐之高勋兮,驰仁声之显赫[12]。惠风春施,神武电断[13],华夏肃清,五服攸乱[14]。旦垂精于万机兮,夕回辇于门馆[15]。设长夜之欢饮兮,展中情之嬿婉[16]。竭四海之妙珍兮,尽生人之秘玩[17]。


尔乃携窈窕,从好仇[18],径肉林,登糟丘[19],兰肴山竦,椒酒渊流[20]。激玄醴于清池兮,靡微风而行舟[21]。登瑶台以回望兮,冀弥日而消忧[22]。于是招宓妃,命湘娥[23],齐倡列,郑女罗[24]。扬《激楚》之清宫兮,展新声而长歌[25]。繁手超于北里,妙舞丽于《阳阿》[26]。金石类聚,丝竹群分[27]。被轻袿,曳华文[28],罗衣飘飖,组绮缤纷[29]。纵轻躯以迅赴,若孤鹄之失群;振华袂以逶迤,若游龙之登云[30]。于是欢嬿既洽,长夜向半[31],琴瑟易调,繁手改弹。清声发而响激,微音逝而流散[32]。振弱支而纡绕兮,若绿繁之垂干;忽飘飖以轻逝兮,似鸾飞于天汉[33]。舞无常态,鼓无定节,寻声响应,修短靡跌[34]。长袖奋而生风,清气激而绕结[35]。尔乃妍媚递进,巧弄相加,俯仰异容,忽兮神化[36]。体迅轻鸿,荣曜春华,进如浮云,退如激波[37]。虽复柳惠,能不咨嗟[38]!于是天河既回,淫乐未终,清籥发徵,《激楚》扬风[39]。于是音气发于丝竹兮,飞响轶于云中[40]。比目应节而双跃兮,孤雌感声而鸣雄[41]。美繁手之轻妙兮,嘉新声之弥隆[42]。于是众变已尽,群乐既考[43]。归乎生风之广夏兮,修黄轩之要道[44]。携西子之弱腕兮,援毛嫔之素肘[45]。形便娟以婵媛兮,若流风之靡草[46]。美仪操之姣丽兮,忽遗生而忘老[47]。


尔乃清夜晨,妙技单,收尊俎,彻鼓盘[48]。惘焉若酲,抚剑而叹[49]。虑理国之须才,悟稼穑之艰难[50]。美吕尚之佐周,善管仲之辅桓[51]。将超世而作理,焉沉湎于此欢[52]!于是罢女乐,堕瑶台[53]。思夏禹之卑宫,慕有虞之土阶[54]。举英奇于仄陋,拔髦秀于蓬莱[55]。君明哲以知人,官随任而处能[56]。百揆时叙,庶绩咸熙[57]。诸侯慕义,不召同期[58]。继高阳之绝轨,崇成、庄之洪基[59]。虽齐桓之一匡,岂足方于大持[60]?尔乃育之以仁,临之以明[61]。致虔报于鬼神,尽肃恭乎上京[62]。驰淳化于黎元,永历世而太平[63]。


(《后汉书·文苑传》,中华书局1960年点校本)


[1]楚灵王:春秋时楚国国君,名围,以好大喜功,骄奢淫逸闻名。曾建章华台,后国家被颠覆,死于楚大夫申亥家中。息:通“憩”。荆台:又名景夷台,春秋时楚国的著名台观,在今湖北潜江县西南龙湾镇东约三公里处,原属江陵县管辖,西距楚郢都纪南城55公里。20世纪80年代以来多次挖掘,发现了大量遗址遗物。


[2]方淮之水:彷徨之水。方淮、彷徨、徘徊,皆一声之转。洞庭:洞庭湖。彭蠡:古泽名,即今鄱阳湖。隩:水涯深曲之处。阿:山隅。


[3]延目广望:即放眼四望。骋观:恣意观看。


[4]左史倚相:楚灵王史官。左史,职官名。古时分左右二史,左史记言,右史记事。倚相,人名。遗:忘。


[5]章华之台:楚陵王所筑台观,在今湖南华容县。《水经注·沔水》:“(离)湖侧有章华台,台高十丈,基广十五丈。左丘明曰:楚筑台于章华之上。韦昭以为章华亦地名也。”干(gān)谿之室:在干谿所筑的宫室。干谿在今安徽亳县东南,。《公羊传》:“作干谿之台,三年不成。”


[6]穷:尽。木土之技:建筑方面的才能。单:同“殚”,尽。珍府之实:珍藏在库府中的物品。举国:全国。营:营建。


[7]设长夜之淫宴:《史记·殷本纪》:“(帝纣)戏于沙丘,以酒为池,县(悬)肉为林。使男女倮相逐其间,为长夜之饮。”作北里之新声:《史记·殷本纪》:“(帝纣)于是使师涓作新淫声,北里之舞,靡靡之乐。”北里新声,指***音乐。《礼记》:“今夫新乐,进俯退俯,奸声似滥,溺而不止,及优侏儒,猱杂子女,不知父子,乐终不可以语,不可以道古。”


[8]伍举知夫陈、蔡将生谋也:指《国语·楚语》中伍举对灵王所说“若君谓此台美而为之正,楚其殆矣”的话。伍举,楚大夫。陈、蔡生谋:史载楚公子弃疾为陈、蔡公,后以陈、蔡叛,夺取灵王国君之位。


[9]胄高阳之苗胤兮:《离骚》:“帝高阳之苗裔兮。”胄,继承。高阳,古帝颛顼。李贤引《世本》:“颛顼娶于滕隍氏女而生老童,是为楚先。”苗胤,后代。圣祖:指高阳帝。洪泽:洪大的恩泽。


[10]列藩:诸侯国。南楚:指楚国,因楚处南方,故云。等:等同。威灵:声威。二伯:指齐桓公、晋文公。


[11]大彭:商代国名,舜封彭祖之地。隆周:犹言盛周,指周朝。两虢:指虢仲、虢叔,周王季二子。


[12]达:通。皇佐:指楚先王熊绎。《左传·昭公十三年》:“昔我先王熊绎辟在荆山,荜路蓝缕以处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高勋:崇高的功绩。驰仁声:传布仁德的声誉。


[13]惠风春施:言仁慈有如和风在春天广施。神武电断:言异乎寻常的勇武恰似雷电来临一样果断。


[14]华夏:指周王朝统治的所有地域。五服:王朝统治地区以外的地方,以五百里为率,依距离远近分为甸服、侯服、绥服、要服、荒服五等,故曰五服。攸:所。乱:理。


[15]旦垂精于万机:言清晨把精神垂注在各种国家事务中。垂精:精神专注。万机,指君王每日要处理的纷繁政务。辇:君主乘坐的车。门馆:聚会群臣的馆舍。


[16]展:表现。中情:内在情感。嬿婉:欢娱。


[17]竭:尽。妙珍:美妙珍奇之物。秘玩:少见的游戏。


[18]窈窕:美貌的女子。从(zong):带领。好仇:情投意合的伴侣。


[19]径:通过。糟丘:用酒糟堆成的山丘。《史记·殷本纪》正义引《太公六韬》曰:“纣为酒池迴船,糟丘而牛饮者三千馀人为辈。”


[20]兰肴山耸:言美味的食物堆积如山。兰肴,鱼肉为肴,兰为修饰词,形容其香。椒酒渊流:言美酒像深潭中的水一样流动。


[21]玄醴:沉静的池水。靡:披拂。


[22]瑶台:指用美玉装饰的台观。回望:四周观望。弥:终。


[23]宓妃:神话传说中的洛水女神。湘娥:指娥皇、女英。神话传说中的湘水女神。


[24]齐倡:齐地的歌舞女子。郑女:郑地的歌舞女子。罗:列。


[25]《激楚》:古代歌曲名。《楚辞·招魂》:“宫廷震惊,发《激楚》些。”清宫:五音之一。展:展示。


[26]繁手:指演奏复杂的音乐。《左传·昭公元年》:“繁***声,慆堙心耳,乃忘和平。”《阳阿》:古代歌曲名。《楚辞·大招》:“讴和扬阿,赵箫倡只。”


[27]金石:指打击乐。丝竹:指管弦乐。


[28]轻袿:轻薄织品的女子上衣。曵:拖。华文:指有华文的丝织品。


[29]罗:丝织品的一种。飘飖:随风飞动貌。组绮:带状的有花纹的丝织品。缤纷:杂乱貌。


[30]迅赴:迅速跃起。振:摇动。华袂:华美的衣袖。逶迤:曲折状。


[31]洽:融洽。向半:将半。


[32]繁手改弹:言弹奏音乐的手法有所改变,即指琴瑟易调。清音发而响激:言清亮的音乐出现则激起回响。微声逝而流散:言微弱的馀音向四周散布消逝。


[33]振:摇摆。弱支:柔弱的肢体。纡绕:盘曲貌。绿繁之垂干:喻舞姿如繁茂的绿叶纷纷从树干上飘落。陆机《文赋》:“理扶直而立干,文垂条而结繁。”喻象相近。忽:很快地。飘飘:飘飞貌。鸾:凤鸟。天汉:指银汉。极高远之处。


[34]般态:一定的姿态。节:节奏。寻声响应,修短靡跌:言舞者随着声响变化而变化舞姿,没有一点失误。跌,差错。


[35]奋:举。清气激而绕结:言歌声激发则委转曲折有如缠绕纠结。清气,本是歌者口中吐出的气。此指歌声。


[36]妍媚:指美好漂亮的舞者。巧弄:巧妙的曲乐。弄,曲。俯仰异容:或俯首视地,或仰面朝天,各成姿容。神化:变化如神。


[37]体迅鸿轻:言身体移动迅速像鸿雁一样轻盈。荣曜春华:言容光焕发有如春天的花朵。荣,盛。耀,明亮。华:花。激波:激荡的水波。


[38]柳惠:柳下惠。春秋时鲁国大夫。《孔子家语·好生》:“……柳下惠……妪不逮门之女,国人不称其乱。”咨嗟:叹息。此二句言虽如柳下惠不动男女之情者都不能不叹息。


[39]天河既回:言夜晚很长时间。天河:即银河。回:转。籥:古代乐器的一种。徵:五音之一。


[40]轶:超越。


[41]比目应节而双跃:《韩诗外传》:“伯牙鼓琴,游鱼出听。”比目:比目鱼。《尔雅》:“东方有比目鱼焉,不比不行。”雌:雌鸟。雄:雄鸟。


[42]美:赞美。嘉:嘉许。弥隆:无不隆盛。


[43]既:已。考:完成。


[44]生风之广夏:言大厦广阔清凉。夏,同“厦”。黄轩之要道:指男女之事。李贤注曰:“黄帝轩辕氏得房中之术于玄女,握固吸气,还精补脑,可以长生。”黄轩,指黄帝。要道,重要的方法。


[45]西子:西施。毛嫔:毛嫱。皆古代美女。素肘:洁白的胳膊。


[46]便娟:苗条貌。婵媛:绰约。若流风之靡草:形容体姿摇曳多姿如风中的草一样。


[47]仪操:仪态举止。佼丽:佼好美丽。遗生:遗忘生命。


[48]清夜晨:言夜晚过去,清晨来临。妙技:指歌舞。单:同“殚”,尽。尊俎:酒尊和盛肴馔的器具。彻:同“撤”,撤去。鼓盘:舞蹈中的一种道具。用于盘鼓舞。


[49]惘焉:有所失貌。酲(chéng):酒醉。


[50]理国:治国。才:指人才。悟稼穑之艰难:《书·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悟,明白。


[51]吕尚:俗称姜太公。姓姜,名望,吕为氏,也称师尚父,故曰吕尚。辅助周武王灭商,封于齐,为周代齐国始祖。管仲:春秋时人,名夷吾,字仲,为齐桓公大夫,助桓公完成霸业。桓:指齐桓公。


[52]超世:超越前代。作理:使国大治。焉:安。犹言怎么。沉湎:沉潜,无度之义。


[53]罢:停止。堕(hui):毁。瑶台:美玉装饰的台观。


[54]卑宫:低矮的宫室。《论语·泰伯》:“(禹)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有虞:舜的国号,此指舜。土阶:舜的台观。《后汉书》注引《墨子》:“虞舜土阶三尺,茅茨不剪。”当是墨子佚文。《史记·太史公自序》:“墨者亦尚尧舜道,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阶三等,茅茨不剪,采椽不刮。’”


[55]英奇:指难得的人才。仄陋:狭窄简陋的居处。髦秀:指杰出卓越的人才。蓬莱:杂草丛生之处,指穷人所住之处。


[56]明哲:明智。官随任而处能:言官职根据其责任安排有能力的人。


[57]百揆时叙:言各个职位都安排得有条有理。百揆:百官。时,是。叙:序,顺也。庶绩咸熙:众多事业都兴盛起来。庶:众。咸:皆。熙:兴。


[58]诸侯慕义,不召同期:指会盟诸侯。《书·泰誓》载武王伐纣曰:“八百诸侯不召自来,不期同时,不谋同辞。”不召同期,即“不召自来,不期同时”之义。慕义,谓仰慕灵王之德义。


[59]绝轨:指断绝了的事业。成、庄:指楚成王和楚庄王,皆为楚国强盛起过重要作用的君主。


[60]齐桓之一匡:《穀梁传·僖公三年》:“齐桓为阳谷之会,一匡天下。”匡,正。方:比。大持:大的作为。


[61]育:培养。


[62]致虔报于鬼神:言诚恳地报答鬼神的赐福。指祭祀。尽肃恭乎上京:言对周王朝毕恭毕敬。上京,指周王室。


[63]淳化:用质朴敦厚的要求进行教育。黎元:指普通老百姓。



东汉末的辞赋主要向抒情化发展,边让《章华台赋》却仍然沿袭着司马相如以来的讽谏旧路进行创作。但司马相如生活在西汉武帝时期,帝国的强大,统治者虽骄奢淫逸,却有其雄厚的物质基础,故而在铺张描写之时,也浸入了民族自豪感。而边让的时代已非昔比,汉王朝走向没落。《章华台赋》在这样的环境中写成,劝讽的意味就特别突出了。


章华台是春秋时楚灵王所筑的离宫,后因为灵王沉湎歌舞声色,终于身死干谷。作者以此为题材,其用意不仅深刻,而且沉痛。《国语·楚语》载:“灵王为章华之台,与伍举升焉。曰:‘台美夫?’对曰:‘吾闻国君服宠以为美,安民以为乐,听德以为聪,致远以为明。不闻其以土木之崇高、彤镂为美,而以金石匏竹之昌大、嚣庶为乐;不闻其以观大、视侈、淫色以为明,而以察清浊为聪也。’”并说“先君庄王为匏居之台”云云。边让赋大概即据此改编敷衍而成,写伍举对灵王的劝谏。劝谏人君极不容易,既要达到目的,又不能触怒被讽者,这就需要采用特殊的表达方式。《章华台赋》第一段历数灵王的历史地位和功绩,对这位奢侈昏庸之君歌颂,为讽谏做铺垫,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并从荣誉上加以激励。虽然失实,但绝非阿谀之辞。此部分的后四句引出叙文中灵王所谓“盛哉斯乐,可以遗老忘死”的事,从而进行讽谏。第二段承顺灵王之意,叙述在章华台中的种种乐事,其中包括三方面内容:一是游逸于酒食,二是纵情歌舞,三是沉湎男女欢娱。这样就不同于过去大多数辞赋对帝王生活的铺张式描写,而批判的倾向非常鲜明,其肉林糟丘和北里新声均用商纣故事,沉湎男女欢娱虽非商纣专利,却几乎是所有亡国之君共同生活的特点。第三段把自己的愿望表现为灵王酒后心态和行为的描写,希望他对自己的享乐有所反省,毁坏宫室女乐,学习古代圣王,选贤用能。用虚构笔法表达讽谏之意,可谓温柔敦厚,婉而成章,和当时流行的抒情小赋比,它的文学意味不够浓,但其表现出的强烈社会责任感在当时已不多见,赋虽以章华为名,但并不是叙述历史,而是要讽喻当代,《后汉书·桓帝纪》赞曰:“前史称桓帝好音乐,善琴瑟,饰芳林而考濯龙之宫”,对照历史,我们知道文章是有为而发的。边让见重于当时,其原因或者在此。


本赋的重心在章华台长夜欢宴部分,它明显受到傅毅《舞赋》的影响,但更注重剪裁,缩小了铺张规模,使之紧扣讽谏主题。其语言较之《舞赋》的文字要舒畅洗练,并且用比喻烘托等方法,增加了作品的感染力。


(郭令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