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雄

《解嘲》体裁上为主客论难形式的一种，客提出责难嘲讽，主作出解答，故名”解嘲“。林希元云：”此祖东方曼倩《答客难》，枝叶文采过之，其一气浑成则不及矣，中间文意不过四转，说出人才遇世升落之端，曲折详尽，孟坚《答宾戏》亦是祖此。“（《汉书评林》）本篇以《文选》李善注本所录为底本，校以《汉书·扬雄传》所录之本。

哀帝时［1］，丁傅、董贤用事［2］，诸附离之者，或起家至二千石［3］。时雄方草创《太玄》，有以自守，泊如也［4］。或嘲雄以玄之尚白［5］，雄解之，号曰《解嘲》。其辞曰：

客嘲扬子曰：”吾闻上世之士，人纲人纪［6］，不生则已，生则上尊人君，下荣父母。析人之圭，儋人之爵，怀人之符，分人之禄［7］，纡青拖紫，朱丹其毂［8］。今吾子幸得遭明盛之世，处不讳之朝，与群贤同行，历金门、上玉堂有日矣［9］，曾不能画一奇，出一策，上说人主，下谈公卿，目如耀星，舌如电光，壹从壹衡，论者莫当，顾默而作《太玄》五千文，枝叶扶疏［10］，独说十余馀言［11］。深者入黄泉，高者出苍天，大者含元气，细者入无间［12］。然而位不过侍郎，擢才给事黄门［13］。意者玄得无尚白乎？何为官之拓落也［14］！“

扬子笑而应之曰：”客徒欲朱丹吾毂，不知一跌将赤吾之族也［15］！往者周罔解结，群鹿争逸［16］，离为十二，合为六七［17］，四分五剖，并为战国。士无常君，国无定臣，得士者富，失士者贫，矫翼厉翮，恣意所存［18］。故士或自盛以橐［19］，或凿坏以遁［20］。是故邹衍以颉亢而取世资［21］，孟轲虽连蹇［22］，犹为万乘师。

［1］哀帝：汉哀帝名刘欣，西汉帝十一世皇帝，在位六年，为西汉走向衰亡的末期。

［2］丁傅、董贤：指丁明、傅晏和董贤三人。丁明是哀帝的母兄，任大司马。傅晏是哀帝傅皇后的父亲。董贤是哀帝身边幸佞小臣。用事：执掌大权。

［3］附离：攀附巴结。起家：初次出任官职。二千石：西汉时月俸一百至一百八十斛粮食的高级官员，从九卿到郡守尉，都可称“二千石”。

［4］草创：起草创作文章。《太玄》：即《太玄经》，为扬雄推演《周易》和阐发《老子》的哲学著作。自守：默守本分，不求进取。泊如：澹泊的样子。

［5］玄之尚白：玄为黑色，如果还是白的，就说明学问还不精深。客借用此语来嘲笑扬雄虽能草创《太玄》，却官爵卑微。

［6］人纲人纪：人人遵守纲纪。纲纪为人生的准则，即下文的内容。

［7］析：分。儋：同“担”。怀：与析、儋同义，都是接受封赏分享爵禄的意思。圭：古代帝王诸侯举行盛典时手执的玉制礼器，上尖下方，按大小、质地、花纹不同表示爵位高下。

［8］纡青拖紫：青紫指官印上系的绶带，公侯为紫绶，九卿为青绶，意为被封为公侯九卿等爵位。朱丹其毂：汉代制度规定，公卿贵族的马车车毂涂漆呈朱红色。

［9］不讳之朝：法令宽和，没有多少忌讳的朝代。金门：未央宫金马门的简称，为各种顾问人员“待诏”的居所。玉堂：天子殿堂。

［10］枝叶扶疏：比喻辞采焕发，如枝叶纷披。扶疏，四散分布的样子。

［11］独说：大约指扬雄解释自己的《太玄经》的文字，今已不传。“数十馀万言”，《汉书》作“十万馀言”。

［12］元气：古人以为，宇宙最原始的状态为混一不分之气，即为元气。后来分解为天地万物，含元气就是包含天地万物。无间：最细微的空间。

［13］侍郎：在宫中持戟守卫殿门的官员。擢：提拔。给事黄门：侍郎中地位较高的官员，可以随从于皇帝身边。

［14］意者：预测之辞，如此看来，估计等。得无：莫非。拓落：不称心，不如意。

［15］跌：失足。赤吾族：使我全族遭杀戮。

［16］周罔解结：周王朝统治瓦解。罔，喻政治制度的统治体系。群鹿争逸：谓春秋战国时期诸侯公卿竞争奔走。

［17］离为十二：叛离周天子主要有十二国。据《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十二国为鲁、齐、晋、秦、楚、宋、卫、陈、蔡、曹、郑、燕。合为六七：相互吞并而为七国。其中山东为六国，天下共为七国。

［18］矫翼：举起翅膀。厉翮（hé）：振奋羽翅。翮，翅膀上粗壮的羽毛之茎。恣意所存：随心所欲地寻找止息之所。意谓才能之士可以充分施展智慧，以寻求建功立业的地方。

［19］自盛以橐：战国时，魏人范雎，被魏大夫须贾和魏相所陷害，受笞击而断了肋骨和牙齿，幸佯死脱身，遂改名逃匿，时秦昭王派王稽使魏，范雎暗中私见王稽，稽知其为贤才，载之归秦。途中遇秦国穰侯，穰侯是昭王的舅父，他与昭王母太后正控制了国家大权，排斥贤能和外来人才。范雎恐被穰侯发现，遂藏于囊橐之中，得以躲过抄查，入秦见昭王而受到重用。故事详见《史记·范雎蔡泽列传》。

［20］凿之以遁：据《淮南子·齐俗训》载，春秋时，鲁君派人带上厚礼，聘请颜阖出任宰相。颜阖不愿做官，凿穿房屋后墙逃跑了。坏（péi），房屋后墙。

［21］邹衍：战国时齐人，阴阳学派的代表人物，善谈天地九州及阴阳五行，著书十馀万言，今多不传。他曾游说诸侯，受到礼遇，燕昭王曾尊之为师。颉亢：同“颉颃”，倔强高傲之态。取世资：为世所用。该句意谓邹衍虽然高傲，但仍为诸侯所用。

［22］连蹇（jiǎn）：人生道路坎坷。孟子游说诸侯多遇困难，但梁惠王、齐宣王等都非常尊敬他。

今大汉左东海，右渠搜，前番禺，后椒涂［1］，东南一尉，西北一候［2］，徽以纠墨，制以质［3］，散以礼乐，风以《诗》《书》［4］，旷以岁月，结以倚庐［5］。天下之士，雷动云合，鱼鳞杂袭，咸营于八区［6］。家家自以为稷契，人人自以为皋陶［7］。戴垂缨而谈者，皆拟于阿衡［8］，五尺童子，羞比晏婴与夷吾［9］。当涂者入青云，失路者委沟渠［10］，旦握权则为卿相，夕失势则为匹夫。譬若江湖之崖，勃澥之岛，乘雁集不为之多［11］，双凫飞不为之少。昔三仁去而殷墟，二老归而周炽［12］，子胥死而吴亡，种蠡存而越霸［13］，五羖入而秦喜［14］，乐毅出而燕惧［15］，范雎以折摺而危穰侯［16］，蔡泽以噤吟而笑唐举［17］。故当其有事也，非萧曹子房，平勃樊霍则不能安［18］；当其无事也，章句之徒相与坐而守之［19］，亦无所患。故世乱则圣哲驰骛而不足，世治则庸夫高枕而有馀。

夫上世之士，或解缚而相［20］，或释褐而傅［21］；或倚夷门而笑［22］，或横江潭而渔［23］，或七十说而不遇［24］，或立谈间而封侯［25］，或枉千乘于陋巷［26］，或拥帚彗而先驱［27］。是以士颇得信其舌而奋其笔［28］，窒隙蹈瑕而无所诎也［29］。当今县令不请士，郡守不迎师，群卿不揖客，将相不俯眉，言奇者见疑，行殊者得辟［30］，是以欲谈者宛舌而固声，欲步者拟足而投迹［31］。乡使上世之士处虖今世，策非甲科［32］，行非孝廉［33］，举非方正［34］，独可抗疏，时道是非［35］，高得待诏，下触闻罢，又安得青紫［36］？

［1］右渠搜：右，指西方。渠搜，西汉时西戎国名，在大宛国北界，今属中亚。前：南方。番（pān）禺：今属广东，西汉时为南岳王的都城。后：北方。椒涂：在今河北与内蒙交界一带。《汉书》作“陶涂”，为产马之地，古代北海岸边的国名，在今贝加尔湖沿岸。

［2］东南一尉：尉，指都尉府，为西汉边疆守卫镇抚的军事机关。西北一候：候，指候舍，为迎候宾客的馆舍。两句意谓四方边界安宁，各设一都尉府和一迎宾馆就足够了。

［3］徽以纠墨：徽，束缚、捆绑。纠墨，二股绳索。制以质：制，制裁，惩罚。质，古代腰斩的刑具，质为刀砧，质为铡刀。

［4］散：宣扬，传播。风：感化，教育。

［5］旷以岁月，结以倚庐：意谓有父母之丧，孝子结倚庐而居，以守孝三年。李善注引应劭云：“汉律，不为亲行三年服，不得选举。结为倚庐，以结其心。”倚庐，孝子居丧时所住的简陋木棚。据《礼记·丧大记》孔疏云：“居倚庐者，谓于中门之外，东墙下，倚木为庐，故云居倚庐。”倚庐不涂泥和石灰，但以草帘苫蔽。孝子居其中，枕土块，睡草席。因为要守三年孝，所以是旷废岁月。但清人周寿昌以“倚庐”为“畸庐”，即田庐。结为构筑，结为倚庐，即建立学舍，让学子在学校里耗费时光，以学习礼乐诗书。（见《汉书补注》）

［6］雷动云合：意谓天下之士群起响应而聚集于天子门下。鱼鳞杂袭：意谓天下之士众多，如鱼鳞排列，纷至沓来。杂袭，即杂沓。营：营求奔忙。八区：八方。

［7］稷契：稷为周族的始祖，舜禹时的农官。契为商族的始祖，舜禹时为司徒。皋陶：舜时掌刑狱之官。他们都是传说时代中的贤能之臣。

［8］戴垂缨：著冠的成年男子。縰（xi），束发的黑绸带。缨，系冠的带子。阿衡：伊尹佐商汤伐夏有功，被尊称为“阿衡”，衡即宰相之义。

［9］五尺童子：尚未成年的男子。夷吾：管仲之名。晏婴与管仲都曾任齐国之相，而孔子和孟子对他们都有一定贬斥，故荀况与董仲舒都说过，“仲尼之门，五尺童子，羞言五霸。”

［10］当途者：当权得势的人。失路者：失势的人。

［11］渤澥（xiè）：即渤海。乘雁：四只雁。

［12］三仁：殷商末年三位贤臣，比干、箕子和微子。纣王时，比干被杀，箕子为奴，微子逃亡。《论语·微子》中孔子称他们三人为“三仁”。殷墟：殷亡而宗庙变成丘墟。二老：指伯夷和姜尚。伯夷叔齐兄弟原为孤竹国公子，姜尚原为东海人，都为避纣王迫害而来到周国，其中姜尚为周灭殷立了大功。《孟子·离娄》云：“二老者，天下之大老也。”

［13］子胥：伍子胥曾谏阻吴王伐齐，吴王不听而杀子胥。越乘虚袭吴，不久吴亡，夫差自尽。种蠡（li）：指大夫文种和范蠡，他们都是辅佐越王勾践消灭吴国的重臣。越国灭吴以后，曾称霸于江淮一带。

［14］五羖（gu）：百里奚亦称“五羖大夫”。据《史记·秦本纪》载，百里奚原是虞国大夫，晋灭虞，他被俘而沦为奴隶。晋嫁公主于秦穆公，他作为陪嫁的奴隶而送往秦国。途中逃脱，流亡到楚国宛城被人拘留。秦穆公知道他是一位贤才，派人用五张黑羊皮把他赎了回来，授以国政，从此秦国大治。故称他为“五羖大夫”。羖，黑羊。

［15］乐毅：据《史记·乐毅列传》载，乐毅为战国时赵人，燕昭王求士时，他自魏来到燕国，受到重用。他曾率兵伐齐，为燕国报仇，攻下齐国七十余城。正值燕昭王去世，其子燕惠王立，惠王怀疑乐毅的忠诚，派骑劫取代乐毅的统帅之职，乐毅不得已而逃往赵国。齐国乘机反攻，燕帅败退。乐毅到了赵国，赵王封他为望诸君，燕惠王惧怕乐毅率赵兵攻打燕国，写信劝乐毅回燕，但被拒绝了。

［16］范雎折摺：范雎被人“折肋摺齿”，即肋骨和牙齿被打断。后范雎入秦见昭王，为昭王献强公室、杜私门之策，被昭王采纳，于是昭王的舅父穰侯等权臣被撤职，从而秦国加强了王权统治。

［17］蔡泽：据《史记·范雎蔡泽列传》载，蔡泽为燕人，长期游说诸侯而不遇，于是让著名的唐举为他相面。唐举仔细端详了他，笑着对他说：你相貌奇丑，是所谓“圣人不相”。后来蔡泽入秦，正值范雎权势贵盛之极的时候，他说服范雎应该功成身退，以免不测。范雎采纳了他的建议，并向昭王推荐蔡泽代替自己为秦相。噤吟：边说边笑貌。笑唐举：被唐举所取笑。

［18］有事：指天下多难，政权不稳定。萧：指萧何。曹：指曹参。子房：指张良。平：指陈平。勃：周勃。樊：樊哙。霍：霍光。他们都是辅佐刘邦安定天下，和武帝托孤的重臣。

［19］章句之徒：只会解释经典章句的文义，而不懂世务的儒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