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大鹏这孩子小名“豆子”，大名叫“远帆”，杜文成却叫成了“一举”，凤菊听了，就说：“爸，这是豆子，一举加班，还没回家呢。”杜文成浑然不觉，隔了会儿又对豆子说：“一举啊，你可要好好读书，将来上了协和，当洋医生。”杜大鹏和陈凤菊对视一眼，知道爸爸又犯糊涂了。

自打去了新生活运动办公室，杜一举工作起来是没日没夜，全国的新生活运动，蒋委员长是名义上的总指挥，各大城市都成立了相应的机构，警察局、卫生局全力配合。各地的大学生也发动起来，北大、清华的学生在天安门广场举行了新生活运动誓师大会，男学生都穿中山装，女学生都穿白上衣黑裙子，学生代表发言，要响应领袖号召，做一个全新的青年，要全体军事化，勇敢迅速，刻苦耐劳，准备为国家牺牲。学生们组织成一支支志愿者队伍，巡视街道，移风易俗。这一日，新生活办公室一干部领着三五个学生，巡查到了羊肉胡同，胡同口有个德顺成烧饼铺，老板是山东人，叫做刘四，每天烙烧饼，炖一大锅杂碎汤，来吃饭的都是苦力，有的坐着，有的靠着墙壁或门板，有的蹲在地上吃，有的坐在地上吃，一两毛钱就能吃饱的小铺子，谁也不在意吃相。那干部见了，将吃饭的苦力好一顿训斥：“你们这样吃饭，哪里是人吃饭的样子？这里的食物餐具凌乱污秽，这不是野蛮的生活吗？这和牛马猪羊吃东西有什么区别？你看人家日本的猪槽、猫碗、马厩、狗窝也没有这么脏！”

骂完之后，嘱咐巡警贴上封条，限期整改。刘四没见过这仗势，关了铺子，找巡警问：“我这铺子向来这样，可叫我怎么改？”巡警也无奈，说：“刘四啊，现在是新生活了，你得添置桌椅板凳，搞卫生，让大家坐有坐样儿，吃有吃样儿，有什么不明白的，你问问杜家老二，他现在抖起来了，是新生活的主管。”刘四找一天就奔杜家来了，先见杜文成问好，再说想见你们家老二。杜一举头一天刚查封了十来家折箩饭铺，这些小饭铺专拣大饭庄的剩菜，回锅炒一下再卖给穷人，去吃饭的苦力极多，却是传染疾病的危险所在，绝对不能开张。他看德顺成烧饼铺倒不至于封掉，就问刘四：“你可曾看过我们下发的《告北平市民书》？”

刘四道：“我根本就不认识几个字，看什么书啊？”

杜一举道：“你且回去，我找几个学生来帮你打扫卫生，打扫干净了，你就能开张。”到了下午，几个学生又到了德顺成，把这个烧饼铺里里外外清洁了一番，洒了几斤消毒药水。杜文成在胡同口看了他们折腾，管学生要了一份《告北平市民书》回家研究，只见那传单上写着：“国民生活形态，竟复散漫放纵，崩溃无余！衣服污垢有光，饮食蝇蚁围集，居室尘土堆积，做事更无精神。”杜文成看完，把老妈子、儿媳妇叫来，说咱们要搞大扫除，把家里都清扫一遍，说干就干。到晚上杜一举回家一看，屋里的家具好多都堆到了院子里，老妈子、嫂子都已经累得直不起腰。杜文成见儿子回来了，说道：“‘居室尘土堆积’，这条毛病我有，我这就改正。‘做事更无精神’，这条毛病我也有，改起来可就难了。”杜一举心中感动，“爸爸，‘做事更无精神’，这一条您想改也能改，就看您有没有这个决心了。”杜文成道：“我知道我老了，糊涂了，改不了了。”杜一举道：“我们可以去看医生，上次来的那个古德大夫，就能治好您的毛病，让您精神焕发，做一个新人。”杜文成将信将疑，“我还能成新人？我还能过上新生活吗？”杜一举道：“一定能。”等爸爸歇下了，杜一举、杜大鹏、凤菊和晚萍就商量要不要给爸爸看病。凤菊说，老爷子是有点儿轴，非要搞大扫除，还要把那些医书都给烧了，谁也劝不住，这些天大小便也不利落，拉了好几裤兜子屎。杜大鹏也没主意了，就问杜一举有啥打算。杜一举回答：“我找机会再去见见古德大夫，德国大夫应该有办法。”杜大鹏道：“我看德国大夫也未必靠谱儿，听说那个名媛陆小曼，找德国大夫做过流产手术，后来再嫁给徐志摩，两人就生不出孩子了，可见德国大夫的手术出了偏差。”晚萍听了这话不高兴，摔门出去了，兄弟两个就说过些日子再议父亲的病。

转眼又到春夏，这一天北京城里戒备森严，东单东四都封了路，宪兵站岗，警察巡逻，临近中午的时候，一队轿车足有二十多辆，驶进了协和医院，医院周围都布了岗哨，还有便衣警察巡视。到了下午，街面上那些消息灵通人士都知道了，蒋委员长和蒋夫人从郑州飞到北京，住进了协和医院。

杜一举这天晚上就没回家，捎信儿给家里说，这两天要住在办公室里随时待命。杜大鹏就跟爸爸说：“蒋委员长来北京了，估计要接见新生活办公室的人，要不一举怎么忽然就待命了呢？”杜文成犯糊涂了，“张作霖张大帅来北京了？”杜大鹏扯着嗓子喊：“是蒋委员长来了，张大帅早炸死了。”

杜文成说：“那少帅张学良还住在翠花街那边吧？”

杜大鹏看爸爸糊涂得厉害，也不搭理他，跟弟媳妇八卦，“我听说委员长住进了协和医院，他难道有什么毛病吗？按理说，我们不该胡乱猜疑，可委员长没病干吗要住到医院里头啊？他干吗不住中南海住颐和园啊？”晚萍也觉得奇怪，打听了两天，回家跟杜大鹏接着八卦，“我听说，蒋委员长的肝脏不好，总是肝儿疼，这一回住进协和医院，好像是要检查身体。”杜大鹏说：“我也听说了，不过，说法可跟你说的不一样，有人说蒋夫人有一样隐疾，她患有荨麻疹，身上老是痒痒，一般的纯棉被褥都不行，必须睡丝绸被褥。我听说蒋夫人在郑州吃了黄河大鲤鱼，过敏症又犯了，这回到协和医院是治疗荨麻疹和过敏症的。”晚萍不信，“得了，蒋夫人那么漂亮，怎么会有荨麻疹。”杜大鹏道：“漂亮人也会得病啊，要我说，两口子都有毛病，住到医院里一下子都给治了得了。”凤菊在一边接过话来：“咱们街坊几个老娘儿们也议论这个事情呢，都说蒋委员长和蒋夫人结婚多年，一直没生孩子，这一回住进医院，是来求子的。”晚萍听了又拉下脸来，摔门而去。

蒋委员长和蒋夫人在协和医院里住了一个礼拜，街面上议论的人就更多了。德顺成烧饼铺的刘四见了永兴和煤铺的王掌柜，也要谈上两句。

刘四说：“蒋委员长别是病了吧，这新生活刚运动起来，他老人家可不能就此躺下呀。”王掌柜的说：“可不是嘛，眼下小日本子在东北闹得欢，咱们都得靠委员长支撑局面呢。”等蒋委员长和蒋夫人出了医院离开北京，杜一举才回家，杜大鹏就问：“我听说，这回蒋委员长的病，是协和医院的刘院长给看的，这刘院长好像就是当年割掉梁启超腰子的那位，委员长这样的大人物，怎么能还让他给看呢？割错了腰子，按理说就该取消他的行医资格。”杜一举口风甚紧，“第一，蒋委员长没病，这次只是例行检查；第二，医生割错了腰子，不一定要吊销行医资格，医疗事故在所难免。”杜大鹏道：“那你在外待命一个礼拜，可见到委员长了？”杜一举点头，“见到了，委员长在住院部接见了我们新生活运动办公室的主要成员，勉励我们要好好工作。”杜大鹏为兄弟高兴，“好啊，你这就算是见着龙颜了。”杜一举道：“委员长又不是皇帝。”等到晚上，杜一举和晚萍睡下，晚萍也颇为兴奋，一个劲儿打听委员长接见的细节，杜一举只是说，他受了接见，感到肩上担子更重，要通过新生活运动，打造出一个全新的国家，实在是任重道远，我辈唯有殚精竭虑鞠躬尽瘁。晚萍再问：“那你可见到了蒋夫人？”杜一举说：“没有。”

晚萍颇为遗憾，“都说蒋夫人母仪天下，真可惜。”

杜一举道：“你就关心这些不要紧的事，现在国家是危急关头，有那么多大事。”晚萍翻了个身不再言语，自打杜一举升了官，晚萍就觉得他有了变化，整天说些大道理，实在无趣。

杜一举却没在意晚萍的感受，只管埋头工作，参与制定了《新生活运动细则》，共一百多条规矩，杜一举一一落实，认真执行。这一天下班回家，刚出了办公楼，就看见大门口站着古德大夫，两人已有一段时间没见了，古德一年中大半时间都在外地，云南、福建、广西、广东都跑了，中国话说得越来越流利。二人热烈握手，到酒楼一叙，要了一壶酒，古德讲他的各地见闻，对轰轰烈烈的新生活运动是赞不绝口：“我看到了中国的未来，中国早应该搞这样的运动，有了新人，才会有新的充满活力的国家。”杜一举一拍大腿，“你说得太对了，我们要建设国家，就是要培养出一批守纪律、能战斗的新人，培养出一批体格健壮、人格健全的新人。日本鬼子就在关外蠢蠢欲动，我恨不得能有什么绝妙的办法，在流水线上培育出一群优秀的国民来。”古德道：“你这想法，西方人早就有了。我们德国的大诗人歌德，写过一部长诗叫做《浮士德》，里面就提到了造就新人。我最近看了一个科幻，是西方新涌现的女性主义作家写的，她提出，动物应该能够给人类代孕，把受精卵放到动物的子宫中生长，这样可以把妇女解放出来。还有一个，说的是由最优秀的男人和最优秀的女人交媾，把受精卵放到培养皿中，用一种光照射他们，让他们的肌肉和骨骼都格外强健，长成一个个的战士。”杜一举道：“这恐怕有些异想天开。”古德喝多了，满脸通红，“有一定的科学道理，动物不一定能给人类代孕，但是，如果一个人能拥有豹子一样的速度和力量，那将是多么了不起。优秀男女生产出优秀的后代，这是优生学和遗传学的努力方向，未来的科学是无可限量的，我们今天觉得荒唐的事情，几十年后也许就很正常了。”杜一举说：“这个我同意。”看古德有些高，叫了一大碗酸辣汤，古德摆摆手说：“我没喝多，再来一壶酒，我要和你痛快地喝一顿，过些日子我就要回德国了。我们就没机会再见面了。”

杜一举问：“怎么你要回国？”古德说：“是啊。我的祖国现在也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我要回去为我的祖国效力。”杜一举听了，叫伙计上酒上菜，要和古德一醉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