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布安帖儿在城外接受崔将军的投降，按照蒙古人的要求，崔立要更改发式，剃去前额的两块头发，他照样子做了，提出自己的要求是不向蒙古兵下跪。双方商讨细节，崔将军只需下马向脱布安帖儿躬身施礼，他还可以戴着头盔，遮盖住自己的新发型。受降仪式过后，脱布安帖儿和崔立并肩进入汴梁。蒙古万人队队长向崔立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城里还有多少百姓？”他估算，饿死病死的百姓加上战死的兵士约有百万，城里大概还剩下几十万人，不料崔立回答的数字让他吃惊，汴梁还有一百四十万人。脱布安帖儿追问了一句：“当真还有这么多？”崔立点头，好像还剩下这么多活人是一种难言的耻辱。脱布安帖儿的第二个问题来了：“我们能不能再杀一些？大军粮草有限，速不台将军还要向山东追击，我们不能养活一百多万人。”崔立道：“再杀一些也好，完颜皇族共计五百余户，加上他们的仆从奴役，我们能杀两万多人。”脱布安帖儿道：“太少，能不能再杀一些？城里有多少女真人？”崔立道：“女真人有八万三千户，约四十万人。”脱布安帖儿道：“杀掉四十万还差不多。”崔立道：“这四十万人都是平头百姓，忍饥挨饿，终于盼来和平，无缘无故杀了，实在可惜。”脱布安帖儿道：“你们汉人有一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还是杀了好，崔将军爱惜百姓，可是我想问问，你把他们全饿死了，不也是杀人吗？”

蒙古骑兵列队进城，他们的战刀都亮闪闪地持在手中，围观的百姓被军威所慑，连连发出赞叹之声，似乎降服于这支军队没什么丢脸的，能看到这样的威武之师反而是一种光荣。军队进入内城，崔立向脱布安帖儿指点着城中道路，又指点着百姓，“你看这些老百姓，都盼着大军进驻，能过上太平日子，将军统领仁义之师，能不杀还是不杀。”脱布安帖儿道：“我们攻城之前，耶律楚材丞相让我们学习汉人经典，我知道你们有句古话，‘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不是最怕死的吗？”崔立道：“这‘民不畏死’

一说，不是说我们民风剽悍，只是大家都没有活路，怕死也没用。”三千铁骑进入皇城，脱布安帖儿翻身下马，走上光华殿，这是哀宗皇上处理朝政的地方。脱布安帖儿在大殿里转了一圈，出来吆喝手下士兵：“你们都围着这光华殿跑上一圈。”马蹄纷飞，兵士高声呐喊，风云为之变色。脱布安帖儿问：“崔将军，你看我这支骑兵队如何？”崔立道：“蒙古铁骑威名远扬，果然是名不虚传。”脱布安帖儿道：“崔将军可知道，我这支万人队，为什么会充当先锋，为什么又可以进驻汴梁，抢得这块肥肉？”崔立道：“还望将军指教。”脱布安帖儿将手中马鞭指向北方，“我这支万人队组建时，兵士都是牧民中的穷人，家里最多就有十头羊。我们攻城在先，先进城就可以多抢点儿东西，我总让那些最穷的士兵先去抢第一轮，家里稍微富裕点儿的士兵再去抢第二轮，这样轮换着，一部分人先富裕了，大家跟着都富裕了，现在他们每家都能有两三百头羊。这就是公平，带兵打仗最讲究的就是公平。”崔立道：“将军用兵之道，让我受益匪浅，我看治理百姓，也可以用这个法子，城里女真人有四十万，杀起来太麻烦，不如只拣那些富裕的杀了就是，穷人只要能抢到富人的房子和粮食，抢了富人的老婆和金子，他们就能养活自己，不用浪费大军的粮草供给。”脱布安帖儿道：“崔将军果然爱惜百姓，好，就这么办。”

城中洗劫就按照两位将军议定的原则执行，蒙古兵率先抢劫女真人的富裕家庭，看到谁家的房子阔气就进去抢，汉人的富足之家也在劫难逃，继而是市民之间互相抢，汉人居民去女真人家里去抢，蒙古兵抢金银宝贝，老百姓就抢能吃的东西。

他们怀着满腔的仇恨，城里已经饿死那么多人，你们家居然还藏着粮食。劫掠过程中发生了多起杀人事件，只是这样零星的死亡无法和屠杀完颜皇族相提并论。崔立负责杀皇族，要杀掉两万余人并不容易，崔立的节奏是每天处死五千人，押送至城外，斩首，掩埋，那些挖好的万人坑都派上了用场。成千上万的市民观赏了处决皇族的场面，欢呼雀跃，那些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的狗日的权贵家庭终于完蛋了，他们受到了鼓舞，开始更疯狂地抢劫。

蒙古兵进城之后，元好问一直等着哪一位大将礼贤下士前来拜访，他好把那份写给耶律楚材丞相的名单郑重地交出去，名单上一共列了五十四位社会贤达，每个名字下面附有小传，讲述此人简历，再加几句评语，用小楷书写，密密麻麻写了十来页纸。他把家中收拾干净，一室萧然，琴书满案，左等右等，始终没盼来蒙古将军，心中暗想，或许耶律楚材把这一秘密使命只交待给了胡庆，胡庆被杀，他与丞相之间的纽带就断裂了。等了七八天，终于来了崔立手下一个副将，通知元好问第二天到枢密院的文书房开会。

第二天到了会场，元好问发现，来的是翰林院的几个读书人，自打元好问到枢密院为朝廷办报纸，很少和这些读书人聚会，历此劫难，故友相聚，“寂寞书房富贵少，时容骚客无俗谈”，大家相互问候：“刘老，你还没饿死呢，赵老，你可饿瘦了。”刘老名叫刘光甫，赵老名叫赵秉文，年纪都比元好问要大，是所谓学界泰斗，“一生纸上作风波，到今不肯抽头去”，都待在文书房里等着崔将军。文书房在枢密院一角偏房，正房才是商议军机大事的地方，院里人来人往，等了一顿饭的工夫，崔立才来，进了门向各位读书人一一问好。

坐定之后，有士兵端上来一桶酒，一个大酒缸，用大碗盛了酒，每人面前都摆上了一碗，崔立举起碗，“自开战以来，民生多艰，酒也喝得少了，饭也吃得少了，现在城里终于太平，文人雅集，我们喝点儿酒吧，来来来，大家都尝尝，这是蒙古村酿，别有一番风味。”说罢喝了一大口。众文人都喝了一口，咂巴着嘴赞叹。崔立接着说：“城里太平了，诸位该上班的，总要上班了，不过我今天请你们来，是谈谈文学之事，各位的诗文我都读过一些，今天想请教一下，如果我们要给某人树碑立传，是彰其人之善呢，还是揭其人之短呢？”座中以刘光甫年纪最大，自然也是他回答：“我看这碑志，我想说啊，历朝历代的碑志，我也看过一些，这个碑志呢，是盖棺论定之说，我对这个事情观察很久了，碑志就是刻在石碑上面的文章，一般的文章啊，写在纸上就可以了，为什么这篇文章要刻在石头上呢？我以为，碑志就是要刻在石头上，文章刻在石头上，这个呢，这个就不像写在纸上了，我想重点谈一下啊，碑刻的文章，是刻在石头上的，石头的质感和纸大不相同，文章千古事，能流传千古的文章呢，还是少数，刻在石头上，这个这个，应该比写在纸上更有质感，碑刻的文字虽不可有溢美之词，也不可无溢美之词，其间分寸很难把握，碑志是很难把握的，这和史传又有不同，碑志和史传是有所不同，史官当秉笔直书，碑志是弘扬功德，每个人都有瑕疵，有短处，但立碑记述，何必贬焉？我的意思是说，这个碑志文章，还要适当溢美，但不可过度，所谓过犹不及，凡事都要有个度，这就是我对碑志文章的看法，你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刘光甫说得稀稀拉拉，但在座的都明白他的意思，有几位还待补充，崔将军已经不耐烦，“我要立这座碑，也不用什么溢美之词，只要写得实事求是，照直说了就是。我开城迎接蒙古兵，听到很多人议论，说我是叛国的逆贼，这个骂名实在承受不起，我毕竟挽救了城中百万百姓，不图一己之私，救万民于水火，这个事情要立个碑说清楚。”众文人这下明白了，崔将军请他们来，不是讨论诗词歌赋，是要他们给他树碑立传。赵秉文赵老说：“原来是崔将军要立碑，这个是好事情，不图一己之私，救万民于水火，文章的主旨已经有了。在座的诸位，我看元好问元老弟最擅长馆阁体。”元好问一听，这该死的差事怎么推到我这里来了，崔立投降，这个事实无可辩驳，救了百姓也算有功，但为这样的逆臣树碑立传，实吮痈舐痔之自甘，直接推了回去，“在下写些淫词艳曲还可以，庄重典雅的文章还是要靠赵老。”赵秉文还要往回推，崔将军一抬手，“这篇文章不管谁写，在座的诸公都要署上自己的姓名，你们且商议着，我还有事要处理。”说罢，抬腿就走，留下一屋子文人面面相觑。元好问兜里还揣着那份重要文化人物的名单呢，想也许能见到蒙古大将军，不料被拉来写这样一个文章。环视屋中所坐的老几位，其中有的还在自己的名单之上，不由得哼了一声，他妈的我回去就把你们的名字撤下来，让蒙古兵办了你们。

崔将军一离开文书房，门口的士兵就把房门给关上了，到了中午，有士兵送来饭菜，说将军有令，让你们在这里品酒。诸文人饿得发慌，枢密院的饭菜比家里要丰盛一些，忍不住都过来吃，吃完饭打着嗝剔着牙歪在椅子上，谁也不提写文章的事。这样一直耗到晚上，又有士兵进来，这一回不再送饭，点上了几根大蜡烛就退了出去，外面锁链哗楞楞响，把文书房给锁起来了。元好问过去拍门，“为什么给我们锁起来？”外面士兵回答：“崔将军让你们品酒，不醉不休，通宵畅饮。”这一下众人慌张起来。赵秉文道：“看来我们是逃不过这笔文债了，大家就写吧。”长话短说，到了三更天，屋中众人拼凑出了一篇文章，“试微躯于万仞不测之渊，保百姓于群盗垂涎之口。皇天后土，实闻存民之谋；枯木死灰，无复哭秦之泪。一身救百万生灵，其功德诚可嘉”云云。写完了都想赶紧回家吃饭，刘光甫提醒各位还有署名一事，谁都不愿意把自己的名字署到前头，互相推辞到了四更，终于抓阄决定，元好问不幸抓了个第一的纸条，只好把自己的大名放到了第一作者的位置。

崔立将军拿到众儒生写好的文章，大致审阅一下，命手下找一块上好的石材，请好的匠人，刻碑立碑。城里虽然堆满了石头炮弹，但要找到一块完好的石材却不容易。士兵们翻捡了两天也没找到好石头，回来禀报，龙德宫内有一块三米高的大石碑，个头过大，没能拆去做炮弹，那是北宋时期留下来的《甘露碑》，不妨把碑上的文字都刮下去，打磨一番，再把崔将军功德碑的碑文刻上去。崔立只好将就，就这么办。他手下一个副帅，名叫药安国，坐在边上看崔将军眉头不展，咳嗽了一声，“我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崔立道：“你跟我出生入死这么久，怎么客气上了？”

药安国也就不客气了，“活着就立碑，我总觉得别扭，再说要让老百姓念你的好，仅凭这几个文人还没什么用，这帮孙子自以为有骨气，你给他一口饭吃，他反过来骂你，你要杀了他，他又说他没骂你，不如老百姓，你给老百姓一口饭吃，他就念你的好，说你是天下最好的好人。”崔立道：“那怎么让汴梁的百万百姓都念我的好？”药安国道：“城里现在太平了，市集商铺勾栏茶肆，该恢复营业的应该迅速恢复，汴梁向来是文艺工作者的重镇，我们要让艺人重新活跃起来，该唱曲子的就唱曲子，该演戏的就演戏。我们组织一次歌曲大赛，看谁夺得了魁首，每人都可参加。先进行海选，入围者得米三斗，海选之后定下四十个入围者，可以自己选定曲子表演，除此之外，每人必须得唱一首歌颂崔将军或是歌颂太平盛世的曲子，从这四十人选出十六个晋级，每人赏银二十两，互相比赛，选出八个，每人赏银五十两，再决出四强，每人赏银一百两，直到最后决出魁首，赏银二百两。赏银如此丰厚，赛事如此繁杂，势必成街谈巷议的一场大热闹，这样老百姓就会传唱歌颂崔将军的曲子了。”

崔立听了，笑逐颜开，“我本来就担心这帮文人写得太典雅，百姓根本就看不懂，这下好了，文人石碑可以流传后世，当下的小曲也可遍布市井，此计甚好，你去办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