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苗炜
|类型:穿越·架空
|更新时间:2019-10-08 03:08
|本章字节:11152字
这一年北京的卫生防疫宣传是如火如荼,小茶楼里有文明戏,电台里有卫生知识讲座,各学校都组织演讲比赛,小学生也拎着苍蝇拍子上街打苍蝇。杜文成关了诊所,每天上午就去北海公园遛弯,有时候在公园里和人闲聊,就讲讲养生的知识:“春天草木竞生,肝火旺盛,肾气不足,水不足火旺,这是由冬藏至春生之必然。内热不散,就易感风寒风热。春天饮食要减酸益甘或戒酸增辛,增辛是为入肺发汗,以疏导的方式散热;益甘是为健脾,脾为土,木能胜土,健脾不仅为防卫,还为强肾。”听讲的老娘儿们就说:“增辛益甘,就是多吃辣的东西和甜的东西吗?”杜文成接着讲:“甘的意思也非简单之甘甜,甘属性的食物很多,比如米、枣,春天吃的荠菜也是甘草之一种。古人有立春吃五辛盘的传统,五辛盘的五样辛物是葱、蒜、韭菜、蒿子与芥菜。”听讲的人一撇嘴,“您的口味够重的啊。”杜文成微笑道:“味道平和的也有,那就是每天早上喝粥,若要皮肤好,粥里放红枣。若要不失眠,粥里添白莲。腰酸肾气虚,煮粥放板栗。”这养生讲座慢慢就有了不少听众,杜文成每天翻来覆去就讲这些,听众还真有不少,到后来每个听众都能跟着他一起背诵:“心虚气不足,粥加桂圆肉。头昏多汗症,粥里加薏仁。
润肺又止咳,粥里加百合。消暑解热毒,常饮绿豆粥。乌发又补肾,粥加核桃仁。”
夏日来临,杜一举知道预防霍乱的关键时刻到了,光宣传不管用,还得做点儿实事儿,左思右想,决定要对重点人物进行监测,什么是重点人物?菜市场的小贩和小饭馆的厨师。如何监测?每天化验他们的粪便,且看有没有霍乱病菌。
他在前门外铁匠营找了个铁匠铺,要打造一千个小盒子,给小贩和厨师取便用。铁匠铺的伙计听完了他的尺寸,问道:“您这盒子就比火柴盒儿大点儿,您老要用这东西干吗使?”杜一举回答:“装大便用,化验。”铁匠铺伙计一下就不高兴,“您换个地方弄吧,我们干不了。”杜一举暗骂了一句:“愚昧。”扭身就奔下一家,开宗明义还是说:“我要做一千个铁盒子,装大便用。”这家伙计一摇头,“我们干不了,您另请高明吧。”
整个铁匠营也没人接他这单子活儿,杜一举只好再到广安门外,找了个铁器工厂,说了尺寸要求,可不敢再说是干什么用。等了一个礼拜,一千个盒子送到了卫生局办公室,杜一举这天早上是雄心勃勃,准备到单位拿了盒子去菜市场发放。一出门,看见嫂子领着侄子在院门口玩,侄子身上挂着一个红布条,杜一举过去把侄子抱住,细看他那红布条上写着几行字:“你造中山墓,与我不相当。
真魂招不去,自己顶桥梁。”把侄子放下,问嫂子凤菊,“这红布条是啥意思啊?”陈凤菊道:“你不知道啊?都说南京的中山陵修好了,要把孙中山的尸首从碧云寺给挪到中山陵去,这样一折腾,说要摄取两千个童男童女的魂儿,北京一千个,南京一千个,挂上这布条,就能保住孩子的魂儿。”
杜一举道:“这个是迷信,根本就不可能。”凤菊道:“啥迷信不迷信的,我花俩钱儿免灾。这么个布条,要五毛钱呢。”杜一举摇了摇头,暗骂了一句“愚昧”,就奔卫生局去了。
到办公室取了几十个小铁盒子,再奔西单菜市场,进门看见卖肉的摊儿,上去亲切问候:“您这几天买卖不错吧?”卖肉师傅看杜一举是干部的模样,点头哈腰道:“还不错。”杜一举又问:“您这卫生防疫的工作都做了?”卖肉师傅一指肉案子,“都做了,你看,纱布罩子盖着肉,不让苍蝇落上头,病从口入,我们都卫生了。”杜一举点点头,从公文包里掏出来一个小铁盒子递过去,“您把这个拿着。”卖肉师傅接过铁盒儿,“这是干什么啊?”杜一举问:“您老每天几次大便啊?”卖肉师傅道:“这怎么好意思呢。”杜一举笑,“您别不好意思啊,我是卫生局防疫科的干部,我这也是检查卫生。”卖肉师傅只好回答:“有时候一次,有时候两次,这可说不准。”杜一举指着那盒子,“您早上八点到十二点前的大便,装到这盒子里。”说着从公文包里又掏出一个盒子,“您下午三点到六点的大便,装到这个盒子里。”卖肉师傅手拿着一个盒子可就不再接杜一举递过来的第二个盒子,“装大便?装那玩意儿干吗使啊?再说这盒子我也装不下啊。”杜一举倒是很有耐心,“您装上一点儿就可以,用一个小木棍儿蒯上来一点儿装进去就是。”卖肉师傅把那盒子扔回来,右手抄起砍排骨的砍刀,往肉案子上一剁,“你这是消遣我来了?你是个卫生局的干部你就牛逼了,你就是警察局的干部,老子也不怕你。”他这么一吵吵,旁边几个肉摊子的伙计就围拢过来。杜一举手里拿着两个小铁盒子,“您别误会,我不是消遣您,你们都知道霍乱吧?就是虎疫,要想防止霍乱,就得化验大便,这是为了您好。”卖肉师傅这回把砍刀拎在手里,“我看你是犯了克山病,又得了虎林热,你他妈的是没法治了!”杜一举嗓门也提高了,“这是预防,这是检查身体。”卖肉师傅手持砍刀,倒也不敢贸然上前,跳着脚骂道:“预你妈逼防,你要看我的大便,我他妈先把你打出屎来!”杜一举看情势不对,把小铁盒儿收到公文包里,转身就走,边走边骂:“愚昧!愚昧!无知!”
出了西单菜市场,进了大木仓胡同,见胡同口有个小饭馆,伙计正在擦桌子打扫卫生,杜一举叫住伙计,说“把你们的厨师请出来”。不一会儿,一睡眼惺忪的胖子走出来,说话是山东口音:“哪一个找我?”杜一举这次板起脸,很严肃地说:“我是北平卫生局的防疫干事,这已经是夏天了,为了防止霍乱,卫生局要给每个饭馆的厨师化验,我给你送个取便器,你拉了大便,装一点儿到这个小盒子里,我拿去化验。”厨师接过盒子,“我正想要解手呢,您等等,我这就给您装去。”杜一举见胖厨师奔后面去了,心中宽慰,群众还是配合我们的工作嘛。等了五分钟,胖厨师回来了,双手把小铁盒奉上,杜一举接过粪盒子,连忙回到防疫科的化验室,让化验人员立刻化验,等了二十分钟,化验员出来了,“杜博士,化验结果出来了,不过您送来的样本好像有问题,您送来的好像是鸡屎,不是人的粪便。”杜一举一听,满脸通红,我一堂堂的康奈尔大学的博士,分不出人屎和鸡屎,连忙向化验人员解释:“这些愚昧的人,竟然骗了我,不肯把自己的样本交出,拿鸡屎糊弄我。”说完扭身回了办公室,摊开纸笔,写了份报告,第一条说市面上迷信盛行,都说迁移孙总理遗体要摄取孩子的灵魂,这是妖言惑众,要严加查处。第二条说百姓轻信谣言,偏见来自无知,要进一步宣讲科学。第三条是夏日防疫形势严峻,望卫生局联合警察局、派出所,派专人发放取便盒,恳请上级领导重视。写完了报告,在办公室里呆着气闷,拎着公文包去了辅仁大学,想找晚萍姑娘散散心。恰好晚萍下午没课,二人就去北海公园划船。
小船儿推开波浪,水面倒映着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晚萍姑娘穿一袭黑裙,坐在船头,见杜一举愁眉不展就问道:“你怎么好像有心事?”杜一举就把上午分发便盒的遭遇说了,感叹道:“民众实在太愚昧了,根本不懂得科学,不知道检查身体是为了他们好。”晚萍道:“这个我可帮不了你,我一个大家闺秀,总不能在大街上给人家送便盒,然后再收他们的大便。”杜一举停下划桨,让小船在水中飘荡,“你怎么干不了?英国很多贵族都会干这样的事情,你完全可以做一个志愿者,帮我收取粪便。”高晚萍道:“我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杜一举道:“下个礼拜,全国防疫总监伍连德伍先生,在他的寓所东堂子胡同要开一个大pary,欧美大学的毕业生方可参加,我收到了请柬,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做我的女伴,一起去参加?”晚萍道:“参加pary我当然愿意,可我还是不愿意当你的什么志愿者。”杜一举道:“那就先当我的女朋友吧。”晚萍那一低头的温柔,似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杜一举和晚萍吃了晚饭才回家,杜文成见儿子回来,就招呼他坐下,问他:“你最近总不回家吃饭,可是有了女朋友,晚上去约会吗?”杜一举也不隐瞒,就说他认识了一个叫高晚萍的姑娘,是辅仁大学的学生,不过八字还没有一撇。杜文成又问:“那你最近工作忙不忙?都在干什么事情?”
杜一举从公文包掏出取便盒子,给父亲讲防止霍乱的重要性。杜文成听了道:“我知道西医看待传染病,都说是微生物和细菌作乱,霍乱这病,民间称之为鬼偷肉,实在是谈虎色变。”杜一举道:“人民怕这个病,所以才要积极宣传,积极预防,可惜我们的人民愚昧无知。”于是又把上午分发便盒的遭遇说了一通。一夜无话,第二天去上班,到了下午,传达室来了电话,说门口有位老先生来找。杜一举到门口一看,见是父亲。杜文成拎着个菜篮子,里面摞着几个信封,信封上娟秀小楷,分别写着“西单福字号肉铺宋师傅”、“西四晋益祥饭庄厨师刘师傅”等字样,每个信封里面,正是取便的小盒子。杜文成将菜篮子递给儿子,“我今天上午和几个熟识的师傅讲了化验大便的好处,他们都采了自己的大便,送来给你化验。”杜一举接过来,笑逐颜开,“多谢父亲!”杜文成道:“快拿去化验吧,不知道这些样本够不够你用的?”杜一举道:“多多益善,我要监测霍乱,这么大的北京城,起码要取一千个样本。”杜文成道:“要一千个?你去化验,我慢慢给你找来。”杜一举道:“您还是别管这事儿,这事儿太麻烦,我先去化验,您且回家歇着吧。”
杜文成送来的样本,化验结果显示,他们都正常。杜文成连着送来三天的样本,一共有三十多份,每一份都是正常。到了周五,杜文成却没来送样本,杜一举下班回家,嫂子陈凤菊说,爸爸一早就出门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到了七点,晚饭时间都过了,杜大鹏可有些着急了,杜一举便说,爸爸这几天都去采集大便样本,送到卫生局去化验,看来今天也是去哪个菜场或厨房了。杜大鹏闻听,勃然大怒:“你这小子,自己坐在办公室里喝着热茶,让老爷子去厕所干那肮脏事儿,要是跌倒在粪坑里,你这罪过可大了去了。”兄弟二人争吵起来,凤菊就说:“你们吵什么,赶紧把爸爸找回来才是。”杜大鹏、杜一举连忙出门找爸爸,到了晚上九点多,杜一举在天桥派出所找到了爸爸。巡警说,老爷子一早就去天桥的菜市场,给菜贩子讲解传染病知识,要取菜贩子的大便做样本,到了晚上五点,菜市场关门了,老爷子还在天桥附近转悠,巡警早就注意到老爷子,把他请回了派出所,无奈老爷子不肯说出自己的住址。杜一举见父亲裤脚上鞋子上都是尘土,这一天没少走路,心里难受,谢了巡警,把杜文成领回家,路上就问爸爸:“您怎么不知道回家了呢?不记得咱们家是在羊肉胡同吗?”杜文成道:“我今天在天桥一转,恍然间回到了好些年前,在天桥听相声看杂耍,走着走着我就迷糊了,我这一迷糊就想不起咱们家住哪里了。”父子二人回到家,陈凤菊赶紧给杜文成做了一碗热面条汤,过了会儿,杜大鹏回来了,又把杜一举一通数落。杜一举知道自己理亏,不敢还嘴,杜文成却道:“这不能怪一举,是我自己要求进步,想做一点儿事情,我是个医生,总要做点儿有益于卫生的事情。”杜大鹏对父亲说:“那您也要量力而行,您自己都有点儿老糊涂了,还管别人拉屎的事,您把自己照顾好了就行了。”杜文成听了,黯然不语,杜一举忙劝父亲:“这传染病的事情,的确不是您所擅长的,您要是乐意,就给别人讲讲中医的养生之道,采便的事情,警察局回话说警察会帮着做的。”劝完了父亲,又向大哥认错,说自己处置不当,愿受责罚,杜大鹏渐渐消了气。到了周末,杜一举不用上班,一家人包了顿羊肉馅儿饺子,兄弟俩也有所缓和。杜大鹏暗中叮嘱媳妇儿,不要让老爸爸独自外出,要请个老妈子来照顾父亲。
到了下个礼拜,杜一举收拾停当,接上晚萍姑娘,一起去伍连德的宅子聚会。这次社交活动对杜一举来说算是个大事。伍连德早年毕业于剑桥大学,大清国即将倾覆之时回国效力,当年哈尔滨闹鼠疫,伍连德以现代医学手段果断处置,后又召开防治传染病的国际大会,在国内多次处理危急疫情,出任全国防疫总监,在东北、北京、上海建了五六所现代化的医院,国外留学回来的医学生无不将之视为楷模,钦佩其学问和为人。伍连德在北京东堂子胡同的寓所,原本是个四合院,后来有一位德国建筑师提议,何不把这院子改建为三层英国式小楼,腾出空间还能建个花园。伍连德是英范儿人物,同意把宅子改建,所以这处住宅,一层是个敞亮的客厅,连着花园,足能容下一两百人聚会,客厅和花园里都摆上了冷餐台,上面有西式餐点,也有驴打滚、豌豆黄、焦圈儿等北京小吃,侍者穿梭,给宾客递上葡萄酒、香槟、威士忌、屈臣氏汽水。高晚萍这一晚打扮得漂亮,站在杜一举身边,俊男美女,怎么看都是一对璧人。她对伍连德没多大兴趣,眼睛总寻摸伍夫人,伍氏伉俪雍容华贵,一会儿说英语一会儿说法语地招呼各路客人。杜一举端着一杯威士忌,给晚萍讲伍连德的家事:“说起来,我差点儿和伍先生的大公子做同事呢,伍先生的大公子叫伍长庚,早年在清华学堂毕业,然后就去美国霍普金斯大学读书,拿的也是卫生学博士,他回国之后就在北平市卫生局的防疫科工作,接触了各类传染病,不辞辛劳,总去病人家中探望,终于自己也染上了传染病,却不知到底是被哪一种病给传染的,他前两年不幸去世,我们科的同事由此都害怕传染病。其实伍长庚才是我们学习的榜样,防疫科的人怕传染病,这岂不是笑话。”晚萍端着一杯香槟,“那伍夫人给伍先生生了几个孩子呢?”杜一举道:“一共三个孩子,可惜都命不长久。老三长明是在天津生的,没活过半年就夭折了。老二长福的聪明才智恐怕不输于长庚,他当年在南开中学读书,某一年踢足球得了感冒,转为肺炎,送到北京的协和医院医治,却没治好,死在了协和医院。伍先生这样了不起的人物,可惜三个孩子都英年早逝。”晚萍喝了口酒,酒杯上留下一抹唇印,眼睛还盯着伍夫人,“我说伍夫人眉宇之间好像有一点儿忧愁呢,原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