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苗炜
|类型:穿越·架空
|更新时间:2019-10-06 02:42
|本章字节:11718字
长安城内的光德坊是一处富人区,里面都是深宅大院,住户非富即贵,其中一座庭院叫问灵斋,孙思邈被高宗聘为养生园医院的名誉院长之后,就从集贤馆的客房搬到了这里。他还兼任皇上的医学顾问,要在长安城里住上一段时间,可孙思邈平常既不往养生园去,也很少进宫去。他将问灵斋的后院改造成了一个炼丹工厂,平日里就在后院摆弄各种石料,石钟乳、硝石、滑石、空青、曾青、太乙余粮、丹沙、紫石英、白石英等等。高宗皇上特批,只要孙思邈用什么石头用什么重金属,相关部门一定要保障供给,以探求“千年之气,一日而足,山泽之宝,七日而成”的奥秘。太医院还派来十个学徒,帮孙思邈炼丹,同时试用丹药,每服用一种丹药都要详细记录自己的身体反应。宫里还派来十个处女,服侍孙思邈起居。另有几个权势极大的太监,送来大笔金钱,要孙思邈炼“还阳散”,这大概是医学史上比较早的专项科研经费。
这几位太监,年少入宫,睾丸捏碎了,那话儿还留着,有钱有势之后,也都娶了媳妇,收养个儿子,盼着能吃一副灵药,让那话儿再活泛起来。孙思邈试制了一味丹药,让一小太监试用,不想小太监吃完之后长了一个拳头大的痔疮,深夜流了两升血就一命呜呼,问灵斋中的第一味丹药以失败告终。
平日问灵斋大门紧闭,从后院传出来的刺鼻气味弄得邻里颇为不快,但皇上有令,孙思邈不必去深山,就在城里炼丹,那自然谁也不敢有什么不满。时而有访客上门,送上一根金条或一块美玉,服金者寿如金,服玉者寿如玉,送来这金条和玉器,是给孙神仙炼丹提供原材料。其实,这都是来请孙思邈看病的,能付出这样诊金的自然也都是达官贵人,孙神仙便会乘坐一顶轿子出诊,去给他们看病。
这一日,问灵斋门房接待了两人,这二人没送金子也没送玉石,只说是养生园总管徐永元、秘书卢照邻拜访,门房进去禀报,随后将两位请进茶室。卢照邻出狱之后,就被徐永元收留在医院之中,做一些抄抄写写的工作,挂名在户部,也算是个小小的官吏,每天早上花一个时辰抄写孙思邈的《千金方》,对孙神仙极为崇拜。问灵斋屋子里炭火烧得旺旺的,茶室布置清雅,黑色家具配白色茶盏。两人在茶室中等待一会儿,有侍女过来奉茶,等杯中的茶水都凉了,孙思邈才现身,进门哈哈一笑,“对不住,刚才有一炉丹药,正炼到紧要关头,一时走不开,让二位久等了。”卢照邻见孙思邈果然仙风道骨,忙深施一礼,徐永元在旁介绍了一番,三位落座之后,徐永元开门见山,“孙先生,此番我们前来,是要跟您汇报一下养生园的情况。”见孙思邈凝神倾听,徐永元就讲了下去。
原来这养生园自打开业,就应接不暇,天下病人之多,远超出想象。徐永元等人日夜辛劳,殚精竭虑。起先医院只看诊,不开药,但很多病人根本没钱去买药,徐永元就开了个药房,那些穷苦的病人能免费得到药物。这一来,医院的成本大大增加。不少人都跑到这里抓药,弄得长安城中的药铺颇有怨言。徐永元不得不把药房关了,只有那些住院的重病之人,才能得到药物。负责采购药材的王太医,以次充好,可徐永元也抓不住把柄,他和众位医生之间也颇有摩擦。在他看来,医院自当治病救人,可不少患者到了却只能等死。这一年灾荒严重,大批难民进入了养生园,其病症就是饥饿或营养不良,养生园既然号称扶贫救困,自然不能将这些难民拒之门外,这一来,园中的粮食供给就更加紧张。徐永元、李百药等人劝募了不少银两,附近的寺庙、道观也接受了不少饥民,但养生园资金越来越紧张,这一次徐永元、卢照邻前来,是想让孙思邈面见皇上,恳请皇上能再拨一大笔钱。
孙思邈听了这番话,开口说:“这生死之事,多半在天,我这样的医生也不敢有违天道,徐先生的仁慈之心固然可敬,但你要是以为能逆转天意,那就是自负了。”徐永元听了这话,很不自在,要反驳两句,那孙思邈却起身,“二位且坐一坐,我去去就来。”孙思邈出了茶室,不一会儿回来,手中拎着个大包裹,递给徐永元,徐永元双手接过,不料那包裹一沉,孙思邈说:“这里大概有几百两黄金,你且去解燃眉之急。”徐永元、卢照邻连忙跪下,说要替天下的百姓感谢孙神仙,孙思邈上前将二人扶起,双手搭在卢照邻臂膀之上却迟迟不肯松开,盯着卢照邻的脸看了半晌,问道:“卢先生面部可有瘙痒之症?”卢照邻一惊,“先生真是目光如炬,我这两个月,时常觉得面颊瘙痒难耐。”这卢诗人入狱半年,出狱之后总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干净,没事就沐浴洗脸,越洗越觉得面部不适,一直没有看过医生,和孙思邈一打照面,就被看出来隐疾所在。孙思邈道:“你随我来。”二人到了一间跨院,进了间药房,房中阴暗,摆满了条案,案子上一堆瓶瓶罐罐。孙思邈打开一个罐子,端详了一下,索性把整个罐子抱了起来,“这是我所制的五石散,你可服用一些。”卢照邻知道,魏晋时期的诗人骚客都好吃这一口,服用五石散,身体发热又轻快,皮肤有光泽又有弹性,去除皱纹,燃烧脂肪,这孙神仙亲制的五石散,功效想必更妙不可言。可五石散也有轻微毒性,他问:“我这是什么病?”孙思邈脸上阴晴忽变,“你若信得过我,就先服了我的五石散。”卢照邻连忙又要叩谢,孙思邈说:“别跪了,赶紧把罐子接住吧。”回到茶室,三人又闲叙了几句,徐永元抱着一大包黄金,卢照邻抱着一罐子药,离开了光德坊。
卢照邻抱着一罐子药回到养生园,立刻就开始服用五石散。他这些日子常感身体疼痛,早上起床四肢无力,抄上一个时辰的书胳膊就打不过弯儿来,拿了这神仙给的药,怎敢怠慢,只管大剂量服下,当晚拉出的大便又黑又臭,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疗效显著,第二天起床感觉轻松了好多,接着服散,工作起来也觉得精神。徐永元拿了几百两黄金,揣摩着能熬过这个冬天,想着年关之时把拖欠医生的工资做一了断,不料接到坏消息说,李百药感了风寒,在家中卧床多日,怕是要玩完。徐永元、卢照邻忙去探望,李百药平日养生的功夫做得最足,可这一病倒,已骨瘦如柴,气若游丝。他拉着徐永元的手嘱咐:“成大事者,争百年,不争一息,然一息乃百年之始也。”说到这里就咳嗽起来,徐永元忙服侍他喝下一碗汤药,问道都请了哪些医生,谁开的药。仆人回答,都是李百药自己开的方子。徐永元就说,应该请孙思邈先生来看一看。李百药挣扎起来,“我自己的病,我自己知道。”这一次探望之后,徐永元忙于医院的事务,只卢照邻隔三差五再去看看,李百药慢慢到了弥留之际,只等着哪天就一命呜呼。转眼到了上元节,长安城里挂了很多的彩灯,虽比不上往年热闹的光景,但家家户户也都算喜庆。卢照邻这一天又来探望李百药,一进门,仆人就说,孙神仙也来了。进屋一看,孙思邈坐在病榻旁,李百药躺在床上,是尸居余气,形神已离,卢照邻眼泪就下来了。孙思邈抬头见诗人来了,说:“李先生看来要归天了,你且照顾好你自己吧。”
卢照邻听了这话,也顾不得哭了,跪倒在地,“神仙救我。”这些天他一直服用五石散,可疼痛之症并没缓解,膝盖处却长了一块斑,心里早存忧虑,此时见李百药行将就木,感到了巨大的恐惧,他褪下裤子向孙思邈展现腿上的斑。孙思邈瞥了一眼,“正是风疾啊。”卢照邻听了,双腿一软,又跪下了,麻风病这东西真让人闻风丧胆,李百药昏迷之中好像也听明白了,以手指天,咿咿呀呀地叫了起来,屋中一根蜡烛瞬时熄灭,仆从侍女连忙上前,只见李百药双腿一蹬,咽下最后一口气。仆从侍女放声大哭,卢照邻更是哭得响亮。众人一阵号哭之后,商量着给李百药办理后事。孙思邈在光德坊初见这位诗人,就看他眉毛有所脱落,面相中就诊出了病症所在,他试制的五石散并非为了美容,而是要对付麻风病,不想诗人服用这一段日子,非但没能抑制住,病情倒有加快发作之势。他嘱咐诗人,继续吃药,有空再到光德坊来看病。卢照邻哪里还理会得李百药的后事和养生园中的公事,找了一天就直奔光德坊,想着这麻风病虽然厉害,但能得到孙思邈的医治,那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可孙思邈将他迎入茶室,坐下来之后却谈天说地。
孙思邈问的第一个问题是:“卢先生今年贵庚啊?”后世的医生拿到病历本总问这个问题,你今年多大了,这一传统就是孙思邈公元六七四年在光德坊开创的。待卢照邻回答之后,孙思邈又问,那李百药活了多少岁。卢照邻答:“李先生享年八十。”孙思邈道:“李先生这一番也算是得其所哉,他修了一本史书传诸后人,养生之道也颇为用心。
你看我今年多大岁数?”卢照邻答:“听闻先生今年已一百四十岁。”孙思邈哈哈一笑,“我几年前来长安城时见过李百药,那时我不过九十多岁,今番来参加百叟宴,竟被那些无聊的官员说成一百四十岁,须知我过了百岁,就不再计算我的年龄。
百年之寿,三万余日耳。人在世间,日失一日,如牵牛羊以诣屠所,每进一步,而去死转近。圣人为无为之事,乐恬淡之能,从欲快志于虚无之守,故才能寿命无穷,与天地终,此圣人之治身也。这是晋代葛洪《抱朴子》中的话,你要听我讲这治身之道,第一步就要学无为恬淡。”
卢照邻从袍子里拿出纸笔,“晚辈希望能有所记录。”孙思邈点点头,说了下去:“天有四时五行,寒暑迭居,和为雨,怒为风,凝为雪霜,张为虹霓,天常数也;人之四肢五藏,一觉一昧,吐纳往来,流为荣卫,章为气色,发为音声,人常数也。阳用其形,阴用其精,天人所同也。失则蒸生热,否生寒,结为瘤赘,陷为痈疽,奔则喘乏,竭则焦槁,发乎面,动乎形,天地亦然。五纬缩赢,孛彗飞流,其危诊也。寒暑不时,其蒸否也。石立土踊,是其瘤赘。山崩土陷,是其痈疽。奔风暴雨,是其喘乏。川渎竭涸是其焦槁。高医导以药石,救以砭剂,圣人和以至德,辅以人事。故体有可愈之疾,天有可赈之灾。”这一番话,卢照邻听得晕晕乎乎,根本没来得及琢磨,听那孙真人继续说道,“天有盈虚,人有屯危。不自慎,不能济也。故养性必先知自慎也。慎以畏为本,故士无畏则简仁义,农无畏则堕稼穑,工无畏则慢规矩,商无畏则货不殖,子无畏则忘孝,父无畏则废慈,臣无畏则勋不立,君无畏则乱不治。是以太上畏道,其次畏天,其次畏物,其次畏人,其次畏身。忧于身者不拘于人,畏于己者不制于彼,慎于小者不惧于大,戒于近者不侮于远。知此则人事毕矣。”
孙思邈说完这番话,看了看卢照邻的笔记,见他笔走龙蛇,都快写吐噜了,说:“咳,这些话我都写在我的新书《摄生真录》里了,你拿去一本便是。”卢照邻蘸蘸墨水,“我还是先记录下来,更为真切。”拿着笔眼巴巴看着孙真人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孙真人说:“那你现在知道以畏为本的意思了吗?”卢照邻一哆嗦,“我现在怕得要死。”孙真人说:“你现在怕的是这个麻风病,我要你敬畏的是身体,继而才能敬畏天地之大道。”卢照邻生怕孙真人觉得他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忙道:“今日听先生教诲,才知道为人要自慎,要畏身,畏人,畏物,畏天,畏道。”孙真人这一回满意地点点头,“懂得这个道理,我们才好进一步医治,下面我教你龟息之法。”说罢就闭上了眼睛。
卢照邻看孙思邈入定,半天没言语,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听孙思邈吩咐道:“你且盘坐在地上,全身放松,潜心入真渊,潜息入真渊。而后再看能否潜息定真渊。”卢照邻对这呼吸静坐之术也是略知一二,照孙思邈的吩咐,坐到了地上,慢慢呼吸入定。
卢照邻来之前也曾翻阅医书,知道对付麻风病有一偏方是白花蛇,可书僮双喜到长安城里的药铺转了一大圈也没见哪里有卖白花蛇的,平乐坊的药材商人倒是答应为他留心打听。卢照邻还听闻,这孙思邈炼出了一种太一神清丹,颇有起死回生之效,兴许能对付麻风病,可到了光德坊,他既没有看见白花蛇,也没见到太一神清丹,坐在地上有点儿百爪挠心。孙思邈就出言告诫,让他调整呼吸,卢照邻忙收敛起纷飞的思绪,安心打坐。这一坐就从午间坐到了傍晚,临走时,孙真人也没拿出白花蛇和太一神清丹,只嘱咐卢照邻,回去服散打坐,七日之后再来问灵斋。
这七日之中有一天,要给李百药出殡,卢照邻也在送葬的队伍之中。他和李百药多年诗友,看他病死,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意。从长安城送到郊外山野之间的坟地,看着棺木入了土,再往回走,这一路就有几十里地,卢照邻走得极为辛苦,到养生园住处,只觉得脚趾要断了一般。脱下鞋袜观看,只见右脚五个脚趾有些发黑,弄了热水洗脚,那黑色并未褪去,小脚趾黑色最重,大脚趾还不太明显。
这一下,卢照邻是魂飞魄散,这麻风病来得也太过迅急,只盼着早点儿去见孙思邈。
待到就诊那天,进了问灵斋,也不等孙思邈讲什么大道理,卢照邻上来就说:“我这脚趾怕是要残废,黑乎乎麻酥酥的。”孙思邈让他脱了鞋袜,细细观察,右脚五个脚趾已是一般黑,卢照邻也吃惊,“前两天我大脚趾还不这么黑,怎么今日就全黑了呢?”孙思邈问:“你可曾将这些变化记录下来?”卢照邻答:“没有,难道我要把这些病变都记录下来吗?”孙思邈说:“你穿上鞋,我们到庭院里走一走。”二人在庭院中走着,孙思邈问:“你见这所庭院可有什么特别?”卢照邻答:“别家庭院大多会种几棵树,或有盆栽的花草,这问灵斋中好像花草树木少了些。”孙思邈指着庭院中一株梨树,说:“这院子里就只有这一株病梨,我搬到这院子里来的时候,让他们把树木都移到别的地方去了,这炼丹之术,毁坏风土,树木要是留在这里必死无疑,可这株梨树我留了下来,你说为何?”
卢照邻想了想说:“难道孙先生留着它,是要用它来检测风土气息之变?”孙思邈微微一笑,“这一株本来就是病树,我留着它,是要看这炼丹之气息能否医得了这株病梨。”两人说着话,走到庭院中,庭无众木,唯有病梨一树,围才数握,高仅盈丈。花实向来憔悴,枝叶一贯零丁。孙思邈长叹一声:“唉,多么操蛋啊,同托根于膏壤,俱禀气于太和,而修短不均,荣枯殊质。岂赋命之理,得之自然;将资生之化,有所偏及。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说罢看着卢照邻,“普通的树木,受了这丹药之气可能就要死,而这株病梨,说不定就能活转,这就是造物之变化。假如这株病梨能够言语,它会说些什么呢?卢老弟你既有文才,自当以诗文传世,这麻风病落在你的身上,就是上天要你把这一切都写下来。晋人皇甫谧写的《寒食散论》,就写了自己服散的记录,过了这四百年,依然有益处。往前看,有许多医生留下了病案医著,往后看,还会有更多的医生著书立说,这些书过个千百年,定会汗牛充栋,但是,病人所写的医书却未必有很多,你若是写了,必然泽被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