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苗炜
|类型:穿越·架空
|更新时间:2019-10-06 02:42
|本章字节:6844字
卢照邻听了颇为激动,“晚辈十几岁时,文章就已名闻天下,写诗写书,哈哈,说句大话,我用脚写的都比别人用手写的好。”说到这儿想起自己的脚丫子快要残废,但瞬间又涌出了豪情,“这提笔写文章,的确是老天爷赋予我的才能。”孙思邈顺着话茬儿说:“好多读书人只想当官,却不知道这文章乃是千秋事业。”卢照邻说:“这经世济民的学问,我也略知一二,怎奈时运不济,没地方施展。”两人说着话往茶室走,卢照邻将自己给邓王当门客,受牵连入狱的事说了一遭,又说了几条治国方略,其实都是从侯先知那里偷来的,讲了半天,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吹牛逼,上一次问诊孙思邈刚讲过要审慎和敬畏,这么快就抛到脑后,可见吹牛逼是一个多么顽固的习惯。两人在茶室中坐下,孙思邈将一册《摄生真录》送到卢照邻手中,“这麻风之疾,并无特效药方,白花蛇或可一试,而太一神清丹却毫不对症,老夫治疗过风疾,痊愈者不足十分之一,所以,我这次给你治病,是要用天地之大道对付这世间的恶疾,若得永生之道,这风疾又能奈何?这个法子灵不灵,我并无十足把握,但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一关键,我们是要以大道对付恶疾。你若能潜心悟道,你就是我的弟子。”卢照邻恍然大悟,原来这孙真人是要用哲学的方式治疗麻风病,成为孙思邈的弟子,那更是难以想象的好事,心中激动,一时哽咽说不出话来。
问灵斋庭院里这棵梨树,春来也稀稀落落地开花,修干罕双,枯条每枝,叶病多紫,花凋少白,夕鸟怨其巢危,秋蝉悲其翳窄,怯冲飚之摇落,忌炎景之临迫,憔悴孤影,徘徊直形。卢照邻每隔七日,就到这问灵斋的茶室里随孙思邈学习养生的大道,期望“形体有可愈之疾,天地有可消之灾”。回到养生园的住所,摄谷道,耳常鼓,扣齿三十六,练龟息之法,闲来也记录下这大半年的身体变化:右脚已然残疾,骨节均已退化,左脚也要完蛋,左手渐渐不能伸张,变成鸡爪子一般,右手还能提笔写字,可也有点儿不听使唤,眉发脱落,破帽遮颜,鼻梁骨塌陷,要戴上一条围巾。在孙思邈教导下,卢照邻的病是一天比一天严重了。这期间,诗人也吃了两条白花蛇,服用了不少丹散,却都未见好转。某个秋日,卢照邻在养生园中入定静坐,睁眼看天上一轮明月,暑阑秋至,云壑改色,悠然一望,覆焘虽广,嗟不容乎此生,忽然文思泉涌,写下了一篇《释疾文》,开头就哀叹:“既好之以正直兮,谅无负于神明;何彼天之不吊兮,哀此命之长勒?”其中也夸自己多才多智,“多智也命之斧斤,多才也身之桎梏。”继而悟道,“生也既无其主,死也云其告谁?何必拘拘而局局,故可浩然而顺之。”这篇万字长文就是对老天的告白书,我既然想明白生死是怎么回事了,你怎么还让我的病情恶化呢?写到最后,卢照邻完全写了,上天入地和神仙对话。
这文章从黄昏写到深夜,书僮双喜送来的饭菜都没吃,写完之后,卢照邻迷迷糊糊上床睡觉,半梦半醒之间还在和仙女对话,周身热乎乎的。忽然间听双喜在耳边不停尖叫,睁开眼,已经被双喜扛在肩膀上了,他所住的这两三间草屋起火了,浓烟让这主仆二人几乎窒息,好不容易冲到外面,草屋已然被大火吞没。双喜把卢照邻放到地上,高声大叫:“救火啊救火!”却发现屋外站着几十个人,有养生园中的病人,也有杂役,都怒视着这主仆二人,却谁也不去救火。卢照邻想起,自己刚写的文章,抄录的书稿,侯先知留下来的治国方略等,都还放在屋中,起身要冲进火海,被双喜死死抱住。
等徐永元等人赶来,草屋已然烧毁,空中飘着点点火星。屋外聚集了有上百人,都沉默不语。徐永元立刻明白,厉声向众人问道:“谁放的火?是谁放的火?”人群窃窃私语,忽然其中一人大喊:“我们就是要烧死他!”随即众人高喊:“烧死他!烧死他!”
原来卢照邻行动不便,出入戴着围巾,医院中早已风传这位秘书患了麻风,徐永元、方太医等人也早就知晓,杂役中也有人央求医院将卢照邻驱逐,病人更是怕这麻风病传染。徐永元也为此事发愁,但还能控制住局面,不想病人杂役做出了这样极端的行为,要一把火烧死卢照邻和双喜。
医院本是救死扶伤的地方,却出了纵火这样残忍的行为,眼前众人不思己过,反而高喊要烧死一个患病之人,徐永元怒火中烧,却又奈何不得。他知道众医生、侍卫、杂役,大多想把卢照邻赶走,若一把火烧了更是干净。此时人群喊着“烧死他”
步步向前,好像要把卢照邻扔进火堆,徐永元从身边侍卫的腰间抽出一把佩刀,大喝道:“谁敢向前?”众人慑于其威,停下脚步,其实谁也不愿触碰卢照邻的身体,要静观其变。双喜将卢照邻搀扶起来,哀求道:“我们走,让我们走。”人群并不后退。双喜扶着卢照邻往前走了一步,众人就往后退了一步。徐永元手中刀挥舞一下,左手也搀住卢照邻,往前走了两步,人群终于闪出一条道来。三人一步步挪着往外走,人群就跟在身后,那两三间草屋早已化为灰烬。走出养生园,黑夜中就是荒野,徐永元说:“卢兄,这深夜之中又能去哪里呢?不如到城中我的宅子里先忍耐一下。”卢照邻道:“我在这里客居一年,已经太麻烦你了。我要去投奔孙真人。”徐永元点点头,嘱咐双喜照顾好诗人,拿着刀回去和众人理论,却也查不出谁是领头作乱之人,诸位医生反而为卢照邻离开松了口气,徐永元又何尝不是如此,只得息事宁人。这一夜,卢照邻和双喜也不好去打扰孙真人,心中一股悲愤,走了好远的路,到桑树岭那座破败的土地庙里才得休息。
第二日,书僮双喜搀着卢照邻进城,到光德坊见孙思邈,将前一晚养生园中的情景说了,孙思邈叹息一声,叫侍从把后院一间用作仓库的小屋腾出来,安顿卢照邻主仆二人住下,又拿出二十两金子,“你在我这里长住,也没有什么不妥,但你的病情,还须静养,拿这些钱,到郊外找一僻静的院落,这样住得舒服,也好治病。”卢照邻也不客气,接过金子让双喜前去办理。此时他无家可归,也再吃不上官饷,住在后院小屋里,学到的无为恬淡就抛在了脑后,自己的诗稿烧毁了可以再写,可侯先知赠与的那部书稿还没来得及誊抄就被烧毁,自有一份愧疚,然而想到那些要纵火烧死他的人,又觉得所谓治国方略、经世济民全是扯淡,他虽没说出什么激愤的话语,可心里有了疙瘩。孙思邈也很快察觉出来,只得再次开导卢照邻,要少思少念少欲少事,少愁少喜少怒少恶,“生于万物之后不为缓,死于太古之前不为疾,弊万类也不谓之凶,利四海也不谓之吉。”卢照邻终于坦然接受了现实,他的病恐怕好不了了,病既然好不了,那病症变化的记录烧了也就烧了。
卢照邻住到这问灵斋之后,才知道炼丹也是件危险的事。隔三差五的,孙思邈都要“伏药”,将硫黄、硝石、砒霜等猛药放在银锅之中,在地上挖个坑,置锅于地,用皂角和木炭来烧灼,以降伏药中的毒性。这“伏药”和炼丹的过程中都有大量有害气体释放,后院中的气味更是刺鼻。侍从、学徒等人都住在右跨院里,孙思邈住在左跨院里,卢照邻和双喜住的这小房,原来正是放硫黄、硝石的库房。双喜办事利索,已然在桑树岭买下了几亩地,盖起了房子,可卢照邻倒想在此多住些时日,看孙思邈要用这些猛药炼出什么样的仙丹。硫黄乃至阳之物,硝石乃至阴之物,砒霜乃至毒之物,卢照邻不知道孙真人还配了什么药,可孙真人告诉他,这一番折腾,是要炼出一种毒药,普通人吃了必死无疑,但大风之疾,已属大毒,以毒攻毒,或许能收到奇效。卢照邻虽被教导要少思少念,可也盼着这剧毒的仙丹早日炼成,吃了这仙丹,或被毒死,或可痊愈,也算爽快。他要目睹此药炼成,然而好事多磨,孙真人正炼制仙丹,高宗皇上忽然传旨,招孙思邈入甘泉宫。甘泉宫乃是骊山脚下一处行宫,风景幽美,高宗龙体欠安在这里休养。皇上的毛病是眩晕症,白天老是头晕眼花,孙思邈来给他调理,用了几副药有所好转,又做了一个药枕,枕头里配了二十四种药材,每晚睡觉的时候枕上,这样宫里要赶制一千二百多个枕头,孙思邈这一去就是一个多月。卢照邻看孙真人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问灵斋中的事情也都停了下来,就和书僮双喜去了桑树岭,只见山坳处烟树渺渺,柴扉遮掩,三五间房歪歪斜斜,卢照邻赞了一声,这房子真是遗世独立的好地方啊。住下之后,每天整理诗文,“山连极浦鸟飞尽,月上青林人未眠”。书僮双喜得空就进城买点儿补药,“长安多病无生计,药铺医人乱索钱”,顺便到光德坊打听一下孙思邈是否回来了,如此过了几个月,终有一天,双喜从长安城里带回了好消息,孙真人已从甘泉宫返回了问灵斋,院子里的臭气又飘出来了。